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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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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北风中前进。穿过广漠的雪地,朝东走去。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很久看不见烟了。像这一类指路的目标,在黑夜里很快就会消失的;何况熄火的时间也早已过了。再说,他也可能弄错,说不定他走的这个方向既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

既然说不定,他就坚持下去。

婴儿哭了两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摇,她才安静下来,不哭了。末了,她又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他虽然自己冻得发抖,却觉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时地把她脖子周围的衣眼里紧,免得敞开的地方结霜,免得衣服和婴孩之间有融化的雪水流进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风把积雪堆在低洼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钻进雪里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里挣扎着前进。他用膝盖顶着雪前进。

穿过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风扫清了积雪。他发现地面上有薄冰。

婴儿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使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水气在他的头发上凝结起来,变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觉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累极了,跟那个断了气的女人一样,他觉得黑暗会把他压在地上,冰冻会活生生的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悬崖的斜坡,逃出危险;他走进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来;今后只要跌一交就会死掉。一步走错、就到了坟墓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滑倒。他连摔倒再跪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是到处都很滑;各处是霜和坚硬的积雪。

他带着这小家伙走起来很困难;对这个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来说,她不但是一个重担,而且是一个累赘。他占住了他的两个胳膊。不拘谁在冰上行走,两只胳膊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体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这两只胳膊。

他不使用它们。他不停地走着,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重荷结果会落到什么地步。

这个婴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这杯苦水就溢出来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样,一步一摇,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奇迹般的技巧。但是我们再说一遍,说不定在遥远的黑暗里,那位母亲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走的这条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个趔趄,滑了一下,站稳,把婴儿抱紧,给她盖好衣服,把她的头里起来,接着又滑了一下,就这样一滑一滑地蹒跚着前进。卑鄙的风在后面推着他。

看样子他多走了许多冤枉路。他当时大概是在后来建立的宾克利夫农场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说,在现在叫作春园和派逊奈奇院中间的那一带地方。现在的耕地和房屋,当时却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个世纪就变成了城市。

刮得他睁不开眼的冷冰冰的暴风停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看见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积雪雕出来的三角墙和烟囱,这不是黑影,而是画在乌黑的背景上的一个白色的城市,跟我们现在叫作底片的东西一样。

有屋顶,有住房,原来是住人的地方!终于到了有人类的地方啦!他感到无穷的希望。一条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嗬,陆地!”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加快了步子。

他终于同人类接近了。终于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种叫做安全的东西突然温暖了他的心。厄运过去了。再也没有黑夜、冬天和风暴了。可能遭到的灾难仿佛已经撇在身后。婴儿已不再是一个累赘。他差不多是在奔跑。

他的两只眼睛死盯住那些屋顶。那里就是生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有如死人从半开的坟墓的盖子里往外张望。刚才看见的烟就是这些烟囱冒出来的。

现在已经不冒烟了。

不一会儿,他就走近了这些有人住的地方。他走到一个城市的近郊。这是一条不设栅防的街道。在那个时期,晚上在街道上设栅栏的习惯已经废除了。

街头上有两座屋子。屋里没有烛光,也没有灯光,整整一条街,整个城市,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如此。

右边的房子只能说是一个屋顶,再也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房子;泥墙,草屋顶,屋顶很大,墙壁很矮。墙根一棵高大的尊麻居然能达到屋檐。这所茅屋只有一个狗洞似的门和一只牛眼窗。门窗都是关着的。旁边的猪圈里有猪,这说明草屋里也有人。

左边的那座房子又高又大,完全是用石头造的,屋顶是石板盖的。也是门窗紧闭。这是有钱人的家,对过是穷人的家。

孩子毫不犹豫地走向这座大房子。

两扇沉重的橡木门钉满了大钉子,使人一望而知在门后面有结实的门闩和锁。门上装着一个铁门锤。

拉起门锤的时候有些困难,因为他那一双冻僵的手已经不像手,简直像树桩子了。他敲了一下。

没有人答应。

他又敲了两下。

屋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又敲第三次。还是没有声音。

他想他们都睡着了,或者不愿意爬起来。

他便转身到茅屋去。他从雪里拾起一块石头,敲那扇小门。

没有人答应。

他踮起脚尖用石头不轻不重的敲玻璃窗,轻得敲不碎玻璃,重得使人能够听见。

没有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烛光。

他想这里的人也不愿意爬起来。

石屋和茅舍都对落难的人装聋作哑。

男孩子决计再走远点,沿着有两排房屋的地岬似的街道向前走去。街上很暗,与其说是城门大街,倒不如说是两个悬崖间的缝隙。

第四章另外一种荒野

孩子刚才来到的这个地方是威茅茨。

当时的威茅茨可不是今天这个受人重视的华丽的威茅茨。古威茅茨不像现在有一座完美的长方形码头、纪念乔治三世的一座雕像和一家客栈。这是因为当时乔治三世还没有生下来。由于同一原因,人们还未在东山的绿色斜坡上,用削去草地、露出白垩质泥土的办法,勾划出一个占地一英亩的“白马”。马背上驮着国王,马尾,为了向乔治三世表示尊敬,对着城市。这样的荣誉,说来也是应该的。乔治三世晚年丧失他青年时代从未有过的智慧,自然不能对他统治时期的灾难负责。他是没有罪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有雕像呢?

