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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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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28节:梦魇与死亡(5)

被同去的人轮流背下山来,个个血人一般,看着吓人。所经之处,鲜血淋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尾随其后的还有类似焦炭味的死亡气息。热气腾腾的血和阴冷的死亡混合在一起,产生出怪异的气味,闻到它的人,无不惊惶失措。

往医院送的时候,正好遇到放学回来的朱晓文。朱晓文是朱忠阳的儿子,死去女孩的弟弟。走在路上的朱晓文远远看见几个人飞奔着前进,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怪味,怪味进了鼻子,让人发慌打颤。近了,全都是些奔走着的鲜血模糊的人,衣服上,头发上,脸上,脚背上,全都是血。血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出耀眼的光泽。血人们个个喘着粗气,经过朱晓文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道:“快,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来医院,你阿爸不行了。”

朱晓文拿眼去瞧那个趴在他人背上的男人,看到了一张临近死亡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眉头,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淡薄起来,它们一点点往后退缩,缩进黄昏的光线里,感觉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那几个血人很快就从朱晓文身边过去了,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让人全身打冷颤的怪异气息。朱晓文被吓呆了,时间停滞不前,被气泡一样吹,无限放大……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娘的怀里,身体依旧在发抖,不停地抖。娘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第二天,朱晓文没去上学,因为父亲死了。土枪打中了大腿上的动脉,失血太多,没救回来。从那天起,朱晓文就没再去读书识字,他随娘一起生活,大了,娘帮他娶了一个瘸腿的媳妇。

一年又一年,娘死了,媳妇也死了,连孙子都死了,他仍还活着。大家都叫他阿朱老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连听到与死亡有关的字眼,他也会害怕的流泪哭泣。

8。

一日黄昏,莫德去苦阿婆家吃晚饭。

苦阿婆做了莫德喜欢吃的鸡蛋黄瓜炒饭,熬了冬瓜败酱草药汤。摆好碗筷,一老一小端坐在客堂的八仙桌前,默不作声地用餐。苦阿婆吃饭时不喜欢讲话,她说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日三餐,生之大事,定要专注认真才行。

外面天色已暗,院子里的树被夜雾弥罩,苦阿婆家的老母鸡也早已归笼。老屋的客堂里只有两个人吃饭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这声音让老屋显得更为寂静,抬头去看,空荡阴沉的屋梁上方,似乎有鬼影飘荡。

“苦阿婆,开灯吧?”莫德忍不住开口说道。

“开吧。”苦阿婆淡淡地应了声。

莫德把灯打开,屋里的一切瞬间中从黑暗中跳出来,全都恢复了真实的模样。莫德安心回到八仙桌前坐下,继续拿起筷子,端起那碗还没吃完的饭。

苦阿婆抬头微笑:“不要绝对地相信你能看见的东西。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能看得见的。”

第一部分 第29节:疗伤(1)

第六章疗伤

长久以来,莫德内心深处第一次浮动起一股温暖纯净的依恋。在梨村,她似乎闻到了那些与她生命有着暗合的气息。

1。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莫德甚至都看不见她自己,她只活在自己那移动的影子里。

她经常去咖啡馆。就一个人呆坐着。匙子是苦涩的,与咖啡一样苦涩。咖啡滑进胃里后,苦涩凝固成石头,石头缓缓裂开,如同母亲的眼睛,在痛苦中闪亮。

是什么欲望,趴在一个被皮鞭抽打过的心脏上?身体一面在流汗,一面在与鬼魂交谈。

莫德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别的什么,一只脚已经和母亲一起踏进了坟墓,被黑暗吞噬。她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在一片深紫色的空气中舞蹈,越舞越远……

咖啡馆里的音乐好像突然停止了,其他客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沉寂,仿佛他们是隔着一层棉花在说话。

莫德站起来,去了咖啡馆旁边的酒吧。要了一瓶红酒,不知不觉,酒瓶空了。

身体虚浮,脑袋却越来越沉,沉到最后只能趴到吧台上去。莫德感受到了一种比红酒的劲头还厉害的麻木,就像一个被局部麻醉了的牙科病人。她无力撑起自己的肉体,便由着身体往下滑去,倒在吧台旁边的地板上,她躺在那儿,就如无动于衷地躺在这个世界的手术椅上。

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醉酒。

酒醒时,她觉得无比可耻和羞愧。

2。

刮了一夜的风。

那个秋天的早晨,莫德站在阳台上,对面是只有一墙之隔的公园,有棵柳树因禁不起风的吹刮而折断,河岸也因此破损……

那天,莫德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感觉自己正在快速老去!”

