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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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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合作。我认为他绝不会下作到视我为普通杀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细密画家。
从眼角余光,我观察着与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痴黑先生。他们穿过墓园里正在散场的人群,走下埃于普码头,我也紧随其后。他们登上一艘四桨的船,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一艘六桨的船,船上有许多年轻学徒,他们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礼,正在嬉闹作乐。接近菲奈尔卡普时,我们的船只一度靠得很近,差点撞上了,这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正嘀嘀咕咕地对姨父讲着什么。我再次想到,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但同时也吓唬我们不要去用它。
尽管如此,一个人只要有一次克服这种恐惧而采取了行动,立刻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经不但惧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内心任何一丝邪恶的念头。然而事到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恶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杀了那个可悲的人渣后,除了我的手颤抖了几天以外,我画得更好了,我采用更为鲜艳大胆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了神奇的景象。然而,这就不得不问,究竟伊斯坦布尔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欣赏我画中的神妙?
船驶到吉巴里附近的河岸边,远远地从金角湾中央,我鄙夷地看了看伊斯坦布尔。阳光陡然穿透云层,照得白雪覆盖的圆顶闪闪发亮。一座城市有多么大、其色彩有多么丰富,就意味着里面有多少角落可以藏匿一个人的过错与罪孽;城市有多么拥挤,就意味着有那么多的人可以让犯罪的人藏身于其中。一座城市的智慧不应该以它有多少学者、图书馆、细密画家、书法家和学校来衡量,而应该以几千年来暗巷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数目来评估。依照这个逻辑,毫无疑问地,伊斯坦布尔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城市。
来到翁卡帕尼码头,继黑与他的姨父之后,我也下了船。他们彼此倚靠着爬上山丘,我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苏丹麦赫梅特清真寺后面失火的地方时,他们停下来再次交谈了一下,在此分了手。姨父大人现在独自一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我忍不住想跑向他,告诉他那个我们才参加过他葬礼的野蛮人曾经偷偷对我说过的谣言诽谤,以及为了保护大家,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并问他:“高雅先生所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有没有滥用苏丹陛下的信赖?我们的绘画技巧是不是背叛和侮辱了我们的信仰?你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吗?”
傍晚时分,我站在积雪的街道中央,望向黑暗巷子的尽头,我被遗弃在精灵、仙子、流氓、小偷之间,周围只有返家父子的悲伤,以及冰雪覆盖的树的忧愁。街道的尽头,是姨父大人富丽堂皇的两层楼宅邸,屋顶之下,穿过栗树光秃秃的枝杈看过去,那儿住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不过,我可不想失去理智。
19我是一枚金币
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奥斯曼苏丹金币,身上有着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的玺印。今天,葬礼之后,在这间充满哀伤的漂亮咖啡馆里,苏丹陛下手下的大师鹳鸟,大半夜里刚完成了一幅我的图画,还没给我抹一层薄金,不过抹上薄金之后的样子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画像在这里,而我的真身则是在你们亲爱的弟兄、知名细密画家鹳鸟的钱包里。他现在站起来了,把我从钱包里拿出来,展示给你们每个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艺术大师,各位来宾,大家好。看见我身上闪亮的光芒,你们的眼睛全睁大了,激动地看着我在油灯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最后,你们对我的主人鹳鸟大师羡慕不已。你们说得没错,因为除我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衡量一位画家的才华了。
过去三个月,鹳鸟大师赚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样的金币。我们全部都在这个钱包里,而且鹳鸟大师,你们自己瞧,没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知道伊斯坦布尔所有细密画家中没有人赚得比他多。人们可以用我来衡量各位细密画家的才华,解决各种不必要的争端,这让我感到很骄傲。过去,当我们还没有养成到咖啡馆来的习惯、头脑还没有开化时,这些呆蠢的细密画家晚上总会争吵谁最有才华、谁最懂得色彩、谁画的树最好或谁是描绘云朵的专家,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为这些事动手互殴,打得鼻青脸肿。现在既然由我来主持公道,画坊里一片甜美和谐,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才有的那种平静氛围。
除了我的判断带来的和谐与平静,让我来给你们列举一下可以用我交换的各种东西:一个美丽年轻女奴的一只脚,大约是她整个人总价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滚着象牙边的高级胡桃木制理发师镜子;一个绘制精美的五斗柜,上面装饰着价值九十银币的旭日图形和银叶;一百二十个新鲜面包;一块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银臂环;十分之一匹马;一个又老又肥的女奴的两条腿;一头小水牛;两个中国瓷盘;苏丹陛下画坊中波斯细密画家、大布里士人德尔维什?麦赫梅特及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一个月的薪水;一只优秀的猎鹰加笼子;十罐帕那约特葡萄酒;与以俊美闻名于世的少年玛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时,还有其他许多举不胜举的机会。
来此之前,我曾在一个穷鞋匠学徒的臭袜子里呆了十天。每天夜里,这落魄的家伙会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可以用我买到的东西,一直念到睡着。他所念的这首诗的诗句,如摇篮曲那般甜美,向我证明了还没有钱不能进的洞。
说到洞,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来此之前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复述一遍,将可以写好几大本书。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只要鹳鸟先生不生气,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发誓吗?
