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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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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票子:即人质抵押。
燕入云此刻倒有点慌乱,他在翠红楼连着出入十几天,都是和小青儿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会不会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儿出手也太阔绰,每个晚上都是进门一锭元宝,这种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着,心如一团乱麻,嘬着嘴,盘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说道:“我们空在这儿咬牙磨屁股没用。我明儿和得洋一道进城,他去朱家,我到别处观风色。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快着回来报信儿,得洋有信儿,也赶紧报给你们。这么着,我们消息儿更灵快些。”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刘统勋原估计三天之内能寻出线索,谁知第二天中午马头便传来好消息。老茂客栈的二癫子已经叫马头镇典史捉住;马头巡捕申二毛逃脱,正在四处搜查,报信儿的是四太保廖富华,跑得满脸满身流汗,见了刘统勋打了个千儿就起身,气喘吁吁地说道:“富春大哥和镇里的黄典史亲自押着二癫子,申初时牌就能到!”梁富云在刘统勋跟前站班儿,听这一说,兴奋得拧着身子叫劲儿,双手向刘统勋一拱,说道:“爷,您真是神仙!这么说,朱绍祖那儿肯定也能捞到一笊篱!好爷哩,这事儿窝死小的了。别再叫我站班儿了,叫我去回车巷,陪着师爷、师祖在朱绍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该用你时候忘不了你。”刘统勋手里拿着一卷《资治通鉴》,不动声色地盘膝坐着听完,吩咐兴儿:“给富华倒茶——用这大碗!嗯,朱绍祖那边肯定也会有信儿。贼人做这泼天大案,不能不惊动邯郸这道儿上的人物。只要有头绪,拿贼一定叫你上去!”说话间,高恒笑着从西厢过来,手里端个大盘子、盛有五六个米粽,还有煮蒜、红鸡蛋、切糕,顶上还有半只卤鸡,将盘子直往廖富华怀里让,“来来,吃,伙计!这趟子真是难为你!申二毛竟他妈的也跟贼是一伙的,那点子黄金还是他搜出来的……二癫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没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来!”又转脸对刘统勋道:“这回真亏了你!”
刘统勋见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却挥手叫众人出去。高恒见他只是皱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么打起哑谜来了?”刘统勋轻轻甩开搭在前胸的辫子,说道:“我想劝你持重慎言,这个样子不成。要知道你戴着罪,几个御史有密本参劾你呢!”
“是……“高恒无可奈何地看一眼这个铁脸怪物,“全仗大人关照!”
驿站的伙房送来午饭,一盘蒸糕,一碟碎冰糖,几个米粽,一小碟腌黄瓜和腊肉炒酸菜,还有几个杂合面馒头,这些都是刘统勋自己点的。刘统勋道:“今儿过节,我们不妨奢侈一点,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这里不自在,还回你房里用餐就是。”高恒讪讪一笑,却不敢自行回去,说道:“我还是陪大人一道儿吃吧。你规劝我,那是对我好,敢不遵命!”于是小心翼翼坐在刘统勋的侧面,拿起一个馒头,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谨慎地夹菜配饭。刘统勋讲究“食不语”,提起筷子便不再说话。高恒也只好硬着头皮陪餐,一餐饭下来,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见送来巾栉,便起身站着,一边揩汗,一边笑道:“与君一席饭,胜读十年书——你是钦差,驿站供应有定例的,多要点肉食有什么不好?”刘统勋摇着扇子,又捧起了书,说道:“没读《左传》?肉食者鄙。”高恒见他随和了些,心里轻松了一点,说道:“钦差在外每天有五两银子定补,省了也不归你自己。尹继善是清官吧?无论在衙外出,吃菜讲究着呢!”刘统勋道:“我也爱吃好的。那年娘娘赐我一个火锅的汤,我吃得点滴不剩。五两银子,够穷人一年吃的,能买一头壮牛,能盖三间茅舍。一顿吃了,岂不造罪?再说,我也怕吃滑了口。上回我还向皇上奏说,各地驿馆拿着库银不当回事,倒出去的泔水,猪都吃醉了,满院里哼哼着乱转。请将供应上官的分例酌减一半!”高恒道:“皇上怎么没下旨意呢?”刘统勋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后来又说,这是官员们自不尊重。财赋上的事,刚刚下过以宽为政的诏书,收得紧了,怕人误会朝廷又要聚敛。所以就放下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正说闲话,突然大门口一阵聒噪,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吵叫,还夹着小孩子吧叽吧叽的跑步声,气喘吁吁地喊叫:“拿住劫道的贼了!快来看啊……”一时驿馆的人也都惊动了,驿丞、驿卒、厨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刘统勋料是马头那边把人犯带来了,把手中的书一扔说道:“这成什么体统!把闲人赶开——驿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恒几步出来便传令,扬手叫道:“都出去,把人赶开!知会邯郸县衙门来人站班,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驿站!”接着才见大太保贾富云,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个人进来,二癫子不是步行,被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缠成一团,吊在一根毛竹杠子上,由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了进来。此时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四个太保早已出来接着。那梁富云一见二癫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等解捆,兜屁股就踢一脚,接着又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两个耳光,骂道:“日你血姐姐的!”还要打时,见刘统勋摇着步子出来,便住手退下。刘统勋轻蔑地看了一眼二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给他松开。”
“扎!”
