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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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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莫德笑笑。

没等莫德用完午饭,朱根就进屋了。进了屋,并不坐,握紧双手,一旁站着,看莫德喝蘑菇汤。

“味道好吧?”讨好似的声音。

“极好。”

“下次采到的话,再送你一些。”朱根欢笑,带了羞怯、和善的喜悦,没了方才的狡黠。

寒暄过后,莫德从餐桌前起身,进了客厅,准备笔墨。朱根跟出来,仍在一旁站着,给自己点了支烟,耐心地看莫德忙乎,直到莫德把工具安放停当。他大概意识到她要开始画了,便快疾地把尚未吸完的烟头扔掉,习惯性地用脚碾碎,然后坐到莫德指定的、靠近大门旁边的长条板凳上。

一个小时后,莫德把他的形象留在了纸上。看到画上的自己,朱根一时有点惊诧,随后竟然流露出不堪描述的得意。自此,莫德无意间开始了梨村人物写真系列,朱根成了这系列里的第一人。

4。

春天刚开始时,莫德回城里收房租,顺便给自己买了个轻便的数码相机。只要出门,就随身带着。

影像便是偶然,这些众多的偶然中有几张是这样的:

(一)

在村后溪边的芦苇丛中。

中年女人的背影,赤裸的身体,丰满的臀,下垂的乳房,瘦削的肩。一个同样祼体的男人侧对着女人,结实的大腿和粗壮的手臂,正用溪水擦洗自己粗野的阴茎。右边的牛在低头喝水。四周的空气湿漉漉的。

时值夕阳西下,水鸟啁啾。

(二)

水库边。

高大的柳树,只剩下树干了,被水泡得赤裸祼的。树下,一对男女相拥接吻。女人从花边袖口伸出她的右手,展开了手指头,食指微微弯曲,伸向身边男人使劲展露在外面的阳物,金光闪闪。

小船在柳树的左侧,成群的水鸭在船边打转,扑扑腾腾地抖动翅膀。

(三)

山坡。

满坡金黄成熟的麦子。有年轻女子的背影,弯腰,撅起肥大的屁股,割麦。不远处的树阴下,躺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阳物直挺挺地勃起在他布满经络和沾满泥土的手中。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痛苦蓄在眼角。

第一部分 第18节:潜居(3)

牛在不远处吃草。

……

莫德按照片上现成的画面,加了自己更为丰富的色彩以及想象的空间,作成自己想要的画。

莫德为这组画取名为《偶然》。

莫德发现,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与空间不复存在,世界在她面前打开,让她看到了更为深远不可知的一面。手中的画笔,在这纯粹的自然面前,落笔如花开花落,无恶无善,它把莫德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境界。

5。

吃过晚饭,莫德喜欢坐在屋子的走廊上,在音乐中等待夜幕来临。

莫德的屋子面向村口的大樟树和青石板路,路的下面就是小溪。莫德安静地坐在淡薄的夜幕中,望着小溪对面的人家,听一个伤感的女高音在遥远的西方激情的放歌,那里是女高音真实的舞台,而此时的舞台在梨的夜色里。

莫德养的土狗就躺在脚底下。

傍晚莫德和狗在村口的小广场上闲逛时,被在广场边卖猪肉的阿土叫住了,他的肉摊前还剩下一堆猪肉骨头。

“莫姑娘,天快黑了,我正准备收摊回家,想在屋后那块地间种些豆角青菜,这堆骨头你买走算了,给它吃。”阿土指指跟在莫德屁股后头的狗。

莫德买下了肉摊前的那堆骨头。美餐了一顿的狗,此时正挺着丰富的肚子,懒洋洋地躺在走廊边,和莫德一起听音乐剧。

这是一只怀了身孕的土狗。

也不知道它是何时怀上的,狗爸爸是谁?它们是否相爱?等莫德发现时,它已经鼓起了幸福的肚子。

有时候,莫德想,在一只狗的眼里,世界或许更接近本质。

6。

隔壁那个极其害怕死亡的阿朱老人还活着,依旧整天穿套暗灰色的衣服,影子一样,在某处地方静静地蹲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便起身颤巍巍地将身影荡回家里去。

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出事了。

就那夜,他出现在夜色弥漫的小巷里、在那个女人的床上、在村口的樟树底下,然后,他带上他爱的女人,骑上摩托车走了。

两个贴在一起的身体,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电一样离开梨。他们去感受风的速度,渴望在速度里离开一切世俗的约束与制约。他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开始,开始去寻找速度中的片刻放松,却以尖叫绝望的喧叫,悲剧性地在众所周知中结束。

梨人被那绝望可怕使人心悸的声音彻底惊醒,他们穿衣而起,去追随声音的源地。

在离村口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有石桥横在一座山和一条路之间,石桥下是干涸的河。在手电筒的白光下,村人发现躺在河床上的他们:朱龙以及朱龙的堂婶(她叫香雪),摩托车在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如一匹战死的马。

第一部分 第19节:潜居(4)

