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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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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日无权。他的靠山倒了,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了,说什么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裴昭业拿起桌子那一叠污了的字纸,低声道:“大理寺左少卿逼你要口供吗?你知道吗,袁槐客、李知微、殷不害这一帮猾吏都已落网。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这些人可不会惦记镇国公主府的荫庇。渐青,路逢险处需当避。袁尚秋已死,赵南星的口供你看过了,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尚秋,也死了?”叶渐青震动之下,瞬时面如金纸。
  裴昭业心好像被狠狠扎了一下,募地由晴转阴,冷道:“袁槐客的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恶名在外,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渐青,你不要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再过十日,我南边事情了了,就带你回去见父皇。你小时候父皇还抱过你,你还记得吗?”他说到最后,伸手想去撩起叶渐青鬓边的碎发,叶渐青却明显打了个寒战,避开了他的手。
  裴昭业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恼,但他极有涵养,只是解嘲一笑便站了起来:“晚了,你早点休息,不要乱想。过几天我们启程回京,公主府的人有我手下照看,但有损伤,记在我身上。”
  叶渐青还在震惊与袁尚秋的死,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晴云早上端水来伺候小侯爷洗漱,门一开,把她吓了一跳。叶渐青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好似整夜没睡,蜡烛都已燃尽了,冒着缕缕青烟。
  从见过裴昭业之后,叶渐青就病了。先是打摆子冒冷汗,然后又发高烧。左少卿带了个郎中来给他搭脉看病,说是心劳神衰,风邪入体,开了一副药就走了。每日有人将煎好的药送给晴云。
  晴云第一次端药进来,想自己先尝一口,叶渐青挣扎起来,摆摆手,又指了指屋里的花盆,晴云就不声不响把药全倒了。
  他不喝药,病一时好不了,整日都在床上昏昏沉沉。梦中一会儿是和袁、赵三人长杨羽猎,问柳评花的狎邪游,一会儿是袁尚秋满脸血污地朝自己喊救命。再一瞬间,又看见回柳山庄渡月堂前公主奶奶翩翩的广袖,他又惊又喜上前扯住那袖子,那人一回头却变成了裴昭业。叶渐青一惊之下放开袖端,绣着九龙戏珠的黑色深衣下摆在他面前微微扬起。他听见那人一字一句道:“人亦当知机。昭业欲为卿脱死,即开端绪而卿不从。卿复忆竹马之好不?”
  卿复忆竹马之好不?
  叶渐青从床上一咕噜坐起,把晴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药碗也摔在了地上。她赶忙坐到叶渐青床头,一手去试探他的额头,满手是汗,热度却已经降了下来。晴云连拍胸脯,眼含泪水,哽咽道:“谢天谢地,侯爷你都躺了五六天了。”
  叶渐青回过神来,自个摸了头上的汗一把,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四下里打量,看到地上的药碗,眉心一动,道:“晴云,你把那个拿过来我看看。”
  晴云把地上小半碗汤药端过来,问:“侯爷,你要喝吗?我每天都尝过一点,好像没什么不舒服。”
  叶渐青拿手在那药碗里搅了搅,示意她把汤水逼干,用手指拈着碗底的药渣,放到鼻子前一一嗅过:“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穿山甲。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药方?哪个庸医开的,难怪味道那么难闻。”
  晴云眼睛一亮,小声道:“药不对症,侯爷说那大夫有古怪?”
  叶渐青亦是轻声念道:“当归,远志,生地,独活,是叫我自个远远逃命去吗?防风,是指要防备左风眠?穿山甲又是什么意思?”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眨眼又出了一身大汗。晴云却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在他床前双膝跪下,磕了个大头。叶渐青从小与她一块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弟,此时见她行此大礼,一时张皇,连连道:“晴云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晴云直起身子,不苟言笑道:“侯爷有没有想过,皇上和端王若是有心整我们,何以只是摊派这些模棱两可的罪名,若是有心放过我们,又何以下抄家这样的狠手?”
