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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成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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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伊,”莉姐黯然。她终究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她为何满身都是荆棘?也许自己真的错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目睹着夏小伊冷冷地笑,然后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莉姐的家在城郊,在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内。北京秋日的凉风渐渐吹息了小伊头脑里的火焰,让她疾走的脚步慢了下来。刚才,仿佛整个人就是被那股无名的狂怒支撑着,现在怒气离去了,身上的骨头也好似一下子被抽掉。小伊停下步子,索性坐倒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

她不知不觉地拐进了一条辅路,两边都是已经建好但尚未有业主入住的联体别墅。房子这种东西最是奇妙,没有人气就没有灵魂,一丝凉风吹过,耳中寂静一片,目光所及之处,但见太阳的光芒映射在一扇扇的玻璃窗上,明亮刺眼却毫无暖意,栋栋有如鬼屋。小伊张开手,手里是那封快要被捏皱了的信,还有匆忙中一起带走的、《ONZE》的碟片——碟片封面上的那个女人,正躲在葛幕风的背后,向她投来隐有深意的目光。

夏小伊撕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横纹信纸。她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住处、放在桌子最左边抽屉内的那叠信纸中的一页。这一页之外的其他那些页,在她仓促逃亡的时候,都被遗弃在原地了,能不带走的东西,她统统都没有带出来。

碟片上的女人还在目不转睛的望着,望得她心中发慌,夏小伊把手里皱巴巴的信封遮盖在上面,但是在想象里,那凝定毫不动摇的视线依然像利剑一样扎透她的身体,戳出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小孔——夏小伊所有的坚强、所有给予自己的自欺欺人的理由刹那间都从那个空洞中迅速流失了;她的手死死地攥着那张折叠的信纸,却无论如何也积攒不出打开它的勇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一辆黑亮的小跑车停在了夏小伊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小姐,请问从哪个方向可以转出去?”他问;却突然一怔。

他看见面前这个席地而坐的年轻女孩好似大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嘴唇近乎神经质的紧紧闭着,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那又委屈、又难过、又愤怒、又倔强的眼光正定定望着他,又越过他、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试没考好偷改考卷被他发现,结果这辈子第一次挨了打;他打了她,心中犹有怒气的时候,就猛然在女儿脸上捕捉到了这样的表情——那是当我们还小,还没有搭筑起隔绝自己与他人的高墙;当我们的纯真犹在,强烈的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拥有的脸。

那男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强烈的怜惜,那是想把自己挨了打的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他忍不住打开车门走下来,柔声问:“小姐,你怎么了?”

一行泪水突然从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脸上滑落,那个女孩儿突然跳了起来,对他厉声尖叫。捏着什么东西的双手拼命挥舞着,语无伦次:

“……你走开要你管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女孩狂乱的一边大叫大喊一边大哭不止,可怜的男人倒退两步倚在车门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是个疯子么?

……夏小伊的哭喊声陡然停顿,她颓然坐倒,怔住。在这两秒钟内,那个男人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钻进汽车里,发动,一溜烟就不见了。车子蒙头在别墅小区迷宫一般的道路上转过几个弯,那男人才惊魂初定。

“多愚蠢,竟然去招惹一个疯子,”他苦笑,“正常的女孩子会坐在地上吗?”

夏小伊依然还是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正抖开手里的那张信纸。她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是无所谓,至少她控制自己行为和情绪的能力回来了,她的勇气也回来了。她开始看那封信。信很短:

“小伊,祝你生日快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自由了——有点像电影里的话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是懂得电影的吧……”

(夏小伊的唇边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测笑容。)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也许也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了。这两个月以来,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你不需要我,我是你的负累。我有什么资格把你留在身边?你是那么漂亮那么美好,你适合更好的世界……”

(“……更好的世界?”夏小伊柔声重复,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你吃到我给你的蛋糕了么?你是先吃到蛋糕还是先看到这封信的呢?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出门,你趴在蛋糕店的橱窗上面,说你好喜欢这块蛋糕,你的表情可爱的像个天使。可是那时候这块蛋糕对我们来说,太昂贵了,我们买不起;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记得了,方隅,我不记得了……”)

“……我会一直爱着你,小伊,一直一直爱着你……”

夏小伊把那封信折起,珍重的放回信封内。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一手抓着信,一手拾起《ONZE》的碟片夹在腋下。她原地站了两秒钟,又放下碟片,从信封中取出信纸,这一次,仔细地几乎是怜惜地将雪白的横纹信纸撕成了碎片。

“……我也爱你,方隅,”把碎片收回到信封内的时候,夏小伊轻声说。

那一天小伊在街头徘徊,直到傍晚七八点钟才回到了住处,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向姐妹们解释自己红肿的眼睛。可是一进门,却吓了一跳,即而放下心来:看来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流泪大吉”,哭鼻子的人不只她一个。