旁边几个驿卒答应一声,走过来要给他松绑,正在屋里端碗喝汤的贾富春飞快地跑出来,笑道:“兄弟们别忙。这解绳子也有学问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绳结解开,像剥茧抽丝一样,一点一点解。一边解一边说给众人:“这天儿,别说捆成这种模样,就是寻常五花大绑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里、头上去了,猛地松开非死不可!”他解开外边的,又解里边的,足用了一刻钟才解开,笑谓二癫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说老实话!你是我的宝贝儿,要死可没那么容易!”二癫子几次伸手想抚摩被绳子勒脱臼的左膀,都没能如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水……”刘统勋向高恒一点头,二个驿卒便进了上房,帮黄富光拽死猪似地把二癫子拖进正屋。梁富云笑着端一碗凉水过来,兜脸泼了去,说道:“水,他妈的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里的、井里的,足够淹死你!”二癫子用舌头舔着唇边的水珠儿,贪婪地吸吮着。
“给他水,叫他喝。”刘统勋温声说道。他用温和的目光从上到下睃着二癫子。贾富云端来一小茶碗,那二癫子如吸琼浆一样,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想要,却不再端了。刘统勋叹道:“原来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么落到这般地步!家里有母亲么,父亲呢?有没有兄弟姐妹?别人都远走高飞了,怎么单把你撇下?你还太年轻,唉……才二十多岁就去从贼!多么苦啊!”
刘统勋如父如兄和颜悦色地娓娓而言,如说家常。倒叫高恒等人听了发愣:这叫什么“审案?”满堂上下,人们对望着,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统勋见二癫子仰脸望着顶篷格,眼泪顺颊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缓了口气:“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恋着这家,想着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远离,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证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们,偷偷回来看他们,是么?”
“你杀了我!”二癫子听着这些话,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剑,突然发癫似地翻倒身,猫似的躬起后背,头拱着地双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让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刘统勋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么供词。当今皇上圣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几个小小反贼,能逃得出皇纲王宪?我只觉得你替他们卖命不值得——”他一抬头,见黄天霸和三四个太保,还有黄滚都进了天井,便又道:“对朝廷而言,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对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现在我给你一袋烟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说着摆头一示意廖富华将他带出去关在东厢房内。
黄天霸看一眼廖富华的背影,叉手一躬说道:“朱绍祖这一次筵宴,颇见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传话四方,搜寻邯郸境内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还提供了线索……”高恒见刘统勋板着黑脸,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个角色,怪不得圣上爱他!正思量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婆娘被带进来,跪下磕了头,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儿。
“上头这就是刘大人!”黄滚在旁说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是翠红楼的鸨儿!”
“是!贱人是个开行院的……”那鸨儿两腿一软又跪下了,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们院里牌头一一头号闺女小青儿这半个月接了个阔主儿……”
她说的正是燕入云。半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来见小青儿。这人很奇,说他是客商吧,邯郸没他的字号;说他是香客吧,没有住在庙里;说他是嫖客,却从来不打茶围不听戏。晚饭后来,半夜里走。没见过这号夜度郎,花银子像扔银子似的……那婆娘越说越流畅,“他钱多,我们行院里的人个个另眼看待他。小青儿原来有个相好的,也丢了。按本性说青儿并不喜欢他——他光知道来来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动——我们院里的姑娘不喜欢这样儿的嫖客……”说得众人无不掩口偷笑。
“你说这叫可疑。”刘统勋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道,“这不能叫证据!”