  叶渐青肝胆俱裂,如何不明白她话里的话,“抄斩抄斩”,自古“抄家”之后大多伴随着“诛九族”的重罚,而那日裴昭业来看他,说的话也是可轻可重,没有一句实在的。他不愿拆穿,望着她轻松一笑:“傻丫头,你瞧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又没有镣铐加身。我们这样的皇亲国戚,若是诛九族,皇帝和端王自个不是该先抹脖子吗?”
  晴云脸上殊无笑意,一本正经道:“侯爷,此去淦京千里之遥,未必没有机会。如若一旦有事,请侯爷当断则断。人生在世,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可那也要先有命在才行。”
  叶渐青摇头道:“奶奶一死,我就是祸首,我不走,我走了岂不是牵累你们。万一皇帝雷霆震怒,拿你们开刀怎么办?”
  晴云以头抢地,重重顿首道:“当年若没有镇国公主,奴婢一家早就被强盗杀光了。奴婢死不足惜。侯爷是叶家唯一的血脉,公主一定是希望侯爷一辈子安宁康泰……”
  她提到公主奶奶,叶渐青鼻子又是一酸,伸手把她捞起来,随意敷衍道:“我知道了,见机行事就是了。”
  树倒猢狲散,如今谁还来救他这个倒霉侯爷?连平日的挚友都忙不迭和他撇清关系。何况他一走,畏罪潜逃,岂不坐实了公主奶奶的罪名?
  他又养了两三天,勉强自己每日多吃饭,终于恢复了点力气。到了第十日上,裴昭业果然如约来带他回京。
  叶渐青走出那宅子的时候,才看见那是座小巧玲珑的水榭,三面环水,只一面临街市,树林茂密,丛竹泛翠,墙头丹杏雨,门外绿柳风,春色美不胜收。
  他抬头看见门外一排排黑甲骑兵,铠甲鲜明,戈矛耀日,气象森严。领头的端王殿下一身雪亮甲胄,不脱王者气度。他身后一马之隔的位置是满脸笑意的顾廷让,轻裘缓带,斯文主将模样,手往后一指道:“小侯爷,委屈你了。”
  叶渐青顺他手指看去,心中一凉,那黑甲兵中簇拥着一架刑车赫然在目。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去望端王殿下,裴昭业目中殊无暖意,亦是冷清清看着他。
  叶渐青陡然间热血上涌,头也不回地朝那刑车走去。晴云带着镣铐跟在他的刑车旁边。这一路浩浩荡荡,众人在许州百姓的目视下走出城去。
  端王下江南时悄无声息,是烟花三月,走时却掀天揭地、轰轰烈烈,是五月末。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万川归海剑寒光

  ☆、第八章 万川归海剑寒光

  
  叶渐青不知道,在他们离开许州的前一天,左风眠押着李知微、袁槐客等一干人先一步动身,走的是水路。
  黑甲兵军威严整,押着四五辆囚车穿过许州城区,预备在北门外的天宁寺行宫搭船北上。许州百姓踊跃围观,比当日看宁财神嫁女还要兴奋。也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骂道“贪官”,这一句好似捅了马蜂窝,顿时叫骂声、唾弃声铺天盖地而来。还有人索性放起了鞭炮庆贺。
  曾经威风八面的父母官李知微脸色青白,披头散发坐在囚车里,满身的烂菜烂叶剩饭溲水。到了码头,李知微下囚车换坐小舢板上大船,望着脚下滔滔的运河水,老眼含泪,自语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宦海茫茫,跟苦海是一样的。”
  左风眠冷眼旁观,明知他泪水并非出自本心,惺惺作态的成分居多,忍不住道:“饮水思源,李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拿官当货卖,这货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才能卖。李大人以为搭上了一座靠山,其实不过是冰山一座罢了。”
  李知微漠然看他一眼,拖着镣铐上船去了。
  左风眠盯着手下将一干犯官一一押解上船。最后带过来的是浑身重孝的赵南星,他没有镣铐加身,却被一左一右两个大汉挟持着。左风眠满脸是笑,道:“委屈赵公子了。宁小姐,啊不,赵夫人重伤未愈。宁家这桩大案,还偏劳赵公子代为伸冤啊。”
  赵南星也看他一眼,目光像刺一样。
