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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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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而我已经是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说明你举止粗鲁……”

于是我又练习了几遍,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端庄、更恰当的倒茶方式,豆叶才宣布我们可以一起去逛祇园,把我介绍给她认识的茶馆女主人。

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去关西国际大酒店参加宴会。宴会是一种非常正式的活动,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所有的客人肩并肩坐成一个U字型,一盘盘食物摆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场招待的艺伎在屋子的中间活动——就是U字凹进去的那部分——在每个客人面前跪几分钟,给他斟酒,与他聊天。宴会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活动,作为一名新手,我的工作比豆叶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每当她向客人介绍自己时,我也就跟着深鞠躬说:“我名叫小百合。我是一个新手,请多多关照。”

一场正式的宴会通常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所以八点不到我们就从茶屋里出来了。站在大街上,我刚想感谢豆叶并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觉了,但你看起来精力充沛。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让你见识一下非正式的聚会。也许我们可以尽快帮你打入社交界。”

我没办法告诉她说我太累了不想去,所以我只得强咽下自己的真实感受,跟着她走。

我们进入茶屋后,一个女仆领我们到二楼的一间屋子。当豆叶跪下来拉开房门时,我瞥见七八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有大约四名艺伎陪着他们。我们鞠躬后进到屋内。按照豆叶事先对我的吩咐,我们先向别的艺伎问好,接着与坐在桌角的东道主打招呼,最后才招呼其余的客人。

我进屋时,看见又有一名艺伎带着一名学徒加入了宴会。她们背朝着我,我后来才看见她们的脸。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们时有多震惊,因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着南瓜。 

第十五章

初桃高兴的时候就会微笑,这同所有的人一样;不过,当她让别人受罪时,她才觉得最快乐。这就是为什么她满脸堆笑地说了下面这番话:“噢,我的老天!多么奇怪的巧合啊。看哪,一个新手!我真的不该再往下讲了,因为我恐怕会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难堪。”

我希望豆叶会告辞带着我离开,但她只是焦虑地看了我一眼。她一定觉得留初桃单独和这些男人在一起,就像置一幢着火的房子于不顾;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留下来控制住局面比较好。

“说真的,我想没有比做新手更困难的事情了。”初桃说道,“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南瓜?”南瓜六个月前也是一名新手,但她现在已经是一名羽翼丰满的学徒了。我同情地望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双手扶膝跪在那里,两眼盯着桌子。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我知道她鼻子上的小皱纹意味着她心情很沮丧。

“我是这样认为的,夫人。”她说。

“做新手的日子真是生命中的艰难时期。”初桃继续说道,“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有多苦……你叫什么名字,小新手?”

所幸的是,我不必回答,因为豆叶开口了。

“你说得很对,你的新手期确实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艰难时光,初桃。当然啰,那是因为你比大多数人都要倒霉。”

“我想听听整个故事。”一个男客说。

“不怕刚加入我们的可怜的新手尴尬?”初桃说,“假如您保证听故事的时候不去想这个可怜的姑娘,我就讲。您一定要换一个假想对象。”初桃真有几分鬼聪明。男人们或许本来并不会把这个故事和我扯在一起,但现在他们一定会认定故事与我有关了。

“让我们想一想,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初桃开讲了,“哦,对了。唔,我所说的那个新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我应该给她取一个名字,以免你们把她和这个可怜的姑娘混为一谈。告诉我,小新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百合,夫人。”我说。由于紧张,我觉得脸烫得要命,假如我的妆面就此融化并开始滴到我的大腿上,我也不会惊讶。

“小百合。多么可爱的名字#轰然不怎么适合你。那么,让我们把故事里的新手叫作〃大百合〃吧。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和大百合一起走在四条街上当时风很大,可怜的大百合没有多少穿和服的经验,她同一片树叶一样轻,而和服的袖子却犹如风帆。当我们正要穿马路时,她消失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啊……啊,〃音量非常弱……我转过身,发现可怜的大百合被风刮到后面去了,离我足有一个街区,她挥动着手脚,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臭虫。我笑得几乎快绷断了自己的宽腰带,但接着突然之间,她从路缘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交通繁忙的路口,正好一辆汽车飞驶过来,谢天谢地,她被风吹到了发动机罩上#糊的腿飞起来……如果你在脑子里描绘出这副画面,风正好吹起她的和服。于是……好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无须我多说了。”

“你一定要说啊!”一位男客说。

“您难道一点儿想像力都没有吗?”她答道,“风吹起和服露出了她的屁股。她不想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的裸体,所以为了保持她的端庄,她翻了一个身,不料双腿不听使唤朝两个方向撇去,她的私处压在挡风玻璃上,正对着司机的脸……”

