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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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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昭业远远看见他笑吟吟踱步过来,不自觉蹙了蹙眉头。漕运总督袁槐客来与他道别,欲言又止,裴昭业忙压低声音道:“袁大人,我刚刚才知道,我手下的人因为查案误抓了令公子,昭业十分抱歉。若令公子与案无关,明日昭业就携手下登门致歉。令公子在州府衙门,无须大人担心,但有损伤,都记在昭业身上。”
  他一介天潢贵胄,如此折节陪不是,弄得袁槐客诚惶诚恐,再有表现,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于是只得怏怏而回。
  裴昭业送走了客人,一脸疲倦,转身就进了李知微给他安排好的晴雨楼。左风眠脚下踏雪无声,跟他进了寝房,斥退了端水进来服侍的丫鬟,亲自拧了一条毛巾来给他擦脸。
  裴昭业问道:“都弄清楚了?”
  左风眠冷哼一声,道:“宁老财气管焦黑,连血管也焦黑,分明是先中了毒不得动弹,然后被人抬到火里活活呛死的。赵南星,袁尚秋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说。我看十二本黄册的下落少不得还落在此二人身上。”
  裴昭业便叹气道:“那我明天还是躲远点好,免得见了袁槐客心烦,不见又心愧。”
  左风眠奇道:“你要躲到哪里去?”他自幼父母双亡,得裴昭业的端王府收养,诗书礼乐一路手把手教大,十五岁上就中了探花郎,御笔点到大理寺供职。他与裴昭业的情意只怕比端王妃还要深一些。所以私下里“你”“我”相称,从不讲尊卑那一套。
  “晋陵离这里不过一日水路,我出京时,父皇嘱咐我若有空就到镇国公主府去看一看皇姑婆。今年中秋,公主府要给小侯爷讨妻,我去问问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裴昭业抹了脸,又预备脱衣除靴,手下悉悉索索做响。
  左风眠扔了手里的布巾,服侍他上床,言笑无忌道:“要娶妻的是御书房对‘圆月扁风’的那一位宝货吗?当年可把那些太学生笑得肠子都断了。”
  裴昭业笑而不语。拉好被子躺下,转眼见他还立在床前,温情脉脉地望着自己,手里捏着帐角不忍放下。裴昭业目色一深,扬手拍了拍他的臀部,道:“不累吗?上床来。”
  左风眠大喜过望,脸上好像滴的出血来。
  翌日,裴昭业留左风眠在许州继续审案,自己带了一半的仪仗,乘一艘快船顺运河而下,往晋陵城去。
  本朝太宗皇帝龙潜之时,封邑就在晋陵。太宗皇帝有一个视若拱璧的女儿,闺名永真,封镇国公主,也封在此地。驸马亦名门之后,賜爵位安宁侯。三代单传,到孙子辈也只有一个身娇肉贵的小侯爷,今年一十八岁。
  春水泛滥,快船扯足了风帆,斜折川风,破水而下。黄昏时已入晋陵地界。
  裴昭业在舱内正检点文书,突然听见水面上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下走奔来报告说,前面看见一艘三层雕花楼船,仪仗打得是镇国公主府字号。
  他走到轩窗旁一望,果然不假。而且对面楼船已放出一艘小艇往自己这边来了。于是连忙整了整衣襟,走出舱去,立在船头。小艇靠近,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跳上船头来,一撩袍子就要下拜,被裴昭业连忙扶起:“船上颠簸,快别多礼了。”
  此人自称是镇国公主府里的清客,命唤江希烈,说听闻端王殿下从许州来晋陵,公主特地出府来迎,就在前面楼船上,请端王过去一叙。
  裴昭业想不到惊动长辈出郭相迎,连忙望船一拜。整整衣冠,随江希烈跳下小艇,往那楼船而去。
  这大船外看气派豪华,里面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帐舞蟠龙,帘飞彩凤,繁花似锦,珠宝争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在人带领下一路上了最高的轩室,四面窗户打开,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窗边摆一个美人榻,一张条几,一把素椅。一个五旬左右的宫装妇人,正歪在榻上,拨弄条几上的一具古琴。
  裴昭业急趋两步,当中一跪,磕头道:“昭业罪该万死,惊动皇姑婆大驾。”
  那妇人双鬓染白,五官端正秀丽,可见年轻时的美艳风情,此时一挥袖子,慈眉善目道:“我自个想出来散散心,正好碰上了你而已。什么罪不罪的,怪没趣。”
  早有人把裴昭业扶起来,引到素椅上坐着。公主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风裳水佩,一表人才,含笑道:“你比从前稳重多了,也长进了。你爹爹想必也很欣慰。”
  她提到当朝皇帝,裴昭业就谨慎应着。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江希烈走过来,口角含笑道:“殿下,小侯爷还未回府,现下在山庄。”
  公主脸上怫然不悦,蹙起眉头,眉心就显出深深的皱纹,气不打一处来:“不成材的东西,家里养得野马一样,七纵八跳,没一日安生。”
  裴昭业一旁陪笑道:“小侯爷身子养好了吗?长成什么样子了?”