一百八十年前的威茅茨同杂乱的“抛物游戏”一样整齐。据说仙女阿斯塔罗丝背着一个万宝囊到几间来游戏。万宝囊里什么东西都有,甚至有许多小房子,房子里还有许多好心眼的女人呢。许许多多的棚屋乱七八糟地从仙女的口袋里撒到地上,这就是威茅茨的乱糟糟的房子。当然,棚屋里也有好心眼的女人。现在的“音乐家之家”这所房子就是那种房子残留下来的一个标本。这是一堆零乱的雕花木屋(木头都生了蛀虫,可以说这是另外一种雕花吧),一堆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简直无法形容的建筑物,有的用柱子撑着,挤在一起,免得被海风吹倒,中间拙劣地留下一条窄狭的空隙,算是弯曲的街道,每逢春秋大汛,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都变成了泽国。一堆老祖母似的房子拱围着古老的教堂。这就是当时的威茅茨。威茅茨好像一个抛在英国海岸的诺曼底人的村庄。

旅客走进酒店(现在都变成了大饭店),不能豪华得吃一盆煎鱼,喝一瓶二十五法郎的酒,只好委屈一下,喝一盆两个铜板的鱼汤,不过这盆汤倒是别有风味。实在可怜得很。

迷路的孩子抱着捡来的孩子、穿过了第一条街,接着是第二条,以后是第三条。他抬起头来看看楼上和屋顶上是不是有一个有灯光的窗子,但是所有的窗子都是关得严严的,没有一点亮光。他有时去敲敲门。没有人答应。没有比温暖的被窝更使人心如铁石的了。他敲门的声音和动作终于惊醒了小女孩。他所以注意到这个,是因为他感觉到她在舔自己的面颊。她没有哭,以为自己还在母亲怀里呢。

他大概是在斯克兰桥那一带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徘徊,当时在这一带地方,耕作地比房屋多,荆棘篱笆比住宅多。后来他偶然走进一条胡同,这条胡同现在还存在,就在三位一体学校附近。他顺着胡同一直走到海边,那儿当时已经有一个初具规模的码头和一道胸墙。他看见右边有一座桥。

这是把威茅茨和梅尔孔一拉及连起来的威河桥,桥洞下的碇泊所直通黑水河。

威茅茨当时不过是海口城市梅尔孔一拉及近郊的一个小村子。现在梅尔孔一拉及却变成威茅茨的一个区了。村庄并吞了城市。这项工程就是靠这座桥完成的。桥梁是一种奇怪的吸引人口的工具,往往独自聚成一个沿河区,妨碍了对岸老城的发展。

孩子向桥上走去。桥在那时是一座有遮篷的木桥。他穿过了桥。

由于遮篷的关系,桥上没有雪。他那一双赤脚踏在木板上,一时感觉到很舒服。

过了桥就到了梅尔孔一拉及。

这儿的木头房子比石头房子少。这儿是城区,不是郊区。桥直通一条比较漂亮的圣麦斯街。他顺着街走下去。到处都是高高的石雕三角墙和店面。他又敲起门来。他已没有叫喊的力气了。

像在威茅茨一样,梅尔孔一拉及也是一个人也不动。大门都锁得紧紧的。百叶窗遮着窗户,好像眼皮遮着眼睛一样。居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免得不知趣的人来惊动他们,吵醒他们。

这个流浪的孩子感觉到这个睡熟了的城市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这个僵化了的蚂蚁窟静得使人头晕眼花。昏睡跟恶梦溶合在一起,这儿是一群睡魔,从这许多睡熟的人体里逸出来的梦合为一阵轻烟。睡眠跟黑暗的死亡是邻居。进入梦乡的人的支离破碎的思想,在他们自己身上飘荡,汇成一片生与死的雾气,跟空间溶合起来了,说不定它也有思想能力吧。于是盘根错节就接踵而来了。梦境笼罩着人的心灵,有如浮云笼罩着星星,使星光晦明不定。在这一双双合上的眼皮上面,梦幻代替了视觉,阴森森的影子和幻象碎为片片,然后慢慢地扩大到缥缈莫测的程度。许多神秘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通过死亡的边缘,也就是睡梦,跟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鬼魂和亡灵在空中纠缠在一起。连没有睡觉的人也会感觉到有一种满是阴森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似真似幻的妖怪围困着他,使他浑身不自在。这个醒着的人在别人睡梦里的鬼影中间穿过,模模糊糊的好像赶走了从他身旁经过的黑影,于是就产生了,或者自以为产生了一种怕跟看不见的敌人接触的恐惧,同时又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推着他去跟这个无法形容的、一瞬即逝的敌人见面。像这样在别人散乱的夜梦中间行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森林中走路似的。