当然,男人们此时都已经歇斯底里了,包括那位总管在内,他把清酒杯在桌面上敲得像开机关枪一样,并喊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

“不过说真的,总管先生,”初桃说,“那女孩只是个新手!其实司机看不到什么的。我是说,您能想像隔着桌子看见这个女孩的私处吗?”当然,她是在说我。“大概她和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女孩子有时十一岁就开始长毛了。”一位男客说。

“你几岁了,小百合小姐?”初桃问我。

“我十四岁,夫人。”我尽可能礼貌地告诉她说,“但我是一个成熟的十四岁姑娘。”男人们喜欢听我这么说,初桃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

“十四岁?”她说,“很好!当然,你是不会有毛的……”“哦,我有毛的。还很多呢!”我伸出一只手拍拍自己脑袋上的头发。

我猜大家一定觉得我这么做非常聪明,尽管对我而言这个举动算不上什么。男人们笑得比听初桃讲故事时更厉害了。初桃也跟着大笑,我估计这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反倒成了笑料。

哄笑声平息下来之后,豆叶和我便离开了,可不等我们关上身后的房门,就听见初桃也在告辞。她和南瓜跟着我们下了楼。

那天晚上洗完澡卸完妆后,我正站在门厅回答阿姨对我这一天的询问,初桃从街上回来了,通常她不会这么早回来,但一看到她的脸,我就明白收拾我是她回来的唯一目的。她在我面前只站了一小会儿,便伸手扇了我一记耳光。在她的手掴到我以前,我瞥见她紧咬着的牙齿就像两串珍珠。

我惊呆了,不记得之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不过,阿姨和初桃一定是吵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初桃说:“如果这个姑娘再次当众让我难堪,我会很高兴再扇她一记耳光!”

“我怎么让您难堪了?”我问她。

“你心里很明白我当时指的是什么‘毛’,但你却把我弄得像个傻瓜。我欠你一份情,小千代。我一定会很快还你的,我发誓。”

后来我和豆叶在祇园里转悠时,总小心提防着初桃。一天晚上,我们参加的宴会是由京都大学的校长举办的。到了那儿不久,就听见门被拉开了,我以为是女仆进来送清酒,不料走廊里却跪着初桃和南瓜。

“噢,老天!”我听见豆叶问她正在招待的客人,“您的手表准时吗?”

“非常准时,”他说,“我每天下午都根据火车站的大钟调校手表。”

“恐怕小百合和我不得不失礼地告辞了。我们本该半小时前就赶到另一个地方的!”说完这话,我们在初桃和南瓜进门的那一刻起身溜出了宴会。我们往茶屋外走的路上,豆叶把我拉进一间空着的榻榻米房。

“你今天的早些时候跟那个恶婆娘说什么了?”豆叶问我。

“什么也没说,夫人!”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们?”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我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我的女仆知道我的约会安排,可是我无法想像……好吧,我们去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宴会。名贺照辰上星期刚被任命为东京爱乐乐团的新指挥。他今天下午来城里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崇拜他。我不是太想去他的宴会,不过……至少初桃不会出现在那里。”

我们穿过四条街,转入一条弥漫着清酒和烤红薯味的小巷。在我们头顶上方,有淅淅沥沥的笑声从二楼很亮的窗户里洒下来。进了茶屋,一名年轻的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那位指挥坐在里面,他和豆叶聊了一会儿,不久就要求她跳一支舞。女仆刚拿来一把三味线交到一名艺伎的手上——豆叶甚至还没有摆好姿势——门就被拉开了,然后……又是初桃和南瓜。

看到豆叶和初桃相互微笑的样子,几乎会以为她们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笑话——但事实上,我敢肯定初桃正为胜利找到我们而洋洋得意,至于豆叶……唔,我想她只是在用微笑来掩藏自己的怒气。她跳舞的时候,我看得出她噘着下巴,鼻孔一张一翕。一曲舞毕,她甚至没有回到桌边,而是直接对指挥说:

“万分感谢您允许我们顺道拜访!恐怕时间已经太晚了……小百合和我现在必须告辞了……”

我无法形容我们关门离去时,初桃有多高兴。

我跟随豆叶走下楼梯。走到最底下的一级台阶时,她停步等着。最后,终于有一名女仆冲进门厅来送我们出去——之前也是这名女仆领我们上楼的。

“初桃答应给你多少钱?”

