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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成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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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伊发疯一般扑了过去,仿佛想揪住葛幕风的衣领狠狠给他一耳光,却终于忍住了。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哆哆嗦嗦起来:“……你见到他了?”

葛幕风沉重的点头,答道:“没错,你走出来看到我的时候,他刚走……他说要去赶火车……”

一声脆响,那个耳光终于落在葛幕风俊美的面孔上面。

众人全然不明白他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突然看到夏小伊动手,全都给吓呆了。夏小伊踉踉跄跄后退,雪白的面颊上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她不可置信地用打人的那只手捧住自己的脸,仿佛挨打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终于……她一咬牙,转身,奔了出去。

夏小伊拼尽全力地奔出门去,她奔上街道,热风不但卷在她的身边,还充斥在她混乱的头脑之中,叫她神情恍惚四肢发软。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只会进行简单加减计算的机器人,所有的思想好不容易才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念头:我要去片场,我要把那个粉红的盒子拿回来!

天气太热,也许是自她出生以来,所度过的最热的一天。热到平日里满大街乱窜的出租车,竟然连一辆都找不到了。空气变异,世界扭曲,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一切都在密布游丝的盛夏空气中改变了模样;或者,她终于看到了世间万物真正的样子……

方隅怎么可能会离开?他怎么能够就这样离开?他怎么能够丢下她?

——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好容易等到了出租,坐上去,她把头埋进双臂间,被这种遭人抛弃的孤独感彻底击倒在地。

——这是夏小伊自从来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搭乘这么昂贵的交通工具。她在做最后的努力,甚至不是为了追回她的爱情;只要能碰触着爱情最后的影子,她就已经满足了。

来到片场,夏小伊满世界寻找记忆里那个似乎是黑色的塑胶袋;脑子里无数次重放葛幕风将那个似乎负担着她所有爱情故事的粉红色盒子丢进去的刹那画面——每一次重放都好似一道闪电劈下来,头疼欲裂。

垃圾袋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它被收走了。夏小伊又跑出棚子,跑到侧面的出口,各个单位每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垃圾带出来丢在这里。现在只是午后,门口只有五六只袋子,夏小伊将它们逐一撕开:午饭的残渣、毁坏的小道具、化妆用的面巾纸、染满了可疑液体的破布条……千奇百怪的东西伴随着夏日垃圾特有的恶臭暴露了出来,却没有她要寻找的东西。

“……喂!你干什么呢你!”阳光下一个声音冲她大叫,夏小伊恍若无闻。

“你聋子吗?跟你说话听不懂啊?你这样我们怎么收拾!”一个戴着破草帽的黑瘦老者走了过来,刚想要制止她——但被另一双手拦住了。

“师傅,我们会收拾好……对不起……我朋友丢了重要东西……”那是个女人,声音和煦而温暖。

夏小伊抬起头来,看到那个人正对她温柔的笑,是莉姐。她忽然有一点想哭、有一点难过、有一点羞涩甚至有一点愤怒,她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后来,就好像无数经典或者白烂的影片里、被人用到恶俗的固定情节那样,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夏小伊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观察室,空气中漫布消毒水的气味。莉姐一直守在她身边,看到她醒来,冲她笑,还是那样温柔:“天太热了,有点脱水。没事儿的,你要多休息……”

夏小伊回给她一个笑容,仰起头来注视着床侧的吊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的注入她的血管中。

“……莉姐,谢谢你。”她说,声音有点哑。

“想吃水果吗?有桃子,很脆的。”莉姐自说自话。

夏小伊微微摇摇头,那抹笑容仿佛面具一样贴在脸上,没有消失。

“我要回家……”她慢慢的说,“莉姐,请送我回家好吗?”

八月十八日,夏小伊的二十岁生日。她在太阳落山之后由莉姐和高远护送着回到了住处,在楼下她并没有请他们上去坐坐,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她用迷人的、却又不给别人留下任何反对余地的神秘笑容和他们道别,约好后天在片场见面。不过到了八月二十日,大家等了一整天,却没有看见她来。

那天晚上,又是莉姐和高远寻上了夏小伊的家门。这个小区出租的房子并不多,小伊他们单元就此一户,并不难找。莉姐带上了水果和一小束花,她叫高远拿好站在门口,“你先等等,小伊也许没有梳洗,不叫你你可千万别进来。”高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电影里常有的桥段,那是悲情女主角失恋后的经典镜头:在灯光暧昧的香闺内,穿一件白裙子伏在又宽又大的床上,哭到枕头飘起来……高远忽然感觉不寒而栗,连忙唯唯诺诺点头不已。

莉姐去敲门,许久才有人回应,却不是夏小伊,而是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古怪女孩子,眼睛下面有两轮醒目的黑眼圈。