去医院的路上,朱龙停止了心跳。

半个月后,香雪回到村里,少了整只右手。

香雪出事后,她在南方打工的男人连夜赶回,一直陪在医院照顾她。香雪出院后,他径直回到南方,继续在原来上班的工厂做技工。

过程中,他没回过村子。

那段日子,梨村的老街小巷,到处都流淌着有关那夜的传闻,就如春风吹花,开得烂漫。

香雪从医院回来后,村人集体缄口。

她如平常一样在村里走动,外出劳作。但大家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步履沉重,犹如屁股后拖着一条长而沉重的尾巴。

7。

那夜后的第三个月。

某一天的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朱根的老婆三妹来莫德家串门。

三妹是朱根花了二万块钱从外省“买”回来的,到梨时,三妹跟了同村的师傅学会了理发,在梨的老街开了家发廊。莫德去她那儿剪过几次额前的刘海。屋子很简陋,但却因开了时尚的音响,显出了与时代接轨的特别活力。染了黄色头发并有奇异造型的三妹,在梨村算是另类。

她那临街的发廊每天开放,时不时有并不剪发的年轻人出入其间,与老街不远处露天营业的师傅相比,她的生意还算不错,总会有需要打理的村人以及邻村的人来光顾,他们喜欢并习惯享受着与发廊老板娘攀谈言笑的时光。临街时有鸡狗跑来跑去,它们也爱在人多的地方闹热嬉戏,发廊里的镜面每天映着它们不同的欢快场景。

三妹这天在莫德家的凳子上一坐下就开口道:“短命的朱龙一死,他们家更是阴气沉重,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决定去南方打工,朱根他这次别想再挡住我了,立马就走,明天动身。”

三妹家的成员是这样的:四岁的儿子朱小民,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有糖尿病的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太公公阿朱老人,还有一个刚死去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是开在他们家的一朵鸡冠花,充满了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活力,红火娇艳,蠢蠢欲动,她骨子里有一种追赶陌生事物的欲望,与生俱来。

“儿子怎么办呀?”莫德不无担心。

“孩子见风就长,再说了,我出去赚钱,不还是为了儿子。”情绪一直高涨的三妹眼圈一红,别过头去。窗外,梨村已被夜色淹没。

有零星的狗叫声,夜在狗叫声中显得更为幽寂。

三妹起身回家的时候对莫德说,过年还是要回来的。

回来看儿子。

8。

是的,过年。过年该是回到亲人身边的日子。

那年冬天,他转身离去,莫德怀着孩子,世界在她脚下裂开,无底的阴冷,满身的惶恐。

唯一可去的地方,是母亲的家。

第一部分 第20节:亲离(1)

第四章亲离

白天与黑夜相交之时,最让人落寞之时。身上的阴气最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莫德,除了母亲的目光和怀里藏着的那块温暖。

1。

莫德离开他的城市,敲响了母亲的门。

母亲打开门的那瞬间,莫德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满脸憔悴、眼神黯淡无光、内心在不动声色之中快速老去的女人。母亲的眼睛是一面真实的镜子,在镜子面前,莫德无处逃身,无需掩饰。

莫德有想倒下去的感觉,精疲力竭。

母亲伸过手来,将莫德搂住。莫德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有些微弱,却如此真切和熟悉。泪一下子就溢满了莫德的眼睛。

莫德将头埋在母亲的肩膀上,含着泪:“太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

母亲下厨房,一直宛如置身梦境的莫德无力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缓缓感觉到了周围世界的真实。

都是些平时莫德喜欢吃的家常菜,莫德闻到了童年,闻到了亲情。

母亲就坐在莫德对面,看着莫德吃。“饿极了。”莫德边吃边发出小声的叹息,在母亲的鼓励下,比平时多吃了一倍。肚子明明有了被撑着的感觉,可仍觉得胃里那股强烈的饥饿感并没有减轻,相反,另一阵类似于虚脱的恶心向她袭来。她开始明白胃里发空不是因为饥饿,更像是一股无尽的寒冷。她无力驱走这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寒冷,只能放下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身体埋在被窝里,缩着。

很冷,很空荡。

回家的当晚,莫德发起高烧。在外面强硬撑着,回到家,松懈了,力量散失,肉体承受。

胸口似乎有个黑洞,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个黑洞吸走,钻出来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饥饿感。疲倦极了,却整夜失眠。

她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毁灭。她经常有想跳到河里去的欲望,或者撞到快速开来的车子上。

她经常站在窗前,看着满城的楼房,一次次问自己,除了房子、车辆、行人,外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外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

2。

莫德在日记里说:“绝望的人生活在自己内心的角落里。”

“被伤害的疼痛就如一幅刻在心壁上的画,画面上波涛翻滚,夜里睡着了,波涛的声音在梦里持续反复,有时惊天动地,一次次从惊恐中醒来。人还没完全清醒,惊恐的波涛就先从皮肤里溢出来,冷冰冰的,将全身缓缓淹没,无法喘气,无法开口,只能将身子缩了又缩。”

“感觉面前有一道没有门的墙壁,我被挂在墙壁上,徒劳地挣扎。”

“欲望仍旧如此真实。”

“爱在,欲望也在。羞于说起这一点,但它确实真实的存在,它让疼痛变得更为清晰。”