  用酷吏治贪官,诬陷罗织,古已有之。但贪官倒了以后,人们却看不到正义。这就是斜径事速,不虑失道之迷。
  左风眠见他嫌恶的表情却并没有动怒,他不知怎地想起了昨夜端王殿下对他说的话:我们要干大事,兵、刑、钱、谷,这些没有一件不要假手他人。风眠,我手里能用的人不多,你精明强干,是可造之材。但精明强干不是心狠手辣,我宁愿你做事厚道点,留些余地,也不愿你万人切齿,到处结仇。
  顾廷让逼死裴永真,左风眠杖杀袁尚秋,这些原来都不在裴昭业的计划里。
  因为前一天的犯官游街吸引了太多目光,第二天叶渐青他们走时就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即使如此,清晨的露水下,人们看见一个公子身穿白衣,跪坐在囚车中,美得凄凉,还是不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又是哪个贪官家的衙内,年纪轻轻,怎么就不学点好?”
  叶渐青生在锦绣帷中,长在弦歌堆里,平生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听着行人的窃窃私语,脑袋充血,魂在九天之外。一直到中午停下休息时,他还浑浑噩噩,不相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直到裴昭业打马过来。
  他们停下休息的地方是一处杏林。杏花已经落尽,枝头挂满青涩的小果。裴昭业远远地,就对左右说:“打开囚车,把安宁侯放下来。”
  头枷一去,失了支撑,叶渐青身子委顿下来。裴昭业立时从马鞍上飞身而起,一手扶在他背后,将他从囚车上抱下来,寻了旁边杏树下一处落花铺垫的干净地。晴云扑过来,心急如焚喊着叶渐青。
  叶渐青慢慢回过神来。裴昭业接过手下递来的水,喂他喝了几口,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叶渐青木然的表情里有了一丝裂痕,抬手推开他,道:“多承端王关照,感激不尽,容图后报。”
  裴昭业苦笑,怎听不出他话里刻骨的恨意,便轻声道:“你莫怪我,这也是做做样子给东南的官场看看。如今出了许州地界,你和晴云坐我的轻便马车吧。”
  叶渐青目中一丝温度也无,道:“我是罪臣,你是皇子,哪有罪臣坐皇子的马车,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
  裴昭业道:“渐青,你生我的气了?生气也没关系,但你刚刚病愈,不易过劳。还是坐马车稳妥些。”
  叶渐青心头火起,朝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我立场不同,谈不上恩怨情仇。这本来也是我该受的。端王的厚意,恕罪臣无福消受。”
  再谈下去便要谈崩了。裴昭业想路途漫漫,总有他支持不住的时候,也不在这一时,便站起来柔声道:“好吧,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自己。”他走时看了一眼晴云,那意思是要她多担待些,晴云微微点了点头。
  满地残红,留春不住。待他走远了后,叶渐青眼眶一红,终于堕下泪来。晴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在一旁默默守候。又过了一会,一个僮仆提着一个精巧食盒过来,说是两人的午饭。
  晴云打开漆盒盖子,不觉怔忡了一下。四菜一汤,蘑菇煨鸡,梨条果子狸,凉拌笋片,海带猪肚丝,血粉汤,每一样都是叶渐青爱吃的菜式,而且还微微冒着热气。这牢饭也太好了点,不怕人把牢底坐穿吗?她心里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每碟夹了些菜细细品尝,没有异味,才拿了筷子递给叶渐青。
  叶渐青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菜。他边吃边掉眼泪,想到淦京之前还不知要走过多少州府,被多少人指摘围观,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快要吃完时,忽然听见答答的马蹄声,一人一骑往这边杏树下来。