“找谁?”对方不耐烦地问。

莉姐微微一怔,立刻答道:“我找夏小伊……谢谢……”她说。

那女孩抓了抓头发,轻描淡写地丢下一枚重磅炸弹:“夏小伊?她退房了。”说完就要关上屋门。

“喂,等等!”另一个声音及时响起,那女孩眉头一皱,紧盯着死皮赖脸要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啊?你想干嘛!”女孩尖叫道。

莉姐看得清楚,高远的脚已经伸进了门框内,那女孩子没办法叫他们吃闭门羹,于是便放缓语气,陪笑道:“我们是夏小伊的朋友,我们不是坏人……请问小伊她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她朋友都不知道,我又不是她朋友我怎么会知道?”那女孩振振有词,“她昨天晚上就退房了,走得急,连房东都没见到,多余的房费和押金都不要,真大方!对了,她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呢……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那你可知道小伊去了哪里?有没有留下联系方法?”高远忙不迭地追问。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烦不烦哪你!”那女孩瞅准高远的腿略有松动,突然用力,“嘭”的一声大力关上房门,门后传来一句闷闷的警告:“你们再来打扰我就报警了!”

莉姐和高远面面相觑。

——就好像一阵风,刮来又刮去;夏小伊从他们的圈子里消失了。
每个人的北京
那一年“莉姐”——陈莉莉二十九岁。她生长在一座南方小城,七岁那年邻居搬来一个小胖男孩,比他大一岁。那就是后来的钱家星——老钱——钱导—— Steve。

他们两人是绝对的青梅竹马,老钱从小就傻呵呵的,总被人欺负,陈莉莉起初颇有点看不起他。但是老钱对她极好,他的母亲是苏州人,做一手好点心,老钱自小就热衷于给陈莉莉家里“进贡”,有时候黑夜里也敲她的窗,把一包甜丝丝的桂花糖从打开的窗口丢进去——那糖果是那样的甜,陈莉莉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钱喜欢电影,莉莉记得他们生长的那个南方小镇,在久远以前,并没有电影院;只有一个巡回在附近乡间的露天电影班。每次放露天电影的时候,老钱都像着了魔一样开心。他不光看电影,还和放电影的人攀谈。他明明一激动了就喜欢结巴,可是站在放映机前,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放电影的叔叔很喜欢这个憨憨的胖男孩,便教他一些最基本的知识,甚至叫他自己尝试放映。在老钱十四岁陈莉莉十三岁的时候,放映班最后一次来到他们的小镇,那时候镇里已经有了电影院,个别有钱的人家甚至也有了录像机这种稀罕玩意儿,露天电影已经不再受欢迎了。老钱去和他们聊了一整夜,天明回来的时候照例敲响了陈莉莉的窗。

莉莉蓬头垢面爬起来,在清晨温婉的晨雾里看见那时候还是“小钱”的钱家星红肿着一双眼睛,仿佛刚哭过,他在破晓的晨光中对她真挚地说:“莉莉,以后你一定要嫁给我!”

这是陈莉莉生命中唯一一次好像电影情节一样的早晨;唯一一次,这个平凡的女孩子,她是女主角。

不久之后老钱初中毕业,离开了家;而一年之后,陈莉莉上了会计中专。

老钱这辈子只对莉莉求过一次婚,就是在那个早晨,在她十三岁、他十四岁的时候。等他们再次相遇,真正走到一起已经是九年后的事情了,老钱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发财了,虽然数额不大,但也足够令亲戚朋友们在背地里评论:“真是傻人有傻福!”而他对电影更加痴迷,他和陈莉莉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搬到了一起住,但是他再也没有向莉莉求过婚。

遇到夏小伊,开始拍摄老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一部电影”时,他们已经同居了七年。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电影,甚至她的生活里也是。她成了他的专署会计、出纳、女仆、管家……七年里,他没变,她也没变——除了她对他的称呼从钱哥、家星、老钱变成了和大家一样的 Steve——和大家一样,是的。

“如果这部片子成功了,我们就结婚,”这是他们两人之间达成的默契。相识二十二载,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语言的交流早已失色,他们就像是手背和手掌,就像是另外的彼此。

可是《ONZE》却失败了——不,应该说,比失败还要惨痛;这部片子无疾而终。

葛幕风的顾虑是对的,《ONZE》根本没能正式放映。每一个圈子里都有它的固定法则,妄想超越这个法则的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即使是一部“纯艺术”影片,作为一群外行人胆大包天的作品,所遇到的简直是重重冰山。男主角虽然很有天赋但毕竟没有成名,女主角更是号召力等于零的新人,加之风格晦涩难懂叫人如坠五里雾中,没有任何一家影院表示出了兴趣……不,不该说的那么远,事实上,他们连放映许可都没拿到。

