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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若有晴天-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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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城的印象中,于嘉陵只是一场噩梦。
三十年前,房地产商于嘉陵在云南的边陲小镇建立了当地的第一所慈善学校,资助孤儿并帮助当地人脱离艾滋病和贫穷的困扰。许多的穷苦孩子在这里完成学业,有的成为于嘉陵的员工,有的走出了这块土地。欧城是得到于嘉陵资助的孩子之一,他一直认为这所学校,是一只拯救这块贫瘠土地的青鸟,尽管它的气质总令人感到有点异样。直到他从警官学校毕业,他才发现,原来这个慈善家在房地产生意背后还从事走私与贩毒。于嘉陵通过这个慈善学校控制并训练其中一部分胆大的男孩子为自己壮大生意,走私军火,集结兵团,连杀人越货亦已是平常——这是涂生在临死前一天用一小块闪存盘传达给欧城的。
涂生是一个在于嘉陵这个慈善家的关怀里成长起来的建筑师,他和慈善学校里的一部分孩子的命运并没有差别:他们从清贫的小山村走出来,他们向往走出去,却渐渐走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然后,这些人的岁月被打磨得渐渐丰厚和锋利,与他们做伴的,由野花山溪变成了白粉和枪口。这样的转变,
欧城是不知情的。直到他忽然在一夕之间成为凶手,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竟然一直活在一场噩梦的门外。一步之差,便踏了进去无法回头。
那时候,欧城不叫欧城。
那时的他叫做林靳,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姓名,都再也找不回来。
而现在,涂生已经从这场噩梦中消失了整整三年……
欧城松了领带,在酒店的喷泉前点燃一支烟。
“嗨!没想到你也来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竟然是她,那个拥有漂亮眼睛和一架棕红色大提琴的女孩子。他万万没想过还会再次遇见她。她穿了一件围裙,看上去像是园艺工的打扮,身旁还有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她穿的牛仔裤在膝盖上有一两个破洞,几乎可以看见初冬里冰凉的皮肤。
“真巧,你也是来拍卖会的吗?”她问。
欧城点点头,又摇头,“我来见一个人。”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愿意对她讲真话。
“那见到了吗?”
他顿了顿,答:“他失约了。”
“那真是运气不好。”她放下手里的一个花盆,“对了,上次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米凉。”她向他伸出手,忽然发现自己满手是泥,正要缩回去,却被对方握住。那双宽大的手有些冰凉,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他看着她,面无表情,但目光是微温的。她心里一暖。
“很高兴认识你。”米凉说。
他只是轻轻点一点头。踩灭烟头的时候,他看见米凉脱了线的鞋子。
米凉搬起脚边的花盆,放在喷泉边的花坛里,“终于完工了!”她转过身来,却发现欧城已经在朝停车场走了。
“嘿!”她唤了他一声。他停在那里,并未回头。
米凉推了三轮车,快步走到他身后,“你在哪里上班?”
他这才回过头来,随口回答一句,“珞合路。”
“啊,”她有些兴奋,“我打工的花店在珞合路57号。方不方便搭你的便车?”
欧城愣了两秒,才说:“好。”
他们走到货车前,他帮她把三轮车搬上后车厢。她并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两年中从来不曾让任何人搭过便车。而他也不知道,她之所以暂时留在这座城市,只是因为见到这个叫做欧城的男人第一眼时,她竟想起《红楼梦》里宝黛初会,那般的前世今生一眼万年。她决定留下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神经质。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城市的空气里多了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也许她能见到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米凉从离开家的时候,就深刻醒悟到,自己唯一继承她母亲的地方,恐怕只是那种容易置人于死地的清苦的诗意。所以后来她丢了孩子,还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她的生命里只剩了寻找,寻找那孩子。然而真正要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都是这尘世的孤儿。
货车开起来,发出老残的轰轰声。米凉禁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还以为你真是参加拍卖会去的。”
他简短地答:“我只是帮人打工。”
“你在哪里住?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他动了一下唇角,继续开车。
“我以前,也开过一次货车。那时候小,不懂事,爬上车子就不小心开了出去,差点没命。”米凉边说边摆弄车子的CD机,抱怨道,“这车子真是老掉牙,早该报废了吧,除了四个轮子能跑起来,其他什么都不灵。”她见他没有反应,又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当模特或是演员。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真的,我很少夸男人。”她说完爽朗地笑一笑,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
