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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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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草地,一股激流从岩石上飞泻而下。
岩石脚下有几间破旧的房屋,破得像建筑物的废墟。两人发现撞击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而且仍在继续。罗西南多被隆隆的水声和撞击声吓得不轻,唐吉诃德一边安抚它,一边接近那些破屋,心里还虔诚地请求他的夫人在这场可怕的征战中保佑自己。同时,他还请求上帝不要忘了自己。桑乔跟在旁边,伸长脖子从罗西南多的两条腿中间观看,寻找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东西。他们又走了大概一百步远,拐过一个角,发现那个令他们失魂落魄、彻夜不安的声音的出处已经赫然在目。原来是(读者请勿见怪)砑布机的六个大槌交替打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唐吉诃德见状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乔也满面羞愧地把头垂在胸前。唐吉诃德又看了看桑乔,见他鼓着腮,满嘴含笑,显然有些憋不住了。唐吉诃德对他恼不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桑乔见主人已经开了头,自己也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双手捧腹,以免笑破了肚皮。桑乔停了四次,又笑了四次,而且始终笑得那么开心。这回唐吉诃德怒不可遏了。这时,只听桑乔以嘲笑的口吻说:“你该知道,桑乔朋友,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是为了重振金黄时代或黄金时代。各种危险、伟迹和壮举都是为我准备的……”原来是他在模仿唐吉诃德第一次听到撞击时的那番慷慨陈词。
唐吉诃德见桑乔竟敢取笑自己,恼羞成怒,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这两下若不是打在桑乔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他就从此不用再付桑乔工钱了,除非是付给桑乔的继承人。桑乔见主人真动了气,怕他还不罢休,便赶紧赔不是,说:
“您别生气。我向上帝发誓,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唐吉诃德说,“你过来,快乐大人,假如这些东西不是砑布机的大槌,而是险恶的力量,我难道不会一鼓作气,去进攻它,消灭它吗?作为骑士,难道我就该区分出那是不是砑布机的声音吗?而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哩。不像你这个乡巴佬,就是在砑布机中间长大的。要不然你把那六十大槌变成六个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或一起过来,我要是不能把他们打得脚朝天,就随便你怎么取笑我!”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承认我刚才笑得有点过分了。不过,您说,大人,咱们现在没事了,如果上帝保佑您,以后每次都像这回一样逢凶化吉,这难道不该笑吗?还有,咱们当时害怕的样子不可笑吗?至少我那样子可笑。至于您的样子,我现在明白了,您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惊慌。”
“我不否认咱们刚才遇到的事情可笑,”唐吉诃德说,“不过它不值一提。聪明人看事情也并不总是准确的。”
“不过您的长矛还是瞄得挺准的,”桑乔说,“指着我的脑袋,多亏上帝保佑,我躲闪得快,才打在我背上。得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听人说过,‘打是疼,骂是爱’。而且我还听说,主人在骂了仆人一句话之后,常常赏给仆人一双袜子。我不知道主人打了仆人几棍子之后会给仆人什么,反正不会像游侠骑士那样,打了侍从几棍子后,就赏给侍从一个小岛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这有可能,”唐吉诃德说,“你说的这些有可能成为现实。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你是个明白人,知道那几下并非我意。你应该记住,从今以后有件事你得注意,就是跟我说话不能太过分。我读的骑士小说数不胜数,却还没有在任何一本小说里看到有侍从像你这样同主人讲话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我都有错。你的错在于对我不够尊重。我的错就是没让你对我很尊重。你看,高卢的阿马迪斯的侍从甘达林是菲尔梅岛的伯爵。书上说,他见主人的时候总是把帽子放在手上,低着头,弯着腰,比土耳其人弯得还要低。还有,唐加劳尔的侍从加萨瓦尔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我们为了表现他默默无闻的优秀品质,在那个长长的伟大故事里只提到他一次。对他这样的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从我说的这些话里你应该意识到,桑乔,主人与伙计之间,主人与仆人之间,骑士与侍从之间,需要有区别。所以,从今以后,咱们得更庄重,不要嘻嘻哈哈的。而且,无论我怎样跟你生气,你都得忍着。我许诺给你的恩赐,到时候就会给你。要是还没到时候,就像我说过的,工钱至少不会少。”
“您说的都对,”桑乔说,“可我想知道,那时候,假如恩赐的时候还没到,只好求助于工钱了,一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工钱是按月计呢,还是像泥瓦匠一样按天算?”