  镇国公主回视他一眼,道:“你想见见他吗?我带你去回柳山庄逛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回柳山庄少年郎

  ☆、第三章 回柳山庄少年郎

  山庄在晋陵城外的阳湖边,粉墙青瓦,外面隐隐可见层楼叠院、高脊飞檐。裴昭业在江希烈陪同下参观了四五进院落,皆雕梁画栋,小巧别致,大多有柳树点缀映衬前后。虽不如端王府轩峻壮丽,却自有一番风味。
  两人到了一处院落外面,正遇上一个婢女匆匆忙忙出来。那婢女大约十七八岁,姿容秀丽,额上一层薄汗,江希烈叫住她,峻声问道:“小侯爷呢?怎不来给殿下请安?”
  那名唤“暖雪”的婢女边往外走边脆生生道:“奴婢这就去小镜湖再找一圈。您老不打个招呼就来了,不问情由,只管问我们伸手要人,须知家里的这个宝货,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这几天顾先生请假回乡扫墓,他就跟脱缰野马似的,恨不能上房揭瓦去。”
  江希烈受她一阵排揎,倒也不以为意,裴昭业却被她的娇憨口吻给逗乐了,忍笑道:“你去哪里找,带我一道去。”转而对江希烈道:“江公先行一步,我等会和小侯爷一块去请安。”他看出来江希烈虽是个白衣,但公主颇为依仗,想来是心腹之人,府里也是地位超拔,于是对他也另眼相看,不拿王侯身份来压他。
  江希烈便往镇国公主身边伺候去了。
  裴昭业随暖雪往小镜湖寻人。也是江希烈忙中出错,竟然忘记了介绍他的身份。暖雪一边走一边好奇打量他:“你是新来的伴读吗?瞧着年纪也太大了点。”
  裴昭业忍笑忍得辛苦,便问道:“你们小侯爷平日喜欢什么样的清客陪着玩?”
  暖雪道:“纨绔子弟结交朋友,不喜欢呆板君子,一定要有趣的人。杂艺越多越好,又要能谈天又要品行端方。像顾先生、江先生那样的,又能读书赋诗作画弹琴,又能应酬,出得将入得相,这样才可以。”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裴昭业心中微微一动。想到自己的端王府里总像少了些什么,原来正是少了一株这样的解语花。
  宅子里有一处偌大池塘,就是暖雪口中的“小镜湖”,引的是庄外阳湖的活水,淙淙流动。湖边密植垂柳,郁郁青青,两岸奇花异草,寒冬腊月经霜不凋,一年四季花红柳绿。湖上有一处亭阁,裴昭业路过时见里面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堂内设几张素椅,匾额上题“渡月堂”三个字。他瞅了一眼题款,不觉叹道:“晋王故苑,柳袅烟斜,果然不同凡响。”
  暖雪瞥他一眼道:“你倒识货。”这回柳山庄曾是太祖之弟、太宗之父,老晋王的院子,昭仁年间赐给了镇国公主。这匾额便是老晋王所题。说话间两人已下了小石桥,暖雪顺着长堤边走边四下张望。裴昭业先随她走了一段,忽然止住了脚步。
  借着夕阳的残照,他看见河堤旁柳树上最高的枝桠间靠着一个青衣少年,肩上撑一把青绸伞,用作遮阳,怀里抱一根青翠欲滴的竹钓竿,钓线垂下来,和柳枝缠绕在一起。他长袍下摆拽在腰间,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双脚洁白如玉,交叠在一块,一荡一荡的。
  裴昭业走过去,仰头道:“晚上风大,你不觉得冷吗?”
