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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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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苏斯,”蒂说,“格温普兰在哪儿?”

于苏斯转过脸来,吓了一跳。

蒂站在戏台尽里头的挂灯底下。她面色苍白,这是黑暗中的苍白。

她脸上挂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绝望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他走了。我早知道他有翅膀。”

接着,她那双苍白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远方,又说:

“我什么时候去呢?”

第三章纠纷

于苏斯吓呆了。

他没有引起她的错觉。

这是口技的缺点吗?一定不是。他能够骗住有眼睛的费毕和维纳斯,却没有骗住没有眼睛的蒂。这是因为费毕和维纳斯只有一对眼睛能看清楚,而蒂却是用心灵看的。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他对自己说:“Bosinlingua①。”一个吓呆了的人舌头上好像有一条牛。

①拉丁文:舌头上有一条牛。

在这些复杂的情感中间,屈辱是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于苏斯想道:

“我白白浪费了我的口技。”

于苏斯没有计策了,他跟一个做梦的人似的骂自己:

“这个筋斗栽得好厉害。我尽力使模仿的声音和谐,可是白费力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他瞧瞧蒂。她不言语了,面色越来越苍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她的失神的眼睛一直盯着遥远的地方。

幸亏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老板手里端着蜡烛台,在院子里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尼克莱斯老板刚才没有看于苏斯演的幻想喜剧末了的一段。因为有人敲客店的大门。尼克莱斯老板去开门。前后一共敲了两次,所以尼克莱斯老板也离开两次。于苏斯当时集中力量模仿百十种声音,根本没有注意。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不声不响地打手势叫他,就走下“绿箱子”。

他走到客店主人那儿。

于苏斯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尼克莱斯老板也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两人这样互相瞧了一会儿。

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对对方说:“让我们谈谈吧,但是千万别出声。”

酒店老板悄悄地打开客店低矮的大厅的门。尼克莱斯老板走了进去,于苏斯也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他两个人。临街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

酒店老板把朝院子的门冲着好奇的古维根的鼻子关上了。

尼克莱斯老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

对话开始了。声音很低,简直跟耳语似的。

“于苏斯掌柜的……”

“尼克莱斯老板?”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得了!”

“您是打算让这个可怜的瞎姑娘相信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任何法律都不禁止口技。”

“您很有本事。”

“哪儿话。”

“您打算做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的。”

“实对您说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我要跟您谈谈。”

“谈政治吗?”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要听。”

“事情是这样。在您又当听众,又当演员演戏的时候,有人敲酒店门。”

“有人敲门?”

“是的。”

“我不喜欢有人敲门。”

“我也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去开门。”

“是谁敲门?”

“一个来跟我说话的人。”

“他跟您说什么?”

“说我听他说的。”

“您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回答。接着我又回来看您演戏。”

“后来呢?……”

“后来又有人敲门。”

“谁?还是那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

“又是一个来跟您说话的人吗?”

“这人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没有说更好。”

“我可不这样想。”

“请解释一下,尼克莱斯老板。”

“您猜猜看第一次来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没有效法俄狄浦斯①的闲空。”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曾破斯芬克斯之谜。

“是马戏团的老板。”

“附近的一家?”

“是的。”

“就是有疯狂的乐队的那一家?”

“是的。”

“怎么样?”

“我说,于苏斯掌柜的,他对您提出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为什么?”

“因为……”

“您比我强,尼克莱斯老板,因为您刚才猜对了我的谜,现在我却猜不透您的了。”

“马戏团老板托我告诉您,他今天早上看见警察的队伍走过,他,马戏团老板,愿意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所以他提议用五十镑现钱,买您的马车和箱子’,您那两匹马,您的铜号和吹号的女人,您的剧本和在戏里唱歌的瞎姑娘,您的狼和您本人。”

于苏斯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

“泰德克斯特客店老板,请告诉马戏团老板:格温普兰不久就会回来。”

客店主人拿起黑影里的椅子上的东西,转过身来,对着于苏斯举起两只手,一只手拎着一件外衣,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件皮披肩、一顶毡帽和一件上衣。

尼克莱斯老板说:

“第二次来敲门的是一个警察局的人,他走进来又走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

于苏斯认出这是格温普兰的披肩、上衣、帽子和外衣。

第四章MOENIBUSSURDISCAMPANAMUTA①

①拉丁文:聋墙与哑钟。

于苏斯摸摸毡帽、呢外衣、哗叽上衣和皮披肩,对这些遗物不能再怀疑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简捷地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对尼克莱斯老板指了指客店门。

