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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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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还只能算开了个头。在这地方搞书这么难,我不会再有很大进步啦。所以我一定得集中所有精力,想尽办法进基督堂才行啊。一住到那儿,凭着我能得到的指教,我就会进步得非常之快,再一比,我现在这么点知识,简直就是幼稚无知啦。我一定要存钱,非存不可。总会有一所学院对我敞开大门吧——会欢迎我这个它这会儿不屑一顾的人吧,为这个欢迎,哪怕等上二十年,我也干啊。”

“我不当上神学博士,决不罢休。”

于是他把梦接着做下去,想着他怎么过一种纯洁无瑕、精力焕发、贤明谨慎的生活,后来居然当上了主教。他将要给世人树立何等了不起的榜样啊!如果他每年进项是五千英镑,他将通过不同方式捐出四千五百镑,剩下的(归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着想当主教,未免太不自量了。他还是把自己定位在副主教席位上为好。也许在副主教任上,他也能跟主教一样仁爱为怀、博学强识、益世济人呢。不过他想过来想过去,又回到当主教上来了。

“一在基督堂住定了,我就要念在这儿没法搞到的书:李维、塔西陀、希罗多得斯。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多芬①——”

①欧里庇得斯(约公元前480公元前406),古代希腊的诗剧作家。柏拉图(约公元前428一约公元前348),希腊哲学家,著有树话利等书。亚里士多德已见《跋》5页注。他尚著有《伦理学》、《政治论》等。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公元前55),罗马哲学家和诗人,著有哲学诗《物性论》。埃皮克泰土斯(约50—120),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其言论由弟子笔录成书。塞尼加(约公元前4—公元65),罗马演说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他写过《给路奇乌斯的伦理书信》等一些哲学论文,以及古典题材的悲剧九部。安托尼奴斯(121—180),指马库斯·奥瑞里乌斯·安托尼奴斯,他是罗马皇帝安托尼奴斯·庇乌斯之侄、婿和继子,继庇乌斯为皇帝,同时是斯多噶派哲学家,著有十二卷《沉思录》。

“哈,哈,哈,别装熊啦!”这是从树篱另一面传出来的很小的说话声音,但是他没理会,继续往下想:

“——欧里庇得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埃皮克泰土斯、塞尼加。安托尼奴斯①。然后要透彻了解别的著作,要熟读神父文集,要通晓比德和教会史②,要懂点希伯来文——我到现在才认得几个字母——”

①比德(672?—735),英国僧侣和历史学家,著有《英国人教会史》。

②罗马神话:维司塔是女灶神,由贞女祭司侍奉,她们是国灶的守护者。

“别装熊啦!”

“不过我能下苦功夫。感谢上帝啊,我生来就有换而不舍的精神,取之不尽的力量。是啊,正是这样的精神和力量告诉我,基督堂必将成为我的母校,我必将是她的爱子,她必将对我满心钟爱、提携扶抱啊!”

裘德这样深思冥想着自己前程上的种种变化,不知不觉地脚步就放慢了,随后屏息而立,一动不动,目注地面,仿佛那儿有盏神灯大放光芒,照亮了他的“前途”。突然什么东西一下子猛打在他耳朵上,他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块又软又凉的东西打中了他,落在他脚跟前。

他一眼就瞧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一块肉,是闹猪身上那个形状独特的部分,乡下人用这玩意儿给靴子上油,此外它毫无用处。猪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因为北维塞克斯一些地区大量饲养肥猪。

树篱另一面是条小河,他这才头一回弄明白,搅了他梦想的轻微的说话声和笑声原来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他上了土坡,从树篱上望过去。小河更前方一点有户农家宅院,连着菜园和猪圈;它前面,河边上,有三个年轻女人跪在那儿,在水流里淘洗身边水桶和大盘子里盛着的猪下水。一对或者两对眼睛羞答答地往上瞄了一下,明白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了,而且他正盯着她们看呢,于是她们把嘴撅起来,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卖劲儿干那淘洗活儿。

“多谢大伙啦!”裘德气冲冲地说。

“跟你说,我可没扔哪!”一个姑娘对她旁边的姑娘声辩着,样子像没觉着有个年轻男人在那边。

“我也没扔。”第二个回答。

“哦,安妮,你敢这么说吗!”第三个说。

“我要是真扔什么,也不会是那玩意儿。”

“呸!我才不把他放眼里呢!”接着她们大笑起来,再没抬头看,还装模作样你说我,我顶你的。

裘德抹了抹脸,想好好挖苦挖苦她们,就接过她们的话碴儿:

“你没扔它——你可真没哟,才怪哪!”他朝上水一点的那个

他冲着说话的是个黑眼珠姑娘,体态丰盈,模样说不上标致,不过在不算远的距离看上去,也算有几分姿色,只是皮肤有点粗,样儿也透着俗气。她的乳房浑圆凸起,双唇饱满,牙齿齐整,脸色红润鲜活,赛似交趾母鸡下的蛋,活脱是条结实向感的母大虫——真算得毫厘不差!裘德几乎肯定了,把他耽于高尚学问的注意力引到她们的内心骚动那边去的,准是她一手干的勾当。

“这你休想知道。”她正儿八经地说。

“谁这么于,谁就是糟蹋别人的东西!”