他依然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奉承话。
米凉叹了一口气,“唉,我猜你这个人只喜欢黑色,还总是买相同样式的鞋子,你和女人过夜从不记她们的名字。十年前的你是个容易热血沸腾的人,现在的你心已经老了,但仍然有着从俄罗斯流亡到南非的勇气。”她看着他的侧脸,认真似的说:“而且,你一定不简单。你才不会是一个货车司机。”
那张胡楂沧桑的面孔这才转过来看了米凉一眼。他有些诧异——这女孩子会看相。
“你真是货车司机?”她问。
“我常常换工作。”
米凉撇撇嘴。这男人像座冰山,惜字如金。她见他实在没有聊天的意愿,就从帆布包里掏出MP3来,一边听一边看窗外的流光。

3。第3章 十月裂帛(2)
车子快驶到珞合路的时候,欧城在余光里看见这个女孩子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头发大概在很久以前染黄过,现在已经半黄半黑。音乐从她的劣质耳机里传出来,是一首悲壮的爵士,可以清楚地听见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时高时低地嘶吼。
欧城把车子停在路口的空位,推醒了米凉,“你可以下车了。”
米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下车?还有两站路呢。”
“我要赶时间回去。”他朝嘴里丢了一块口香糖,看也不看她。
米凉皱皱鼻子,嘟哝道:“你也太小气了。有些人外出旅行,就是为了快点赶回家里。这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欧城只好再次发动了车子。不一会,那苍老的爵士声消失了。米凉摘下耳机,使劲摇了摇,却还是没有声音。看起来是坏掉了。
欧城说:“你的耳机,可以当音箱用。”
“之前修过两次,这次算是寿终正寝了。”她抬眼看了看车窗外,“对了,我在前面的路口下。”
欧城转头看看窗外,那里有一家小花店,“绝伦花艺”的灯牌只有三个字还亮着,玻璃大门已经关了,挂着休息的纸牌。
米凉从车里跳出来,对欧城说:“我们老板娘不在,你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有个东西送你。”
欧城刚刚打算扭动车钥匙的右手又缩了回来。他随着她下了车,就因为她说“有个东西送你”。很久以后,他想起这天晚上,想起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送他的那株忍冬草,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在这天晚上就被牵绊在了一个悲喜无度的地方。
花店的面积很小,布置得很局促,堆放着艳红的玫瑰和病恹恹的百合,与其他花店别无二致。米凉随手端起柜台后面的一小盆植物递给欧城,“这个送你。”
他想要问“为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了过来。那只是一株毫无特色的野草,长得唯唯诺诺,匍匐在狭小的土壤里,像个隐忍的女人。
米凉说:“这个你一定见过,金银花而已。它的学名叫忍冬草,就是忍过冬天不死,等到春天再开花。我只种了一株,但是我耐性不够,所以干脆送人算了。想来想去,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最认识的人就是你了。”她边说边收拾一束杂乱的满天星。
欧城转眼看看她,只不过见了几次面,他已经成为她“最认识的人”。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温热。“像你。”他说。
米凉停下手里的活计,有点明白他说的“像你”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我?”欧城扬了扬嘴角。仿佛受了她的感染,他也调侃道:“我从来的地方来,现在等着回去。”
米凉听完,微微皱了眉头,又笑,“从火星来的男人?”
“不对。是土星。”
这男人竟然也会开玩笑。米凉瞪了瞪眼,“哈哈,土星来的男人。那我真是三生有幸啦。”
这时欧城注意到,在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发裂,上面用彩笔写着两个字:小念。字体是可爱的幼圆,每一个笔画都是不同的颜色。旁边还有两个小字:米凉。右上角有一张儿童的照片,那孩子眉眼之间与米凉有几分相似。
“这个……是你的孩子?”欧城看着那照片,觉得那孩子顶多像米凉的弟弟,而不是她的孩子。
米凉拿起那个笔记本,用力擦了擦它的封面,“是啊,这是他五岁时候的样子,是我用自己的照片和他爸爸的照片合成的……不过,我从没见过他。”
她对他轻轻一笑,但是他看见她眼里的疼。
她又说:“这几年,我找了很多福利院。报纸上和网上的寻人启事,我一有机会就去查,把所有找到的资料都贴在这个本子里。可是四年了,一点结果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生下过他。”
“孩子父亲在哪里?”欧城不禁问。
“父亲?”米凉耸耸肩,“鬼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还是在酒吧里打架子鼓,也许已经进了监狱,也可能在一边吃摇头丸一边做皮条客。现在,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云郢了……他吗,就属于三千个男人里出一个的那种。”
她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但是说到“四年没有见过云郢”的时候,她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欧城很明白,那个叫做云郢的男人,就是米凉孩子的父亲。
“你有没有发过寻人启事?”欧城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米凉摇摇头,“我们那时候都十几岁,孩子是偷偷生的,我们没有结过婚……孩子生下来我就没见过他。”她说完冲他一笑。
欧城也一笑,有些苦涩。这个女孩子,是他这么久以来遇见的唯一对他如此不设防的人。“你一直在找他?”