  那少年本来闭着眼睛,好似忽然被惊醒,猛地坐起,老树瑟瑟作响,柳叶纷纷飘落。
  “小心。”裴昭业话出口便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既然能爬上去,自然不惧危险,当然也有法子下来,于是又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少年笑着一扬手里的钓竿道:“你看不见吗,我在钓鱼。” 裴昭业亦是扬眉一笑,道:“缘木求鱼?亦或是姜太公钓鱼?”
  那少年止笑,仔细打量他一番。夕阳在裴昭业面庞上覆盖了一层柔光,他穿着蓝缎锦袍,袍袖上绣着白浪海鸟、虬尾螭吻,气势逼人,晚风拂过便如巨浪滚滚,拍岸而来。
  树上那个于是一声不吭收了钓线,扶着树干站起来。一手持青稠伞,往虚空踏前一步。须臾间一阵风起,托着一领青衫从空中慢慢飘落。饶是裴昭业有心理准备,也颇有些目瞪口呆。  
  少年丢了稠伞鱼竿,拍拍衣衫,单膝跪地拱手笑道:“安宁侯叶渐青拜见端王殿下。”
  裴昭业大笑着上前扶起他,道:“怎不叫表哥了?一别多年,还是一点没变。偏你有这许多古怪玩法。”
  叶渐青顺势站起眨眨眼道:“那是渐青小时候不懂事。如今都大了,自然懂得上下尊卑。”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去捡柳树底下的鞋袜来穿,单脚跳着,东倒西歪,形象全无。
  裴昭业只顾笑着摇头,暖雪闻声赶来,见这诡异场景,不敢乱说话。
  他二人幼年时一起在淦京内书阁睿思殿读过一年的书。那时叶渐青也不过五六岁,太小不记事。裴昭业却已经十一二岁,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楚。
  叶渐青领裴昭业去见镇国公主,走到半路,却看见江希烈迎过来,迭声告罪道:“方才府里有急事送信来,殿下车架已经回府了。嘱咐小侯爷好好招待端王殿下。还请殿下今日屈尊在此,明日公主府派车架来接您进城。”
  裴昭业素来好说话。何况他一直觉得,有个奶奶辈的镇国公主在场颇不自在,此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席上酒菜已经备好了。堂上挂一副陶靖节的《漉酒图》。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其中一个正是方才的暖雪,另一个则听叶渐青唤她“晴云”。桌上菜式并不多,八鲜拼盘,装着菱藕芋柿虾蟹等,长江三鲜,刀鱼鲥鱼鮰鱼。叶渐青与江希烈一左一右陪吃,小侯爷亲自布菜。
  裴昭业吃了一筷子,眼睛顿时一亮。
  原来淮扬菜清淡虽清淡,却是偏甜。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口味偏咸偏辣,这些日子在江南盘桓,已经甜腻得舌根都发软了。没想到这里的菜却是经过改良的南方味道,既保留了鲜淡的风味,又不至于过甜,正恰到好处。
  叶渐青道:“奶奶在北地多年,一开始也是不惯江南菜式。这些年倒是变了不少。”
  镇国公主裴永真年轻时和驸马在幽州守边多年,驸马和爱子都死在边事之上。十八年前,中宗少康年间才带孙子回晋陵封邑来。
  裴昭业端正肃穆道:“先帝和父皇常说,公主能文能武,为国守疆多年,是国朝之长城,大周的重器。”
  席上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江南的风土人情,这饭倒比昨日吃得轻松惬意,到后来又上各色细点和富春茶。江希烈先告辞回公主府去了。叶渐青待他走了后,也渐渐坐不住。他五官极是飞扬跳脱,一望便知是锦绣帷中,弦歌堆里长大的,满身纨绔矜贵。但是和那总督公子袁尚秋不同,他带着皇室子弟独有的文雅风流,只让人怜爱倍增,并不讨人厌烦。
  裴昭业拍拍他手,道:“我累了,先去睡了,你也别闹太晚。”
  叶渐青眼睛亮晶晶望着他,好像什么小猫儿小狗儿一样,大喜过望道:“表哥,你最好了。我想起来了,从前那个睿思殿什么师傅叫我做功课,都是你帮我写的。”
  裴昭业不觉苦笑连连。叶渐青执意将他送到卧房外面,临走前小声在他耳边说:“表哥,明天见过奶奶,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包你乐不思蜀。”
  卧房香软,用度摆设更不是凡品。一座黄花梨大书柜,放着些书籍和碑帖卷轴。挨着窗口放着四面平螭纹画桌,青瓷笔洗,笔架上各式毛笔琳琅满目。一座软螺钿镶嵌,绘着《东山报捷图》的六曲屏风挡住后面。裴昭业转过去,里面便是一张雕花大床,外面的幔帐已经挂起,只垂着薄薄的一层烟色细纱。
  外面传来脚步声,裴昭业走到外间,见是晴云端了一盆水进来,便问道:“这是谁的卧房?”