这就叫作莫名其妙的恐惧。

成年人能感觉到,孩子更能感觉到。

这许多鬼影似的房屋更增加了黑夜的恐怖气氛。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跟压在孩子身上的那许多悲哀的东西汇合在一起。孩子在挣扎着。

他走进了康奈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他看见了黑水河,他以为那是海,因为他弄不清海在哪一个方向。他折回原路,向左走入梅登街,接着又回到圣阿朋街。

在那儿,他不加选择,遇到门就狠狠地敲一阵子。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敲门,敲得又乱又急,有时停一会,怒气冲冲地再敲。他心烦意乱地敲着。

有一种声音回答了。

那是报时的声音。

背后圣尼古拉教堂的古老的钟慢慢地敲了三下。

接着又是万籁无声。

没有一个居民打开自己的窗子。看起来好像很奇怪。不过某种程度的沉默往往能说明一些问题。我们应该说明一下,一六九○年一月,伦敦刚刚发生过一场相当严重的瘟疫,所以各处的居民因为害怕收留有病的流浪汉,而对他们冷眼看待。因为怕呼吸到毒气,有人连窗子都不敢开。

孩子感觉到人比黑夜还要冷得可怕。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冷酷。他在荒野里也没有感觉到心里像现在这样沮丧。现在他回到人类生活当中了,依然还是孤单单的。所以特别痛苦。他已经领略过冷酷的荒野的滋味,可是无情的城市实在使人受不了。

他刚才数过的钟点,对他来说,仿佛又是一个打击。在某种情况下,没有比报出来的时间更令人寒心的了。这是一种公开声明的冷淡。好像永恒在说:“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站住了脚。在这悲惨的时刻,他弄不清他是不是问过自己:如果躺下来一死了事,不是更简单吗?但是小女孩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着了。这个盲目的信任催着他继续走下去。

一无所靠的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小女孩的依靠,不容推诿的责任。

这样的见解和这样的处境都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他很可能并不了解它们,他的行动只是出于本能,遇到什么事情就做什么。

他朝约翰士顿街走去。

但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他把圣玛利街撇在左面,在一条条胡同里揭来拐去,末了走出一个夹在破房子中间的迂回曲折的小巷,到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这是一块没有盖房子的空地,大概就是现在的极司斐尔广场的原址。市区的房子就到这儿为止。他发现右面是海,左面已经不像城市了。

怎么办?这儿又是乡下了。东面是一大片一大片倾斜的雪地,那是拉狄蒲尔广阔的斜坡。他要继续走下去吗?向前进,回到荒野里去呢,还是向后退,回到城里去?在这两个荒野之间,在一声不响的荒野和装聋作哑的城市之间该怎么办呢?在这两个对他不理不睬的东西之间,应该选择哪一个呢?

世间有“悲天悯人的锚①”,也有“悲天悯人的眼光”。这个绝望的孩子就是用这种眼光朝周围看了一眼。

①船艏的紧急用主锚,法国人从前叫做“悲天悯人的锚”。

他突然听到一阵威胁的声音。

第五章厌世者也抚养孩子了

从黑暗里传到他这儿来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而又令人吃惊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本来应该往后退。可是他却前进了。

对于害怕寂静的人来说,连嗥叫也变成了安慰。

这个可怕的吼声使他觉得安心。这个恐吓的声音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儿还有一个没有睡着的活东西,哪怕是一只野兽也好。他朝发出咆哮声的地方走去。

他转过墙角,在背后的雪和海的阴森森的反光中,他看见了一个窝棚似的东西。不是茅棚,就是一辆篷车。既然有车轮,当然就是一辆车子;既然有屋顶,当然就是一个住人的地方。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烟囱里正在冒烟。烟作火红色,里面的火一定很旺。后面突出来的饺链说明那儿有一扇门,门中央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洞,所以能看见车里面的亮光。他走近篷车。

那个咬牙切齿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他走近了。他走到篷车旁边,威胁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冲着他来的不是叫声,而是怒吼。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一条猛然拉紧的链条,门底下两个后车轮中间突然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

在狗嘴出现的同时,一个人头从窗洞里探了出来。

“不要叫!”那个人头说。

狗嘴不叫了。

人头又说:

“外面有人吗?”

孩子回答:

“有。”

“谁呀?”

“我。”

“你,你是谁?哪儿来的?”

“我累了,”孩子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冷。”

“你来干什么?”

“我饿了。”

那个人头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爵爷那样的福气。滚开。”

人头缩进去了,窗子也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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