  来的是顾廷让。这人大约十年前自荐到公主府,裴永真因觉他来历不明,一开始不敢大用他,只让他在外府打打下手。他武功不错,为人又谦逊低调,又替公主府出了不少好点子,路遥知马力,渐渐公主府上下便去了戒心。彼时江希烈出外公干,杨管家一个人周旋于许州盐商之中,分、身不暇,便找裴永真回禀,要一个人搭手,指名要顾廷让。这样顾廷让名正言顺渗透到了镇国公主府。
  不过裴永真还是对他有顾忌,等江希烈一回来,便借口小侯爷大了难调、教,将他调去了回柳山庄。在旁人看来,换到衙内身边做师傅,下半生也算有了靠山。但顾廷让知道这是明升实贬,裴永真到底放心不下他。好在他能装蒜,竟然让他在回柳山庄也摸出了不少门道,终于打探出小镜湖底的密室,来了个釜底抽薪。
  叶渐青与他有五六年师徒之谊,甚为相得,此时看见他不觉又是心酸又是愤慨。
  顾廷让身形高大,颧骨突出,五官棱角分明,走过来扫了一眼食盒,眼里便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意。他拱手道:“小侯爷,可还吃得消?端王要我来劝劝你,不要一时意气。侯爷身娇肉贵,又是皇亲国戚,总要顾及些皇家体面。”
  他这哪是劝人,分明是火上浇油。叶渐青眼里射出两道愤怒的目光,为什么从前觉得他儒雅可亲,与他无话不谈,连与袁尚秋、赵南星的秘密交往也从不瞒他,自己分明是瞎了眼睛。不但害了袁、赵两位好友,连公主奶奶也间接害在他手里。
  叶渐青忍下心里的波涛翻滚,抬头望他恳切道:“顾先生,念我们师徒一场,你能不能告诉我,袁公子是怎么死的?”
  顾廷让愣了一愣,没想到这当儿他想的还是袁尚秋、赵南星的事,便扬眉笑道:“告诉你也没什么,袁尚秋是宁半城出七那天被左风眠刑讯逼供打死的。听说他死到临头也不愿攀咬侯爷,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左风眠当着赵南星的面将他活活打死。没想到袁槐客这个孬种,竟然生了这样一个讲义气的儿子。”
  叶渐青浑身瑟瑟乱抖,听到最后,“哇”一声将方才吃下去的饭菜都吐了出来。晴云轻拍他的脊背,抬头望了顾廷让一眼。
  青光一寒,顾廷让伸手摸了一下脖子,感觉方才好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不自觉略一缩颈。他记得常在叶渐青身边服侍的是模样俏丽的暖雪,小侯爷也一贯喜欢聪明伶俐的,他自己也对木呆呆的晴云并不上心。
  叶渐青吐完之后坐起身来,惨然一笑,自语道:“我就知道南星不会无缘无故污蔑我。”
  顾廷让笑道:“小侯爷,我劝你也学学赵南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你预备到淦京御驾前喊冤?我听说左少卿把供词都拿给你看过了,端王是为你好,这可算是串供了。反正袁尚秋都死了,你就是咬到他身上,死人也不会说话的。你也算成全了他想要救你的一片心意。”
  “他宁死不屈,我又怎么能贪生怕死,令他死后名誉受损。顾廷让,你们做这些事,不怕遭报应吗?”
  顾廷让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又笑了。原来他是极爱笑、表情生动的豪放之人,但因为裴永真喜欢内敛含蓄的门人清客,他在公主府便整整忍了十年,不苟言笑,如今也算是做回了本性之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报应,下愚之人才信这些。小侯爷,与其寄希望与天地鬼神,不如想想到淦京后该怎么说、怎么做。”
  于是,这样又马不停蹄走了四五日,出了扬州地界,渐入青州。
  叶渐青自从听到了袁尚秋的死状之后,好像要惩罚自己一样,坚决不上马车,日日都待在囚车里,风吹雨打,憔悴不堪。裴昭业知他素来心高气傲,轻易劝不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敢多看,到后来也去瞧得少了。
  叶渐青因为见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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