女仆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板上。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得知,在祇园的每一家一流茶屋里,初桃都至少收买了一名女仆。于是,每当豆叶和我到了一个宴会,就会有人打电话给洋子——我们艺馆里负责接听电话的女孩。

当我们离开茶屋时,我们可以听见初桃的声音从上面的窗户里传出来。

“可是说真的,那真是太令她难堪了……我一定不能告诉您#糊看起来像个好姑娘……”

“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一个男人说,“不过她非常漂亮。”

“那双眼睛真是太特别了!”一名艺伎说。

“你们知道前几天我听到一个男人怎么说她的眼睛吗?”初桃说,“他告诉我说它们的颜色同碾碎的蠕虫一样。”

“碾碎的蠕虫……我过去肯定从没听人这样形容过一种颜色。”

“唔,我将告诉你她的一些事情。”初桃继续说道,“不过你一定要保证不再传出去。她有某种病,她的胸脯看起来跟老太婆没两样——全都耷拉下来,满是皱褶——真的,太可怕了!我曾在浴室里见过一次……”

豆叶和我一直在驻足聆听,但听到这里,豆叶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走出了小巷。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哪里,但是……我连一个地方都想不出来。如果那个女人能在这里找到我们,那我估计我们去祇园的任何地方都会被她发现。在我们想出新计划前,你还是先回你们艺馆去吧,小百合。”

我本该每晚出去参加许多宴会,可是现在我被迫留在艺馆内练习舞蹈和三味线,仿佛我的生活毫无变化,还是同前一年一样。当盛装的初桃在走廊里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化着白妆的脸在深色袍子的映衬下,就像夜空中的明月,我敢肯定即使是瞎子也会觉得她非常美丽。可我看见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仇恨,连耳朵里听到的脉搏跳动声都充满了恨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数次被召去豆叶的公寓。每一次,我都希望她会说她已经找到了躲避初桃的办法,但她只是要我帮她办一些不能托付给女仆的差事。一天下午,我问她是否知道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恐怕你目前是被社交界驱逐出境了,小百合小姐。”她回答,“我希望你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去击溃那个邪恶的女人!不过在我想出办法以前,你跟着我在祇园转悠对你没有好处。”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张字条上写着让我带上化妆品尽快赶去豆叶的公寓。当我到了那里,一丁田先生(与别宫先生一样是穿衣师)正在后屋的一面穿衣镜前给豆叶扎腰带。

“赶快去化妆。”豆叶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摆着我为你选好的和服。”

当我开始化妆时,豆叶向我说明了她召我来的原因。

“男爵回城里来了。”她说,“他会来这里吃午饭。我想让他见见你。”

豆叶所指的松永恒义男爵就是她的旦那,他无疑是最富有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控制着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响力。

几分钟后,男爵就到了。我透过拉门的缝隙往外偷看,看见他站在门口,豆叶正在帮他脱鞋子。他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颗杏仁或者类似的坚果,因为他的身材既小又圆,给人以一种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围。那个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脸上也有一些长长软软的毛,我敢肯定它们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某种装饰物,类似有时被用来撒在米饭上的细条海苔。

“噢,豆叶……我真是累死了。”我听见他说,“我太讨厌乘火车长途跋涉了!”

最后,他踏出鞋子,迈着轻快的校洪步穿过房间。

我在豆叶小小的穿衣室里至少呆了有一个小时,期间我听见女仆进进出出伺候男爵用餐。最后饭总算是吃完了,女仆开始上茶,豆叶就唤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面前跪下,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贵族。我鞠躬请他多多关照,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好奇,这让我更觉难为情了。 

第十六章

一天下午,豆叶告诉我,南瓜刚刚赢得了学徒奖。

豆叶所指的奖是颁给前一个月赚钱最多的艺伎学徒的。这种大赏的存在似乎很奇怪,但其实也有充分的理由。鼓励学徒尽可能多地赚钱,有助于将她们塑造成最受祇园赏识的艺伎——那就是说,这些艺伎不仅自己赚钱多,而且也让祇园里的每一个人收益颇丰。

但豆叶却说,这个学徒奖将使南瓜和初桃付出代价。

豆叶说,在祇园里,一名大受欢迎的艺伎总是能确保她的妹妹赚钱比谁都多——只要她甘愿冒着自己名誉受损的风险,其中的奥妙与如何收取“花资”有关。每当一名艺伎出席一场宴会,茶屋的女主人就会点燃一炷可以烧一个小时的香——这种香被称作“花”。艺伎能赚多少钱就看她离去的时候一共烧了多少炷香。但一些顶尖的艺伎收入更高。就拿初桃来说,她每十五分钟就要收一炷香的钱。至于豆叶……唔,祇园里没人能像她一样:她每五分钟就要收一份花资。当然,没有一名艺伎能享有她们全部的收入。为她提供赚钱平台的茶屋要抽走一部分钱,艺伎工会要拿一小部分,她的穿衣师等人也要抽成,她甚至还要付一笔费用给艺馆,因为艺馆为她管理帐目、替她记录日程安排。她大概只能得到总收益的一半多一点。

为使得自己的妹妹显得比实际情形更成功,一名像初桃这样的艺伎会采取如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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