“哎,那没关系。”

“我猜你这是想跟我聊聊吧?”

“对啦,你要是愿意就行嘛。”

“是我过河,还是你上板桥这边儿来?”

大概她料到机会来了。反正这肤色有点深的姑娘在他说话时候死盯住他眼睛不放。一时间,两个人眉来眼去,怕的是,心曲正相通,只在不言中。这样的事,裘德素来不闻不问,自然他丝毫不会事先考虑到这里边的含义。而她呢,也看出来他把她从三个人里头挑出来,无非跟类似情况下挑出个女人一样,这里边根本说不上什么深思熟虑过要做番深交的打算;毛病就出在不幸的男人们非意识地对指挥部发下的号令一贯是无不听命,又恰在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心,同娘儿们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本能发生了作用。

她霍地站起来,说,“把掉在那边儿的东西拣回来吧。”

裘德心里明白,不论她父亲生意怎么样,总没什么道理鼓励她跟他套近乎。他放下篓子,拣起那块猪下脚,拿棍子拨开树篱,穿过去。两个人在河两边并排朝板桥走。姑娘到离板桥不远的地方,乘裘德没瞧见,一连着把脸颊巧妙地往里咋,她用这奇特而独到的手法,变戏法似地,在圆胖脸上弄出个地地道道的酒涡。她只要一直不停地笑下去,就能把酒涡保持不变。这造酒涡的功夫并非稀见少有,很多人都试过,不过成了功的只有极少的人。

他们在桥当中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飞弹扔给她,似乎有意让她解释解释,她干吗不干脆跟他打招呼,一定用这样新奇的炮火拦截他。

她羞答答地朝另外的方向看,手抓住桥栏杆,身子前仰后合地摇着;到得后来,春情荡漾勾起来的好奇心,逼她转过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不会想是我故意砸你,闹着玩儿吧?”

“没有,没有。”

“我们正给爸爸干活儿哪。他当然不愿意把什么丢了。他拿这玩意儿当油擦子。”

“我就不明白她们哪个干吗这么干?”裘德问她,挺客气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尽管他对她这说法的真实性大有怀疑。

“不要脸呗。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砸的!”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

“哦,是呀。要我告诉你吗?”

“要!”

“阿拉贝拉·邓恩。我就住这儿。”

“要是我平常走这条路,我自然认得这儿啦。不过我大都是顺大路一直走。”

“我爸爸是个养猪户。那两个女孩儿帮我洗内脏,做黑香肠什么的。”

他们靠着栏杆站着,你瞧我,我瞧你,谈谈歇歇,歇歇谈谈;女人对男人那种不出声的诱惑,在阿拉贝拉的整个品性和容色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把裘德迷得动弹不得,这可反乎他一向的意愿——简直是违背他的意志,而这一套他从前根本没有经历过啊。直到这一刻,裘德压根儿没仔细看过女人,没有像对她那样端洋过谯,他以前模模糊糊地感到性什么的跟他的生活和志趣搭不上边儿,这样说决不是张大其词,他目不转睛地从她的眼睛看判她的双唇,再看她的乳房,又看她的裸露的圆滚滚的胳臂,带着水,湿淋淋的,水花一凉,显得皮肤红红白白,结实得犹如大理石一般。

“你真是个美人哟!”他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根本用不着说这话来表示他感受到她的磁力。

“哦!你该到礼拜天看我,那才好呢!”她调皮地说。

“我没说我不行吧?”他答道。

“那就由你自个儿想喽。这阵子还没人追我哪。可过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就有啦。”她说这话,不带一点笑容,酒涡也就没了。

裘德觉着怪得狠,自己一阵子晕晕惚惚的样子,虽然他力求镇定,还是不由自主。

“你让我追吗?”

“我才无所谓呢。”

这时候,她把脸掉到旁边一阵子,来个故伎重演,轻轻地而又古怪地在颊上咋出一个酒涡。而裘德这方面对她的容貌仍然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那就明儿喽?”

“行啊。”

“我去找你吗?”

“当然。”

这小小得手使她喜上眉梢,转身时回眸一顾,俨然若不胜情之态,跟着她就顺着河畔草地回到同伴那儿去了。

裘德·福来把篓子背好,依然一个人走他的路,热情高涨,激动不已,可是他同时又有了茫然不解之感。他刚好对着新鲜大气猛吸了一口,以前他随便到哪儿,大气总是前后左右包着他,至于有多久,他没在意过,不过这会儿真正一呼吸大气,觉着有点让一层玻璃给挡住了。仅仅几分钟前他那么精心制订的读书、工作和做学问的计划,现在正意想不到地要垮掉,眼看要灰飞烟灭,可是他一点没知觉。