屋子里遍布酒气,艾霞正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胡言乱语。小伊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摇摇艾霞的肩,那个素性沉默寡言的山东女孩慢慢睁开眼睛,认出是小伊,终于开口说道:“他不要我了……”

她的泪水流不出来,只是痉挛般抽泣,然后因为酒劲不住干呕,痛苦万分。小伊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老大从厨房中探出头叫:“小伊,来,叫艾霞静一下。”小伊忙不迭答应,顺手把拿回来的碟片塞进茶几下的一本杂志里,走过去。老大正煮挂面,晓芸在碗里打鸡蛋,于是她蹲下身去剥葱。

“怎么了?”小伊问。

“还能怎么?”老大笑,冷冷的,“痴情女子负心汉!”

夏小伊实在觉得这七个字仿佛戏文一样,说起来古怪之极。但也确实没有比这更精练更恰当的解释了,不由苦笑一下,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艾霞有男朋友……”

“谁知道呢?她什么事情都不说,由得她去吧,”老大叹道,“小伊你吃面条不?”

“好,多谢啦,”小伊说,把葱洗净递给老大,那个豪爽的女子笑道:“说什么客气话?”转过身剁起葱花来。

一直沉默着的晓芸这时候轻叹一声:“谁能想到呢?好多年了,竟然去了一次四川就吹了,”说着自己也不免流出了眼泪,“才一个半月……”

老大“嘭”的一声把菜刀钉在砧板上,怒道:“这种男人送给我我都不要!就是结了婚他也是见异思迁的怎么过日子?如今散了,再好没有!”晓芸不住摇头:“大姐,你不知道,在学校里两个人那样好,叫人瞧着就妒忌;上个礼拜艾霞还给他打电话来着,聊了一晚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叹一口气,物伤其类罢了。夏小伊看了一眼已经步入三十岁的老大,她长相大方性格心地都很好,但是蹉跎到今依然单身——是不是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孩子都为自己的爱情流过泪水?夏小伊突然间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两个人相处更加困难的事情了……

她洗了手走出去,艾霞已经睡着了,眼角却依然泪流不断——她在梦中也梦着那个男人吗?在梦里也依然在哭泣着几年的相处竟然不如一个半月的分别?

那天夜里,小伊睡不着,她把毛巾被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艾霞正在沙发上熟睡,呼吸平缓。她站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站着。终于,夏小伊从茶几下取出《ONZE》,打开屋角房东的旧电脑。她从来不动别人的东西,但是这个晚上她迫切想看这部电影,她自己演的电影。

《ONZE》是一个标记;是她的爱情和软弱的纪念碑。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她的一切被生生切为两段,有一个个头发凌乱眼神却无比温柔的男孩子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他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四周空气澄明,月色如水,屏幕上光华流转……这是电影的世界,那样完美:善与恶、喜乐与哀愁同样深刻而鲜明,那样深刻鲜明却又无比纯净的世界——对着剧本,只和自己的内心交谈……她是爱着电影的,哪怕只是爱着电影梦一般的虚荣,也是真真正正爱着的。夏小伊在镜头里是那样美,那样与众不同光华灿烂,那也是她的梦,每一个漂亮女孩子都有的蔷薇泡沫一般的梦想。她所寻找的原来在这里,也一直在这里:脑子里空无一物,脚上的红鞋子自己会舞蹈起来,那样一种神秘、璀璨、灵魂出壳的快乐……

我喜欢表演……夏小伊无声说道,它叫我在自己的内心中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奇迹;它叫我拥有我在现实中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只有在舞台上,在镜头前,我才能真正打开心灵,而不怕被伤害。

屏幕里的夏小伊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然后只是——缓缓睁开眼睛……

是的,只是睁开眼睛——艾霞在哭着“他不要我了”,夏小伊在哭着“他不要我了”,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女孩子为爱情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可是爱情只是生活方式,只是生活方式其中之一;但电影却不仅如此,它是奇迹,是至高理想——从疲惫的现实中收回目光,投向另一个世界的一瞬间,那是一种理想——新奇、迷惑、跃跃欲试,甚至……甚至充满颤栗充满恐惧……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短暂一生中都能找到自己“极度渴望”、“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我找到了,我是幸运的。”

——小伊这样对自己说,我们总该做些不能不做的事;我们总要争取更好的生活。现在不尽力,日后必定会后悔的。

那天早晨七点半,陈莉莉在厨房里做早餐,手机响了。她的丈夫顾岩正用飞利浦剃须刀刮着胡子,皱眉说:“莉莉,是谁啊,这么早?”陈莉莉对她笑了笑,走过去接通电话,听见夏小伊在那一边、在清晨的冷风里轻轻地说:

“莉姐,我想演戏,请你帮我……”
“幸运女神”
夏小伊再一次低头检查手里的纸条,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面前的建筑;一瞬间断定莉姐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明明是间废弃仓库,根本不像是有人使用的样子。正当她考虑要不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却忽然自内打开,一个穿着旧牛仔裤、棉制小背心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她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径自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点燃,贪婪地吸了起来。那女孩儿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头发烫成栗色大卷,眉目如画,夏小伊一时看得呆了。女孩子狠命吸了两下,长长吐出一口烟气,微抬起头,看到了她,便皱眉道:“看什么看!”声音恶狠狠的。

夏小伊还没答话,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个并不漂亮、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味道的女子,年纪略大,不过也肯定没超过二十五岁。她的口音微微带点南方腔,语气中有莫名威严:“阿细,你继续抽,可好得很——”那吸烟的少女嘴唇不住无声翕动,想是在暗暗咒骂,却终于还是把烟掐了,并不敢反口。

夏小伊急忙上前两步,说道:“请问这里是不是《等爱一场》的剧组?”那叫阿细的少女瞪着眼睛撇下两个字:“废话!”而那大些的女子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笑着问:“你也是来试镜的?”夏小伊点点头。那女子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将门让开。

外面很亮,屋内却是暗暗的,坐着好几排年轻女孩儿,黑压压的足有二三十人在。也许是听到门响了,二三十双目光同时向她投来,道道都像锋利的冰。夏小伊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视若无睹,硬着头皮向前走——真可怕,竟然有这么多人在争取一个角色,在爬同一座天梯!

房间里除了那些女孩子,还有一个男人,他坐在墙边一张木头书桌前,桌旁是扇门,桌上放着一盏小台灯。夏小伊走过去,那人抬起头来,却看都不看她,只递过来一张表,指指桌上放着的笔,丝毫不带感情地吩咐:“先填好,然后拿去那边等着叫号。”是的,爬梯子也是要报名的,夏小伊笑了——她这一笑,表情忽然漾开,就像是初春破冰的湖水,在昏黄的灯下闪闪发亮。饶是桌前那人看了一整天各色美女,早已审美疲劳,此时无意中瞥见,竟然也看得呆了。

夏小伊弯着腰,就着灯光填那张表。表格非常简单,一共四栏:姓名,年龄,毕业学校(毕业学校?是指表演学校么?夏小伊想了想,最终写上她上过的师范大学的名字,虽然她是半途退学的,其实并没有毕业)以及备注(备注?什么意思?夏小伊想了半分钟,留了空)。她填好表,做了简单的登记,然后便将表拿在手上,走进那群女孩子中间。

已是深秋了,可是这些女孩儿们却全都穿得很薄,勇敢地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各个艳光四射。她看着她们,她们也在看她;夏小伊礼貌地笑了笑,却没人对她报以同样的微笑,反而纷纷把头转向别处。

小伊微微有点尴尬,倒也没放在心上,正要找一个空位坐下,却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她一转身,便看见了方才站在门口责骂阿细的那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正冲她笑:“你来和我坐吧,美人儿。”她说。

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女子不待她答应,已转身去了,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微眯着眼睛,向她勾了勾手指。夏小伊只有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里的女孩子身下坐的,都是很多年前夏小伊上中学时用的那种长条板凳;可那女子却带着她穿过这些人,一直走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摆着两张四四方方的旧木头靠背椅。她大大方方地在其中一张里坐下,然后摊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小伊开始觉得有趣了,于是她也大方坐下,说了声“谢谢”。

“你叫什么?”那女子问,脸上带着莫测笑容。她一笑起来的样子活脱脱是只慵懒的猫,以至于夏小伊几乎生出错觉,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两只瞳子缩成了细细一线。

“我叫夏小伊,”她急忙甩掉这种荒诞不羁的想法,回答。

那女孩子继续笑:“我可没见过你,你不常来?难道才入行?”夏小伊点头。

“不会吧,你这么漂亮!”

“你叫什么?”夏小伊无法回答她的赞美,便反问道。

“我叫金西西,不是《茜茜公主》的‘茜茜’,是东南西北的‘西’。你叫我西西姐或者金姐都可以。”

可惜那时候,夏小伊还没有看过那部鼎鼎大名的电影,并不明白金西西究竟在解释什么,听见她口气这样大,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眨眨眼睛,继续问:“你多大了?”

“你别问我多大了,这么多人里我就喜欢你,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夏小伊再笑了一下,心中却已隐隐打定主意,并不接口。

金西西却也不强求,又问:“你是几号?”

夏小伊倒疑惑了:“什么几号?”

“呵,还真是菜鸟,又这么硬性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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