那么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钱伯里塔什铸币厂铸造的真正22K奥斯曼金币。我是枚假币。他们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制造出来,带到这儿,当作一枚22K奥斯曼金币招摇撞骗。我对你们的体谅深表感激。
根据我从威尼斯铸币厂得来的消息,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异教徒带到东方使用的劣质金币,都是他们在同一间铸币厂铸造的威尼斯币。我们这些轻信白纸黑字的奥斯曼人,毫不怀疑每块威尼斯币的黄金纯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没有留意它的含金量,于是这些假的威尼斯金币迅速充斥了整个伊斯坦布尔。后来,因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铜量多的钱币比较硬,人们开始用牙咬来辨别钱币。譬如说,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见人爱的绝世美少年玛赫穆特,首先他会把钱币而不是别的东西放入柔软的嘴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结果这么一来,他只给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时,而不是整整一个小时。威尼斯异教徒一看,他们的伪币有这种不幸的结局,于是他们决定伪造奥斯曼金币,认为奥斯曼人是不会发现的。
现在,请你们注意一下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这些威尼斯异教徒画画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画一幅图,而是真正创造出他们笔下的物品。然而,铸钱的时候,他们却不做真的钱币,反而制造假的。
我们被装进铁箱子里,上了船,摇来晃去地从威尼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兑币商的店铺,塞在店主人蒜臭冲天的嘴里。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夫走进门,希望换开一个金币。这个无赖的兑币商大师,说你把它拿来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币是真的还是假的。于是他拿起农夫的金币,丢进了自己嘴里。
当我们在他的嘴里相遇时,我发觉农夫的金币是一枚真正的奥斯曼苏丹币。他在蒜臭味中看见我说:“你只不过是个假的。”他说的没错,但是他高傲的姿态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骗他:“老实说,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当此时,农夫骄傲地坚持说:“我的金币怎么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进了地底下,那个时候有这种缺德玩意儿吗?”
我还在想结果会如何时,兑币商把我而不是农夫的金币从嘴里拿了出来。“把你的金币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贱的威尼斯异教徒的假钱。”他说,还斥责那农夫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呀?”农夫也回应了几句,然后拿着我走了。听到其他兑币商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农夫的信心没了,因为含金量低用我只换得了九十个银币。从此,在不停地转手之间,我七年没完没了的冒险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容我骄傲地告诉你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伊斯坦布尔流浪,从钱包到钱包,从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钱币。我最惨的噩梦是被装进一个罐子,埋在某座花园的石头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枯燥的时间都不是很长。许多得到我的人,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我是假币时,都想尽快摆脱我。虽然如此,我还从来不曾碰到有谁警告过对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没有察觉我是伪币,数了一百二十枚银币来交换我,结果发现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就在痛苦与焦躁中捶胸顿足,直到瞒骗住了另一个人,才得以摆脱我。在这过程中,虽然他们自己也一再企图欺骗别人,但每一次都因为急躁和恼怒而失败,因而也只能不断地诅咒当初唬骗他的人“缺德”。
在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尔被转手了五百六十次,没有一个家庭、商店、市场、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犹太会堂没有进去过。当我四处流浪时,听过各种与我有关的谣言、传说、谎话,数量之多远超过了我的想像。人们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种名分:我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是无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连我自己都爱上了钱;很遗憾,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买所有的一切;我是肮脏的、低俗的、下贱的。那些知道我是伪币的人,甚至会更加生气地对我说些更为糟糕的话。当我真实的价值贬值时,隐含的价值反而升高了。不过,尽管有这些无情的隐义和无知的诽谤,我却看到绝大多数人是从心底里真正喜欢我。我想,在这个没有爱的年代,如此发自内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爱实在该让我们感到高兴。