“哎,这不过闹着玩儿吧。”他心里这么想着,稍微有点意识到,那个向他卖弄风情的姑娘的品格,按常理看,似乎少了点什么,可更其明显的倒是又多了点什么,这一来他只好用解嘲的办法,把找她的理由说成是不过闹着玩就是了——殊不知她身上这一少一多,对于他全心全意致力于文学研究和到基督堂的远大理想的实现,是冰炭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一个飞弹对他展开进攻,就足以说明她决不是给女灶神奉役的贞洁处女①。以他那样心明眼亮,他分明有所觉察,但这只是一刹那而已,好比一个人借着将要熄灭的烛光,看那正被黑暗吞没的墙上铭文,只能瞬间一瞥而已。本来就短暂的分辨力悄然而逝了,因而当从未品味过的纵情放荡的欢乐逼临面前时,裘德懵懵然,对事物的真假、美丑、善恶、正邪再也无从判断,却发现了从未料到的宣泄情感的通路,虽然它一向就近在身边。他要在随后那个礼拜天跟那个挑动他的欲念的异性见面。

①希腊文大写字母,意即《新约》。

同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一块儿,一声不响地在清澈水流中拍打、淘洗猪肠子。

“弄上钩儿啦,亲爱的?”叫安妮的姑娘直截了当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倒想呢,要是起先没丢那个玩意儿,丢个别的倒好啦。”阿拉贝拉有点后悔地嘟囔着。

“老天爷!他算老几呀,你可别这么想呀。他先前在马利格林给多喜·福来赶车送面包,后来到阿尔夫瑞顿学徒去啦,一直呆在那儿,老是念书念不完,人家说他想当文人呢。”

“哎,他是老几,是怎么回子事儿,我才不在乎呢。你别当我在乎,小宝贝儿呀!”

“哎,算了吧,你用不着遮掩,诳我们哟!要是你没想打他主意,那干吗在那儿跟他聊呀聊的。你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他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懂事儿。你在桥上吊他时候,我就看出来啦,那会于他瞧着你,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是喽,哪个女人要是豁出去,用个合适办法把他弄上手,能讨他喜欢,管保他一辈子算她的啦。”

第07节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顶的卧室里拿不定主意,先看看书,过了会儿又抬头望望书上方这几个月来天花板上让油灯烟薰出来的黑印子。

这是礼拜天下午,距离他遇见阿拉贝拉已经过了二十四个钟头。他本来老早下了决心,选定这个礼拜的这个下午专门干一件事,也就是重读希腊文本《新约》;他现在手上的是本新书,版本较旧本为佳,因它经过众多审校者对格莱斯巴赫版的修订,页边附有多项集注。他是乍着胆子直接写信给伦敦的该书出版社才买到的,这样的事他以前还没干过,所以他深以获读此本为幸。

他期待着这个下午同往常一样能在姑婆的安静的小屋庇荫下大享读书之乐,眼下他一个礼拜只剩下两个晚上睡在那儿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顺畅而恬静的生活之流中出来了新情况——一个陡然的急转弯,这会儿他就像蜕了冬天的皮的蛇,对新皮的光泽和敏感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会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来,翻开书,两个胳臂肘稳稳支在桌子上,两手稳稳抱着太阳穴,开始从头读起:

HKAINH△IAHHKH①

①斯宾诺沙(163—1677),荷兰哲学家。他本是犹太人,著有《神学与政治学》和《伦理学》,因其哲学思想泛神论背离犹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会堂的迫害,其后过着退隐生活。

他不是答应过去找她吗?他的确这样答应过啊!她一定在家里等着哪,可怜的姑娘,为了他把整个下午都牺牲了。再说除了约好之外,她身上真有点东西叫人舍不得。他总不好对她说话不算数吧。好多小伙子不是都腾得出来好多下午吗?就算他只有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能看书,腾一个下午出来总可以吧。过了今天,他恐怕也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是啊,考虑到订好了的计划,以后绝对不行了。

干脆说吧,这会儿好像实实在在有只力大无朋、蛮不讲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样——这可是跟迄今推动他的精神和影响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对他的上进心置若罔闻,犹如粗暴的老师抓住一个小学生的领子,只管拽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并不敬重的女人的怀抱,而他们两个的生活,除了同处一个地方这一点,也是毫无共同之处。

HKAINH△HHKH放到一边去了,命该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来,走过了卧室。其实他原来就有思想准备,先就穿上了顶好的服装,齐齐整整。三分钟后,他出了草房,从小路往下走,穿过空旷的山洼子里的麦田。那地方一边是他的村子,另一边是高地尽头阿拉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边走边看表。两个钟头以后总可以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午茶后还剩下好多时间可以看书呢。

一过了小路接大路那儿几棵带死不活的杉树和草房,他快马加鞭,刷地左转弯,直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边。在那儿,走近了白垩质山冈脚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随即顺水流一径到达她家房子。房后散发着猪圈的臊臭味儿,还有臊臭味儿的一群制造者的咕噜咕噜声。他进了园子,拿手杖圆把敲敲门。

有人已经从窗子后边瞧见他了,因为里边一个男人声音说:

“阿拉贝拉!你那个小伙子来求爱啦!来呀,我的丫头。”

裘德一听这话就越趄不前了。用那么一种做生意口气说出来求爱,在说话的人固然习以为常,可他是连想都没想过。他的意思无非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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