第一部分 第21节:亲离(2)

“那些个无法入睡的深夜,思绪杂乱,揪心的痛感,小肚子热得像一盆炭火,所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越烧越旺,头晕脑涨,虚弱的身体抵挡不住如此疯狂的燃烧,几乎让人崩溃。为了不让自己崩溃以后像个疯子一样做出不可控制的行为,譬如不顾自尊地打电话找人倾诉,或者走上街头去打一架,架不敢打,但很有可能会踢死一只猫或者杀死两条狗,我不得不一次次去卫生间洗澡,水可以让我保持冷静。”

“我正走在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边缘,随时都可以掉进某个洞里,掉进去,漆黑一片,再也无法爬出来了。”

……

3。

莫德一闭上眼睛,以前所有美好的情景就自动地浮现在眼前,这些回忆中的美好让莫德更觉得寒气逼人。

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她与他在一起的声音和气味,那些声音和气味就如上帝的巴掌,真实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干燥和寒冷,刺得面庞生痛通红,就像母亲给她买回来的苹果。

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只有呕吐的时候,她才会恍惚地清醒过来,真切而悲伤地想起自己身体里正怀着的孩子。

一天深夜,她又从梦中惊惶失措地惊醒。泪伴着噩梦从眼眶处涌出来。

她在黑暗中抚摸自己光滑结实的小肚子,以前的犹豫不决突然在那刻以固执的念头锁定下来:一定要生下这个温暖的孩子!

她下床,叫醒母亲。

她说:“我身体里藏着一个孩子。”

母亲一下子从残存的睡梦中真实地清醒过来,她理了理头发,身体似乎软了软,沉默片刻后说:“不能要。”

她说:“我要。”

她开口说话时,觉得身体里滚烫的血突然快速地在血管里流淌,这样流淌的速度让她变得比原来更加虚弱,感觉随时都会倒下去。

母亲的身体又软了软,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但语气更加坚决:“不能要。你和我不一样。”

莫德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我是你生的,你能,我也能,我要这个孩子。”

母亲沉默……

时间静止……

莫德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最后飘浮起来,燕子一样从空中划过一般,眼前掠过无数的星辰……

一阵漆黑过后,莫德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半空中,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它离得非常遥远,却仍旧在古怪地闪烁着亮光。突然,天空像一只蓝色盘子里的裂纹,在裂纹中,莫德看到了一张往下偷看的脸,一张疯狂的小偷一样的脸,脸上表情迷茫。一只胳膊从天外伸进来,并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想把她拼命地往下摁。莫德看到了自己内心里的那个黑洞,寒冷从黑洞里不断往外漫延。在阴寒中,莫德试图抓住那只从天外伸进来的手,可那只手却紧紧掐住她的脖颈。莫德无法喘气,身体开始往下沉,周围的空气开始冒泡,她想呼吸,可是那只掐住她脖子的手越来越紧。

第一部分 第22节:亲离(3)

沉下去,再次漆黑一片……

寂静。黑暗。压抑。如此漫长。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莫德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莫德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母亲的衣服。

母亲转过身去,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几分钟后,母亲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了出去。

再进来时,母亲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瘦肉汤。在热香扑鼻的雾气中,母亲的脸,就如一道阳光,紧紧地抓住了她。

4。

四个月,穿着粉红色细格子孕妇裙的莫德,走在自己曾就读过的小学校的操场上,操场四周开满了黄色的小野花。

莫德站在花丛中,让母亲给她拍了张照片。有一张照片,算是给这件事留下一个底,给出生的孩子看,看母亲在春天的样子。

照片上的莫德面带微笑,那样的微笑风格特别,嘴巴紧紧地抿着,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上课时突然想上厕所却不敢告诉老师只能拼命忍着一样,脸上显现出了酒窝,眼眶里透出的却是忧郁。

照片中,莫德捧着一束母亲给她采的野花,满操场都是这样的野花。母亲说,她年轻时候最喜欢这种花。

是夕阳西下时,每天这样的时候,母亲都会陪莫德出来散步。

路边的树在黄昏天色的暗衬下渐渐浮现轮廓,树干有如深黑色的金属,团状的树叶簇拥在天空中,风过时,就神神秘秘地舞蹈。

白天与黑夜相交之时,最让人落寞之时,身上的阴气最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莫德,除了母亲的目光和怀里藏着的那块温暖。

夜里,莫德仍旧会从零零碎碎的梦里惊恐地醒来,那些梦就像一条冰凉的河,床浮在河上。醒了,慌慌张张地游上岸来,身体湿透了,到处都是阴冷之气,小肚子经常会隐隐约约的痛疼。

5。

母亲陪莫德去抓了许多中药安胎。

那个黄昏,觉得特别无力,手脚酸软,连散步都免了,草草晚饭后,便早早上床休息,夜里起来去洗手间,身体突然有裂开的感觉,如火在烘烤,整个身子往下坠,虚汗一下子湿透全身。是红色的血,到处都是。

在医院里醒来,输着血。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块温暖离她而去,漂移出如大海一样蔚蓝的洞穴。他(她)或许并没有做好准备,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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