尼克莱斯老板开了门。

于苏斯匆匆走出酒店。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跟着于苏斯,看见他尽着他那双老腿的力量,朝今天早上铁棒官带走格温普兰的方向奔去。一刻钟以后,于苏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监狱门所在的那条小街上,走到他曾经在那儿观察了好半天的地方。

这条街不到半夜就无人迹了。这是一条白天令人伤心,夜里令人不安的街道。一过了某一个时辰,谁也不敢到这儿来。看样子,大家仿佛怕这两道墙壁挤在一起,怕监狱和墓地心血来潮的拥抱一下,把人挤死似的。这是黑夜产生的效果。巴黎浮威尔胡同没有树梢的柳树也有这样的坏名声。据说,这些树桩夜里变成一只只大手,抓从那儿走过的行人。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萨斯瓦克的居民出于本能的躲开这条夹在监狱和墓地中间的街。早先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栏上一条铁链子。但是毫无用处;因为阻止从这条街上通过的最好的链条是它所造成的恐怖。

于苏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有想。

他是到这条街上来打听消息的。他去敲监狱门吗?当然不。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到这可怕而又徒劳无益的办法。想走进监狱去探听消息?简直是发疯!监狱门是不会对愿意进去的人,比愿意出来的人更轻易打开的。监狱门的铰链是根据法律转动的。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那么他到这条街上来干什么?看看。看什么?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看。也许看看可能发生什么事。能在格温普兰消失在其中的监狱门对面待一会儿,已经算做了点事情。有的时候连最黑、最粗糙的墙也会开口说话,说不定两块石头中间能漏出一点亮光。一堆关得严丝合缝的建筑有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点亮光。偷偷观察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事实,并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们都本能的设法缩短我们和对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中间的距离。这就是于苏斯所以回到这条小街——监狱的小门所在地的原因。

在走上这条小街的当儿,他听到一下钟声,接着又是一下。

“喏,”他想,“已经半夜了?”

他不知不觉开始数起钟声来了:

“三,四,五”

他想道:

“这个钟怎么敲得这么慢!中间隔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六,七。”

他说:

“声音多么凄凉!——八,九。唉!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钟在监狱里也悲伤起来了。——十。——再说这儿还有墓地。这个钟对活人报时间,对死人报永恒。——十一。——唉!对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时,也跟报永恒一样!——十二。”

他停下来了。

大钟敲了第十三下。

于苏斯吓了一跳。

“十三!”

接着是第十四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第十五下。

“这是什么意思?”

钟继续敲下去,隔好长的时间才响一下。于苏斯支着耳朵听着。

“这不是报时的钟声。这是muta①钟。怪不得我说:夜半钟声怎么敲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钟不是在敲,而是嗡鸣。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啊?”

①拉丁文:哑的。

从前每一个监狱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样,都有一个叫做muta的钟,专门为丧事用的。muta钟,也就是“哑”钟,是一种声音很低的钟,仿佛在想尽办法不让人家听见它似的。

于苏斯又走到那个便于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待在那儿侦察监狱的动静的。

钟继续悲哀的敲着,隔了好半天才响一下。

丧钟在空间散布一种悲哀的气氛。它在大家的思想里写下忧伤的章节。丧钟仿佛是人类临终时喘气的声音。这是垂死挣扎的宣告。如果这儿那儿,在这只当当响着的钟附近的房屋里,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乱梦的话,丧钟就会粉碎这些梦想。吉凶未定时的梦想好比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从这儿产生一线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伤的丧钟却肯定了人类的不幸。它消灭了这一线模糊的希望,使挣扎在浊水状态的疑虑不安迅速地沉淀下来。丧钟对每一个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惧的意义。凄凉的钟声对你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这是一个警告。没有同这个缓慢的钟声的独语一样凄凉的东西了。每隔一定的时间,它就这么敲一下,说明它是有目的的。这个铁锤——钟——到底要在这个铁砧——人类的思想——上打造什么东西呢?