米凉顿住,旋即又无所谓地说:“一个人要是注定了飘来飘去,那么就总得有个什么东西让你去找,否则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她说完继续摆弄手里的花去了。
这句话却轻易击中了欧城。他与她一样,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否则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想家吗?”他问。
“一个人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也没有抬头看他,她的声音仍然是无所谓的。
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个世间变得过于冷静,此刻却还是感到心里某根相同的弦被拨动了一下。
欧城静静地看米凉把一束玫瑰和满天星插好,便向她告辞:“谢谢你的忍冬草,我先走了。”
“等等,你有手机吗?”她边问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写下你的手机号吧。”她把手心伸向他。
他愣了两秒,随即接过笔,握住她的手。那只手苍白修长,但是有大大小小的趼和冻疮。这个像天空一样远的女孩,双手却已过早地丧失了生命的质量。
他在她掌心里与年龄不符的沟壑旁边,写下一串数字。
他看着她手心皮肤的沟壑,仿佛感到有某种远古的咒文,就对着他在唱念。
他把笔还给她,对她说:“不过,我的号码常常换。”他并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他,但却在这女孩的手心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没关系。这样的话,我们总算是朋友了!”她满意地看了看手心的数字。
他点点头,淡淡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夜里,欧城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那株忍冬草摆放在木质窗台上。他忽然觉得滑稽,因为他已经多年没有碰过像盆栽这么柔软温情的东西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躲藏和防备。而在这座城里,他竟然头一回没有防备一个女孩子。
尽管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单纯,而且眉目之间有被时间凌虐过的难以察觉的沧桑。
城中村是城市里蜷缩着的一块发霉的内伤,它的糟糕程度难以想象,而常年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赋予了这里更加难以想象的生命力。廉价旅馆和筒子楼挤在高耸的楼群中间,电线杆和破败的墙壁如同杂草般拥挤而旺盛。小店里面卖着各种杂牌的可疑食物,廉价的性用品店与10元旅店毗邻,发廊小妹一身清凉地坐在破败吐絮的沙发里朝路人抛媚眼,私人诊所的灯牌里爬满了蚊虫,小型赌场躲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这里,帮派们常常因争抢地盘和生意而发生血案,而这样的案件警方通常无从查起。
一个月来,蛰伏在破败的城中村里,为一家小运输公司开货车,日子看似已经没了波澜。他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的小旅店,也并没有人真正认识他,暂时一切平安。
除了房东,他几乎没有开口和别人讲过话。就像在泰国为了谋生而打泰拳一样,现在的欧城需要忍受爬满老鼠蟑螂的小房子,每天开着溢满汽油味道的旧车在城市的五脏六腑飞奔,换来不多的一点钞票。他知道自己在忍耐或是等待什么。也许永远都等不来了。世事多苦,活着总该活着。
临近圣诞节的一天下午,欧城开着货车去给一家超市送货。回来的时候,他路过珞合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
他想起了“绝伦花艺”。于是他将车子开上了右行道,在那家花店前面停了下来。
店门口已经挂上了圣诞老人的头像。欧城信步走进去,老板娘立刻迎上来问:“先生要买花吗?送什么人呢?”
欧城四处环顾了一下,店里除了老板娘,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忙着给玫瑰花剪枝。店门口的那个告示牌上写着一则招聘启事:诚聘运花工一名,待遇从优。他立刻想起骑着三轮车运花的米凉,她在一个月前还在这里打工。
“老板,以前帮你运花的那个女孩子呢?”他问道。
“哦,她已经走了。”
“为什么?”
“她做错事情,当然就辞了她呗。”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他像是自言自语。
老板娘叹了口气,“就是耳朵不好,有时候听不见声音。哎,小姑娘怪可怜的,我也不是不想用她,只是,她实在做不来我店里的活儿……她有一点听力障碍,大部分时候还好,有时候就听不见声音,或是听错话。有几次送错了货,还帮我收错了两次钱……”老板娘嘀咕了两句,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欧城觉得心里好像掉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晃了晃,难受得很。他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才转身出去。
那么,现在她应该已经离开本城了吧,那个四处寻找自己孩子的年轻母亲。
欧城靠在车门上拿出一支烟来点燃。抽到一半,一阵眩晕的痛从脚跟蹿上额头,短短几秒,手心已经渗出汗珠。他深吸一口气,手心滚烫。他只好打开车门坐进去。这样的疼,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到那块残余的弹片仿佛在脑中搅动,然后就有锐痛从身体深处浮起,将人割开。
待疼痛稍微缓解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花店的门口花团锦簇,旁边蜷缩着那辆米凉骑过的三轮车。这辆车让欧城心里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回忆在某处兜了个圈,溅起看不见的涟漪。
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一次计划外的停留,否则一定招来危险。他丢掉的东西,在他死之前他还要一一地找回来。
欧城把车子停在江滩旁的一座桥墩下面。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四肢都冻得麻木。隔岸的烟火在热闹地绽放和熄灭。过两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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