最后的结论是,除非《ONZE》经过有关部门的“修改”,否则将就此被*。

“修改?他们是想毁了它!” Steve泪流满面,但莫可奈何。

收回成本自然不用提起,后半生不用负债累累已是 Steve三生有幸。这还要多亏了莉姐一直在控制预算,以及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放弃了薪酬;包括失踪后还有三分之二报酬没有领的夏小伊。 Steve最终的决定是宁可玉碎不求瓦全,以《ONZE》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上映为代价,保留对它的全权。在最后一波令人精疲力尽的努力结束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天, Steve——钱家星对陈莉莉说:“我们分手吧。”在那一个瞬间,莉莉突然想,也许《ONZE》这个片子本身、以及它的无疾而终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只是为了终结他们的爱情长跑——那是他们没能出生、也永远不会出生的,夭折在子宫里的爱情结晶。

——那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夏小伊,在他们面前消失之后的第二年年初。

当然,夏小伊并不是真的“消失”了,她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转换为另一种样子存在罢了——这是身为主角的特权。

在北京这个城市里,包括夏小伊在内,生活着数量众多的年轻女孩子们。她们背井离乡,学历高深或者浅薄,学问有用或者无用,性格可爱或者孤僻,心肠善良或者狠毒——容貌出众或者普通……

在她们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存在着一个想象中的北京城。那是她们下定决心来到这里的动力,以及全部的梦。如同夏小伊那样,绝大多数的想象最终都被证明是幼稚而不切实际的,绝大多数的美梦都在这个城市的真实面目前被碾成齑粉——有些人失望了、心碎了、回家了;更多的却留了下来,把关于这个城市最初的想象收回到记忆深处,咬着牙,继续向前走。

人生只有向前走,因为身后一无所有。

每一天,每一个时间,每一个角落,那些女孩子们的故事都在上演;每一个女孩子都在自己的舞台演出着自己的剧本,她们都是自己的主角;她们一笑,都能倾国。

Steve和陈莉莉分手的那一年,夏小伊二十一岁生日过去两个月,秋天,北京城北的一所极其普通的廉价公寓里,小小的一房一厅住着四个女孩子,我们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当然是其中之一。

四个女孩子里最大的是个少数民族同胞,二十九岁,历史学硕士,在北京五年了;她为人很豪爽,是四人组中的头儿,其他三个都称她喂“老大”,真名反而因为古怪冗长早没人提起了。接下来是两个结伴来自山东某小城的艾霞和晓芸,分别是二十四与二十三岁;她们在北京郊县的一所二流大学学计算机,夏天刚刚毕业。最后就是二十一岁的夏小伊,她交给房东的个人资料上填写的是“在某发行公司担任校对工作”——这是真的。

夏小伊仓皇出逃的时候很惨,几乎身无长物。幸好演戏的片筹已经支取了三分之一,口袋里有薄薄的一叠钞票,尚不至于饿死在北京街头。她其实没必要离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给这种类似于“抱头鼠窜”的行为提供一个好理由。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更没有对不起谁,根本没有任何人她无法坦然面对——但是她就是想逃走。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夜里,她睡在屋子里,感觉黑暗中都是方隅的呼吸,空气里有他的体温、有他的味道,他说话的声音分解成了无数看不见的碎片,一片一片击打在她耳膜,她听得见。

——这不是一种怀念,而是自责——甚至恐惧。

她是对不起他的,夏小伊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她只要一去想就忍不住疯狂地责怪自己。如果她可以多说一句话,可以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也许她们就能终成正果。但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她输了。是她逼方隅走的,她视他如无物;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行动告诉他,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多余的。她不需要他,她不需要一个不能保护她的王子……

而真当方隅离开了她,走了,也许永远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夏小伊才明白,他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就好似白烂言情小说里的桥段: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她想念方隅,她记忆里的那个方隅突然改头换面,从懦弱无能的男人变成了一尊神像。方隅已经成为了她在成长中所失去的一切东西的代名词——青春的稚气、纯洁的爱情、清澈无尘的心……没了,全没了。他们曾经那样相爱,爱到可以放弃一切。……生死挈阔,与子相悦,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曾经觉得只有这样的爱情才能配得上自己,而所有的困难,都只是困难而已。

这些爱情的雄心壮志,曾经烧得轰轰烈烈,然后在生活的重压和彼此的软弱下嘎然熄灭,终于一败涂地。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想象莉姐或者高远充满善意的询问:“你男朋友怎么了?”她想象葛幕风对她露出一种“我什么都了解”的恶毒微笑——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毒,都不是她所能承受的,连单纯的想象一下都好似背负着千钧重担,叫夏小伊难以呼吸——她不能坚强面对,所有只有灰溜溜地逃走。

幸好北京这个城市大得惊人,淹没一两个过客绰绰有余。为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彻底“重新做人”,她甚至不再从事熟悉的酒吧服务行业。她比初来乍到时大了(或者说“老”了)两岁,依旧没有文凭没有资历,但是她也依旧美丽,重要的是她现在完全清楚,自己的脸是多么重要的谋生武器。她凭着这张脸在一家三流公司当了两个月文员,终因上司的好色嘴脸和女同事的恶行恶状作罢。还是算了吧,抛却足够多的道德规范以换来在写字楼里作花瓶兼寄生虫生存,她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她还打过一系列的短期工,包括在一种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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