于苏斯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数着丧钟声。他觉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测。推测好比一个斜坡,往往使我们想到很远的地方,而结果却白费力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钟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着黑暗里的一个地方,他知道监狱的门就在那儿。

突然间,在这个黑洞似的地方,出现了一团红光。红光越来越强,接着变成了一团亮光。

红光是清清楚楚的。接着出现了影子和棱角。监狱门刚刚打开。红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门洞。

不能说打开了,只能说它开了一条缝。监狱从来不张开嘴巴,只是轻轻地打个呵欠。说不定是出于厌倦。

一个人从小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火把。

钟声还在继续。于苏斯觉得自已被两种期待迷惑住了:耳朵听着钟声,眼睛望着火把。

这个人出来以后,半开着的监狱门完全打开了,另外两人走了出来,接着出来第四个。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个人是铁棒官。他手里攥着他的铁棒。

又有许多一声不响的人跟着铁棒官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排的排成整齐的队伍,跟几根木头柱子一样,僵硬地移动着。

像苦行修士的游行队伍似的,黑夜里的这支两人一排的队伍,络绎不断地穿过监狱门,他们庄严地,几乎可以说是悄悄地走着,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实在阴森吓人。仿佛是一条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们的侧影和动态。可怕而又凄凉。

于苏斯认出这是上午带走格温普兰的那些警察。

毫无疑问。还是那几个家伙。他们出来了。

很明显,格温普兰也要跟着出来了。

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现在又要把他带出来了。

这是很显然的。

于苏斯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们要释放格温普兰了吗?

两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从低矮的拱门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断断续续的钟声似乎在替他们的步伐打拍子。这一队人出了监狱,向右拐弯,冲着于苏斯掉过背去,向他的侦察岗对面的街上走去。

小门里又出现了一个火把的亮光。

这说明这支队伍快要走完了。

于苏斯马上就要看到格温普兰了。

他们押着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个人扛着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后面跟着一个扛着一把铁锨的人。

第三个火把亮起来了,拿着这个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书,大概是一个牧师。他是最后一个人。

棺材跟着警察的队伍向右转。

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于苏斯听见开锁的声音。

监狱对过靠街的矮墙上的另外一道门,被从门洞里经过的火把照亮了。

这是墓地的大门,能够看见上面有一个骷髅。

铁棒官走进门洞,警察跟着他,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火把也随着第一个火把进去了。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少,仿佛爬虫爬进窝里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隐入门内的黑暗里,紧接着,棺材、扛铁锨的人、拿着火把和书的牧师也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除了矮墙上面的微光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起先听见有人在里面悄悄说话的声音,不久就传来了噗通噗通的声音。

毫无疑问,那是牧师诵经和掘墓人埋棺材的声音。

诵经的声音停了,噗通噗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突然间,火把又亮起来了,铁棒官高高地举着铁棒又从墓地门里出来了,牧师带着他的书,掘墓人带着他的铁锨,跟所有的人一起重新出现,棺材没有了,他们朝相反的方向,同样静悄悄地从原路回来,墓地门关上了,监狱门打开了,坟墓似的拱门浮现在火光里,微微能够瞧见朦胧的走廊和监狱里深不见底的黑暗,接着,所有这一切又重新隐入黑暗里看不见了。

丧钟不敲了。寂静——凄凉的黑暗之锁——笼罩着一切。

消逝了的幻象。如此而已。

幽灵打这儿经过了一趟,接着就烟消雾散了。

几种合乎逻辑的巧合凑在一起,结果产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想。格温普兰的被捕,这种秘密逮捕,警察送回来的衣服,引于苏斯到这儿来的丧钟,再加上这口抬到墓地的棺材,就凑成了,说得更清楚一点,必然会凑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他死了!”于苏斯大声说。

他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死了!他们把他杀害了!格温普兰!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他嚎啕大哭。

第五章国家的利益注意大事,也注意小事

哎呀!于苏斯自夸从来没有哭过。因此他的泪槽里积满了泪水。在漫长的一生当中,他一桩桩的痛苦为他一滴一滴积起来的泪水实在积得太多了,不是一下子就能哭于的。于苏斯哭了很久。

第一滴眼泪不过是在泪槽里开了一个洞。他哭格温普兰,哭蒂,哭自己,哭奥莫。跟一个孩子一样哭。跟一个老头一样哭。他哭所有他以前笑的事情。他现在还清了他多年的积欠。人类哭的权利是不会失效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埋在地里的是阿尔卡诺纳;但是,当然,于苏斯并不知道。

几个钟头过去了。

天破晓了;清晨在木球草地上铺了一幅苍白的被单,只在这儿那儿还有几条朦胧的褶皱。黎明在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前墙上涂上一层苍白的颜色。尼克莱斯老板没有睡;因为。出了一件事,往往要害得好几个人失眠。

灾难是晦光四射的。朝水里扔一块石头,溅起的水滴是数不清的。

尼克莱斯老板觉得自己也不舒服。在你家里出了乱子,总是很讨厌的。尼克莱斯老板心里不大踏实,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件事引起的纠纷,他正在那儿想心事。他后悔在自己客店里接待“这种人”。要是他早知道的话!他们早晚会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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