我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走过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我看过各种人,从犹太人到阿布哈兹人,从阿拉伯人到明格里亚人,我认识了每一个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尔奈传道士的钱包里,跟着他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往玛尼沙。半路上,我们不巧遇到了劫匪。他们其中一人大叫:“要钱还是要命!”恐慌中,这位倒霉的传道士把我们藏进了他的屁眼。这个地方比喜欢吃大蒜的人的嘴巴还要臭、还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变得更糟糕了,因为强盗们没有喊“要钱还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贞操还是要命!”他们排成一列,一个一个轮流上他。我们被塞在那个小小的洞里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们提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离开伊斯坦布尔。
我在伊斯坦布尔广受欢迎。年轻女孩们把我当作她们的梦中情人般亲吻;她们把我藏在丝绒钱包里,藏在枕头下、硕大的乳房间,以及她们的内衣里;她们甚至会在睡梦中抚摸我,看看我还在不在那儿。我曾经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炉边、在靴子里、在一间香喷喷麝香店的一只小瓶子瓶底,以及一个厨师拿来装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里。我游遍伊斯坦布尔,被塞在骆驼皮做成的皮带里、埃及格子布裁制的外套内里、鞋子内里的厚布料间,以及五颜六色的灯笼裤的暗角落里。钟表匠大师佩特罗把我藏在一只老爷钟的秘密隔间里,一位希腊杂货商则直接把我塞进羊奶酪中。人们用厚布把我与珠宝、印章、钥匙一起包起来,收藏在烟囱里、火炉中、窗台下、粗茅草垫里、大立柜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亲经常从餐桌上起身,过来看看我是否还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糖果吸吮;小孩子闻着闻着就把我塞进鼻孔;而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们,如果一天不把我从羊皮钱包里拿出来看七次,就会辗转难眠。曾经一个有洁癖的切尔卡西亚女人,一整天下来打扫完屋子后,会把我们从钱包里拿出来,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们。我记得有一个独眼兑币商,总是把我们一枚枚叠起来,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发牵牛花香味的搬运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观赏一片美景似地望着我们;还有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镀金师——不需要说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没事会用我们排列出各种图案。我曾经搭乘红木小船旅行,还进出过苏丹的宫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制造的书本里、在散发玫瑰香气的鞋跟里,以及驮鞍的盖布中。我看过成千上百只手:脏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还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种气味:鸦片窟的、蜡烛制造厂的、鲭花鱼干的,还有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汗味。经历过这么多刺激和纷乱后,有一个卑贱的小偷在黑夜里割断了受害者的喉咙,把我扔进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恶的屋子,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怒骂道:“去死,全都是为了你。”我觉得好伤心,真希望自己马上消失不见。
不过,如果我不存在的话,便没有人能够区别好画家与烂画家,这将造成细密画家间的彼此互相残杀。所以,我没有消失,而跳进一位最聪明、最天才的细密画家的钱包里,一路来到此地。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比他还要厉害的画家,那么,你就想尽办法,把我抢到手吧。
20我的名字叫黑
我不知道谢库瑞的父亲知道多少我们互通信件的事情。如果看她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害怕自己父亲的胆小少女的模样,我会推断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然而,我感觉事实并非如此。布贩艾斯特眼里的狡猾、谢库瑞现身窗口时的魔力、姨父派我拜访其他画家时的毅然坚决,以及他叫我今天早上去时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的无助,全都令我感到不安。
早上,我刚在姨父面前坐下,他就开始讲述在威尼斯看到的肖像画。他说他作为世界的庇护神苏丹陛下的使者,参观了许多宫殿、教堂,以及王公贵族的宅邸。几天当中,他伫立在上千幅肖像画前欣赏,见到了画在挂布上、木头上、画框内和墙上的几千幅面孔。“每一张脸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脸!”他说。他深深陶醉于这些脸的多样性,陶醉于它们的色彩,陶醉于上面的那种光线的柔和,陶醉于这些脸的怡人甚至是冷酷的样子,陶醉于他们眼中的深意。
“就像都染上了瘟疫似的,人人都叫人画自己的肖像画。”他说,“全威尼斯每一个有钱有势的人都想要有自己的肖像画,既把它作为他们生活的证明和纪念,也把它作为财富、力量和权威的象征,同时也暗示着他们一直都在那儿,在我们面前,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向人们展示他们的与众不同。”
平常他说话时,像是在谈论嫉妒、野心与贪婪似的,话中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然而此时,当他谈论起在威尼斯见到的肖像画时,脸上却不时现出光彩,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
肖像画的风气像传染病一样,在有钱人、君主、贵族家庭这些艺术赞助者之间蔓延,一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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