“我不认为那时的侍从能拿到工钱,”唐吉诃德说,“他们只能得到恩赐。我家里那份秘密遗嘱里提到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不知道在我们这个灾难性时刻应该如何表现骑士的风采。我不愿意让我的灵魂为一点点小事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我想你该知道,桑乔,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征险更危险的事了。”
“的确如此,”桑乔说,“仅一个砑布机大槌的声音就把像您这样勇敢的游侠骑士吓坏了。不过您可以放心,我的嘴决不会再拿您的事开玩笑了,只会把您当作我的再生主人来赞颂。”
“这样,你就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了。”唐吉诃德说,“除了父母之外,还应该对主人像对待父母一样尊敬。”
第21章 战无不胜的骑士冒大险获大利赢得了曼布里诺头盔及其他事
这时下起了小雨。桑乔想两人一起到砑布机作坊里去避雨。刚刚闹了个大笑话,所以,唐吉诃德对这个砑布机感到厌恶,不想进去。于是两人拐上右边的一条路,同他们前几天走的那条路一样。没走多远,唐吉诃德就发现一个骑马的人,头上戴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是金的。唐吉诃德立刻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俗话句句真,因为它是经验的总结。而经验是各种知识之母。特别是那句:‘此门不开那门开’。我是说,昨天晚上,命运用砑布机欺骗咱们,把咱们要找的门堵死了。可现在,另一扇门却大开,为咱们准备了更大更艰巨的凶险。这回如果我不进去,那就是我的错,也不用怨什么砑布机或者黑天了。假如我没弄错的话,迎面来了一个人,头上戴着曼布里诺的头盔。我曾发誓要得到它,这你知道。”
“那个东西您可得看清楚,”桑乔说,“但愿别又是一些刺激咱们感官的砑布机。”
“你这家伙,”唐吉诃德说,“头盔跟砑布机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懂,”桑乔说,“可我要是能像过去一样多嘴的话,我肯定能讲出许多道理来,证明您说错了。”
“我怎么会说错呢,放肆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说,你没看见那个向我们走来的骑士骑着一匹花斑灰马,头上还戴着金头盔吗?”
“我看见的似乎是一个骑着棕驴的人,那驴同我的驴一样,他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唐吉诃德说,“你站到一边去,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你会看到,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言不发就能结束这场战斗,得到我盼望已久的头盔。”
“我会小心退到一旁,”桑乔说,“上帝保佑,我再说一遍,但愿那是牛至①,而不是砑布机。”——
①牛至是一种植物。西班牙谚语:“牛至不会遍山岗,世上不会皆坦途。”
“我说过了,兄弟,你别再提,我也不再想什么砑布机了。”唐吉诃德说,“我发誓……我不说什么了,让你的灵魂去捶你吧。”
桑乔怕主人不履行对他发过的誓言,便缩成一团,不再作声了。
唐吉诃德看到的头盔、马和骑士原来是下面这么回事:那一带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很小,连药铺和理发店也没有。而旁边另一个地方就有。于是大地方的理发师①也到小地方来干活。小地方有个病人要抽血,还有个人要理发。理发师就是为此而来的,还带了个铜盆。他来的时候不巧下雨了。理发师的帽子大概是新的。他不想把帽子弄脏,就把铜盆扣在头上。那盆还挺干净,离着半里远就能看见它发亮。理发师就像桑乔说的,骑着一头棕驴。这就是唐吉诃德说的花斑灰马、骑士和金盔。唐吉诃德看到那些东西,很容易按照他的疯狂的骑士意识和怪念头加以想象。看到那个骑马人走近了,他二话不说,提矛催马向前冲去,想把那人扎个透心凉。冲到那人跟前时,他并没有减速,只是对那人喊道:
“看矛,卑鄙的家伙,要不就心甘情愿地把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献出来!”——
①当时的风俗,理发师往往以医疗为副业。
理发师万万没有想到,也没有提防会有这么个怪人向他冲过来。为了躲过长矛,他只好翻身从驴背上滚下来。刚一落地,他又像鹿一样敏捷地跳起身,在原野上跑起来,速度快得风犹不及。理发师把铜盆丢在了地上,唐吉诃德见了很高兴,说这个家伙还算聪明,他学了海狸的做法。海狸在被猎人追赶的时候会用牙齿咬断它那个东西。它凭本能知道,人们追的是它那个东西。唐吉诃德让桑乔把头盔捡起来交给他。
桑乔捧着铜盆说:
“我向上帝保证,这个铜盆质量不错,值一枚八雷阿尔的银币。”
桑乔把铜盆交给主人。唐吉诃德把它扣在自己脑袋上,转来转去找盔顶,结果找不到,便说:
“这个著名的头盔当初一定是按照那个倒霉鬼的脑袋尺寸造的。那家伙的脑袋一定很大。糟糕的是这个头盔只有一半。”
桑乔听到唐吉诃德把铜盆叫作头盔,忍不住笑了。可他忽然想起了主人的脾气,笑到一半就止住了。
“你笑什么,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笑这个头盔的倒霉主人的脑袋竟有这么大。”桑乔说,“这倒像个理发师的铜盆。”
“你猜我怎么想,桑乔?这个著名的头盔大概曾意外地落到过一个不识货、也不懂得它的价值的人手里。那人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看到铜很纯,就把那一半熔化了,卖点钱。剩下的这一半就像你说的,像个理发师用的铜盆。不管怎么样,我识货,不在乎它是否走了样。回头找到有铜匠的地方,我就把它收拾一下,哪怕收拾得并不比铁神为战神造的那个头盔好,甚至还不如它。我凑合着戴,有总比没有强,而且,对付石头击打还是挺管用。”