“是,太可疑了。”
“……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
“他使的什么银子?”
“台州元宝!”鸨儿目光一闪,兴奋地说道。她偷看刘统勋脸色,又压低了声调,“粉皮单边儿的,一窝细系儿丝子上头泛着青气,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爱巴物儿。乾隆四年新铸的库银,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刘统勋睁圆了眼,像一只看见了耗子的猫,两手一撑,身子向前一倾,“唿”地站起身来:“台州库银!”他记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户部请旨造台州足纹元宝以便库存。造出两千枚以后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这两千枚台州元宝运到北京,存在库里压根儿就没有动。这位阔嫖客从何而得?!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飞。”
“好极!”刘统勋格格笑道,“这会子你就赶紧回去,不拘用什么法子稳住这个姓杨的,余下的事你不管!”又转脸对高恒道:“你带人跟着去,不要惊动他,只远远盯紧他,牵他出老窝儿再说;知会邯郸府米孝祖,让他派人配合。听着了,嗯?”
高恒此时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职明白!”自和那鸨儿去了。刘统勋命人将二癫子带过来,问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哼,离了你这张烂荷叶,我照样儿包粽子。给脸不要脸!”刘统勋恶狠狠说道,将手一摆:“带下去,仍旧捆起来!”
二癫子迟迟疑疑跟着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脚,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转过身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泣地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瘫泥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贼风卷着尘土掀起竹帘,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半空中落下,惊得正厅中人股栗变色。远处便听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刘统勋隔帘望着愈来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脱了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浑身都是泥水。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他伏卧在垅沟里,雨水将松软的黄土泡成了泥浆。他全身都被泥浆糊住了,只留着脑袋露在外边——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被官军发现。邯郸县的衙役和黄粱梦镇丁已经从这里搜查过三次,此刻虽然去了,远处还星星点点地晃着一盏盏灯光。
自己怎么脱身的?怎么到了这里?胡印中像在恶梦里,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今天天气太热,中午他吃了几个甜瓜,又喝了一瓢凉水,天不黑就一阵阵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里的粪水四处横溢,实在进去不得,只好到外边解手……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天断黑时,还是那位典史,带着一群人提着灯踩着泥水,从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径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儿,刘统勋真能折腾下头人……但一看又不对了:那镇典史没有急着敲门,却先在灯中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接着跟来的人便散开围了院子。跟着典史的三四个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听他高声叫门,却不是查户口,“老黄,老黄!你们燕当家的从城里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着就是开门声,几个黑影窜跃着一拥而入……自己曾想冲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回去只能赤手受缚……就在这犹豫间,听见院里一声兴奋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点勒死老子——还有一个,快搜,别让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这个“逃”字,提醒了自己……调转头就又钻进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就摔在这玉米田里,昏了过去……
……天上的雷还在打,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哗哗的雨水顺着玉米叶子冲着他的头,连头顶的头发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洗干净了手,在头上抹了一把,刚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来。太冷!垅沟里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肤。躺在这里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军又会回来。粗箩过了,还要过细箩的。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一阵阵的疾风吹得头有些晕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于是送死——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还走得动!于是,拖着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来,不然一定冻死!
提灯守田埂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衙役,他浑身早已湿得精透,披着蓑衣还冻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灯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胡印中伏着身子沿着毛渠凑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烟。烟找到了,将烟袋噙在口里,便去揭那灯罩,一阵风过来“唿”地吹灭了灯,接着便听南边传来“平安无事罗——”的叫声,那衙役忙应道:“平安无事罗——有火没有?想抽一袋烟!”北边也传呼:“平安无事罗——有火也没用!”衙役便不言声,低下头只顾用打火镰打火。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胡印中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咬咬牙举起胳臂在暗中划了个弧形,砍向他的后脑门,那衙役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上。然后,他脱衣穿衣,提着那盏瞎了火的灯,大摇大摆地走进镇,谁也没有疑他。一直踅到黄粱梦庙照壁后,他把灯扔掉,又从庙的后墙翻出去,几步钻进了青纱帐,谁知极近处就有岗哨,大喝一声:
“谁?!”
他也不言声,稀里哗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听身后筛锣声,高喊:“贼往北跑了,快截呀!”接着西边、北边也传来呼应声:“贼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处,一时也难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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