  晴云便道:“这是小侯爷日常起居的所在。殿下今日来得太急了点,客房还没有收拾出来。”
  裴昭业走过来洗脸洗手,又问:“小侯爷到哪睡去了?”
  晴云却有些呆气,干巴巴道:“不知道。也许是睡渡月堂的那张卧榻,要不就去顾先生屋里将就一晚。”
  裴昭业听说这是他的卧房让给自己睡,便十分受用,又听说他去睡别人的床铺了,心里又略有些不舒服。待洗漱过后,斥退晴云,他依然了无睡意,便走到画桌前。桌子上放着绘了一半的簪花仕女图,常用的画笔笔管上都包着一截丝绒,地上纸篓里都是纸团。他无意中捡了一个摊开来看,上面胡乱写着一首应景小诗,是叶渐青的笔触。他用手摸着那墨迹,本来十分开心,看到其中有两句“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却募地瞳孔收缩,脸上变色。
  再说江希烈紧赶慢赶回了城里的公主府。裴永真已经连床帐都放下,快要睡了。江希烈在屏风外面听她道:“杨管家说我受了风寒,不能见客。你去瞧瞧袁槐客的人吧。我早说了,他那儿子就是养来坑爹的。怎地又惹上人命官司了?”
  江希烈用袖子擦额头的汗,春寒料峭,可他这么跑来跑去早已经汗透重裘了:“殿下,袁公子牵扯的是宁财神的案子。”
  屏风后面一时没有了声音。
  许州、晋陵离得极近,官场上也是互通声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许州出了这样的惨案,死的又是富可敌国的财神爷,风声自然早传到了晋陵地界。
  江希烈又道:“跟端王来的那个大理寺少卿左风眠,扯着赵公子、袁公子两人不放,听说用了重刑。”
  镇国公主便轻叹了一口气,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们当心些吧。你看他外表温仁谦逊,其实内里隐忍好杀,并非正人一个。他说是下江南整顿盐务,绝没有好事,不要往刀口上撞就是了。”
  江希烈听她话里无可无不可,揣测便是应允之意,告退了出来,往客房去见漕运总督袁槐客的心腹。那人一见江希烈来,知道他是公主面前排头一位的能人,素来足智多谋。便哭得稀里哗啦,只道:“我们家公子的命就在江先生身上了。”
  江希烈听他说了前因后果,又听说袁公子是在妓院床上温存之时被人抓走的,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心道,这个左风眠瞧不出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手段这么毒,连点后路都不留。他想了片刻,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围。但我不能出面,否则会有损公主府的清誉。我荐一个人,此人一贯包揽词讼,干预公事,手段老道且不留痕迹。你去找他,他一听就明白怎么做了。但切莫说是我荐的。”
  翌日早晨,叶渐青过来和裴昭业一起用了早餐,两人往晋陵城里的公主府去,一齐在正堂拜见了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公主理所当然地吩咐叶渐青带端王去城里转转。
  还在府里时叶渐青便一直朝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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