“那石头只要不是用弹弓打来的就行,”桑乔说,“可别像上次两军交战时那样崩掉了您的牙,还把那个装圣水的瓶子打碎了,那圣水让我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那圣水没了,我一点也不可惜。你知道,桑乔,它的配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唐吉诃德说。
“我也记得,”桑乔说,“可是如果我这辈子再做一回并再喝一回那种圣水,我马上就完蛋了。而且,我不想弄到需要喝那种水的地步。我要全力以赴,防止受伤,也不伤害别人。我不想再被人用被单扔,这种倒霉的事情可以避免。可是如果真的再被扔,我也只好抱紧肩膀,屏住呼吸,听天由命,让被单随便折腾吧。”
“你不是个好基督徒,桑乔,”唐吉诃德闻言说道,“一次受辱竟终生不忘。你该知道,宽广的胸怀不在乎这些枝节小事。你是少了条腿,断了根肋骨,还是脑袋开花了,以至于对那个玩笑念念不忘?事后看,那完全是逗着玩呢。我如果不这样认为,早就去替你报仇了,准比对那些劫持了海伦的希腊人还要狠。海伦要是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者我的杜尔西内亚处在海伦那个时代,海伦的美貌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名气。”
唐吉诃德说到此长叹一声。桑乔说:
“就当是逗着玩吧,反正又不能真去报仇。不过,我知道什么是动真格的,什么是逗着玩。我还知道它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就像不能从我的背上抹去一样。还是别说这个了。您告诉我,那个马蒂诺①被您打败了,他丢下的这匹似棕驴的花斑灰马怎么办?看那人逃之夭夭的样子,估计他不会再回来找了。我凭我的胡子发誓,这真是匹好灰马呀。”——
①桑乔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蒂诺了。
“我从不习惯占有被我打败的那些人的东西,”唐吉诃德说,“而且夺取他们的马,让他们步行,这也不符合骑士的习惯,除非是战胜者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马。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正当的战利品,夺取战败者的马才算合法。所以,桑乔,你放了那匹马或那头驴,随便你愿意把它当成什么吧。
它的主人看见咱们离开这儿,就会回来找它。”
“上帝知道,我想带走它,”桑乔说,“至少跟我这头驴换一换。我觉得我这头驴并不怎么好。骑士规则还真严,连换头驴都不让。我想知道是否连马具都不让换。”
“这点我不很清楚,”唐吉诃德说,“既然遇到了疑问,又没有答案,如果你特别需要,我看就先换吧。”
“太需要了,”桑乔说,“对于我来说,这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既然得到了允许,桑乔马上来了个交换仪式,然后把他的驴打扮一番,比原来漂亮了好几倍。从教士那儿夺来的骡子背上还有些干粮,他们吃了,又背向砑布机,喝了点旁边小溪里的水。砑布机曾经把他们吓得够呛。他们已经讨厌砑布机,不想再看见它了。
喝了点凉水,也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两人上了马,漫无方向地(游侠骑士之根本就是漫无目的)上了路,任凭罗西南多随意走。主人随它意,那头驴也听它的,亲亲热热地在后面跟着。罗西南多走到哪儿,那头驴就跟到哪儿。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大路,毫无目标地沿着大路溜达。
正走着,桑乔问主人:
“大人,您准许我同您说几句话吗?自从您下了那道苛刻的命令,不让我多说话后,我有很多东西都烂在肚子里了。现在有件事就在我嘴边上,我不想让它荒废了。”
“说吧,”唐吉诃德答道,“不过简单些。话一长就没意思了。”
“我说,大人,”桑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您在荒野岔口寻险征险,得到的太少了。虽然您克敌制胜,勇排凶险,可是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恐怕会一辈子无声无息。这就辜负了您的苦心,您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所以,除非您有更好的主意,我建议咱们去为某个正在交战的皇帝或君主效劳,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勇气、您的力量和您超人的智力。咱们去投奔的那位大人发现这些之后,就会论功行赏,您的业绩也就会被永远铭记。至于我就不用说了,反正超不出侍从的范围。我敢说,如果骑士小说里少不了写上侍从的功劳,写我的部分也不会超过三行。”
“你讲得不错,桑乔。”唐吉诃德说,“可是在达到那个地步之前,骑士还是应该四方征险,经受锻炼,待获得几次成功之后,就能声名显赫。那个时候再去觐见朝廷,也算是知名骑士了。小伙子们在城门口一看见他,就会围上来喊‘他就是太阳骑士’,或者‘蛇骑士’,或者功成名就的其它称号的骑士。他们会说:‘就是他战胜了力大无比的巨人布罗卡布鲁诺,解除了横行将近九百年的波斯国马木路克王朝的魔法。’于是他的事迹就传开了。听到小伙子和其他人的喧嚷声,那个王国的国王来到王宫窗前。国王看到了骑士,一眼就从甲胄和盾牌的徽记认出了他。于是国王大声喊道:‘喂,朝廷所有的勇士,都去迎接远道而来的骑士精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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