似乎真的老了。她的头发并没有发白,皮肤也没有出现皱纹,并没有佝偻驼背、步履蹒跚,可她内心的状态完全就像一个来日不多的老女人。她老是丢三落四,脑子经常一片空白,好长时间也转不过弯来。她总是担惊受怕,感觉不到周围世界的任何变化和微妙之处。

她走在街上,看起来仍旧是一个迷人的女人,虽然疲惫无助,还有近似于绝望的神态的阴影遮住了她真实的面容。

她细腰肥臀,乳房不大却结实而青春,留得很长的头发散发出闪亮的黑色光泽,她的眼睛很大,毫无神气,但却因为充满了忧伤的神情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只是,莫德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她被太多的关于悲伤的迷雾弄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走在路上,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却老是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来往的车轧死,被拥挤的人群踩扁。她也试着在晚饭后出去散步,走在长满柳树的河边,却会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掉进河里,河边的柳树会突然倒下来压死自己。

第一部分 第30节:疗伤(2)

她越来越不愿出门,就连咖啡馆也懒得去了。

3。

莫德心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夜,她沉浸在黑夜里。

黑暗是一种回忆。她依赖回忆证明自己的存在,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现在,现在只是为回忆而存在。

人们有本事把习惯发展到最不可忍受的地步,心内的苦痛就一层层地堆积起来,找不到排泄口和平衡点。

谁也无法替莫德寻找,她尽可能地远离曾经的朋友,远离熟悉的场所。周围的人和事对她而言,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而往昔却漫溢出她的嘴唇,刺痛她的脖子。

回忆带着刺鼻的气味,生活被这样的气味腐蚀。莫德被气味包围,处于不知的状态。

日子久了,阳光洒满窗外,阳光就像谜,充满了最真实的诱惑。莫德也有清醒的时候,那时,连莫德自己都看到了身体被阴影覆盖的可怕。

她试着出去旅游。

旅途中,虽享有安宁温暖的春天,但内心却不能平静,经常有晕船的感觉。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努力承受,而母亲去世,彻底打破了平衡,感觉自己是个罪人……阳光,鲜花,散步,发呆,红茶,都无法治愈她。

4。

她也试着进行心理治疗。

她将心理治疗比喻为:狭窄的地下隧道。

到处都是暗黄的颜色,隧道里飘荡着一片片状如黄菜叶般的杂物,那些杂物时不时会疯狂地飞舞,发出无可言语的声响,惊天动地,有时却又停止在空中,沉默地让人恐惧。

她经常在那条隧道中看到自己的心脏跑出胸膛,被那些黄色的接近腐烂的菜叶子包裹起来,心脏在惊惶失措中挣扎起伏发出令人疼痛的、像老鼠发出的叽叽声。是一条有洞的隧道,潮湿阴暗,到处浸透着污渍,空气中散发着让人头晕的气味。

穿过隧洞,到达开阔的彼岸,就是蜕变过的自己;心灵经过抚慰、解析,又觉得舒畅。

她用了半年多时间,艰苦地去穿越这条狭窄、幽长、潮湿、地狱般的地下隧道。

5。

半年后,她再次出去旅游。偶然间,她来到了一个叫“梨”的地方。

梨村,因一柳姓人氏带领村人在屋前山后种梨树而得名。

莫德去的时候,正是梨树结果的季节。雪梨体大肉厚、皮薄核小,松脆香甜、汁多味甘、入口无渣。

梨村,有溪水环绕,群山叠翠。村子离最近的县城约有五十多公里,是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峡谷地带。群山环抱之中,一弯溪水呈S形从村子中间穿行而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大块区域,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黑白两界中各自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民宅。

青石铺成的古道沿溪而行,青石路面被岁月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莫德沿着古道进村。村口处,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

第一部分 第31节:疗伤(3)

莫德在樟树旁坐下,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进村,找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

五天后,莫德从村里走出来。

再次经过村口的古樟树,她重又在樟树旁坐下,回望身后小桥流水人家的村子,白壁黛瓦马头墙的民居,旖旎的风光,质朴和谐的生态环境,长久以来,莫德内心深处第一次浮动起一股温暖纯净的依恋。在梨村,她似乎闻到了那些与她生命有着暗合的气息。

6。

从梨村回来的那晚,莫德去了以前经常去的咖啡馆,因为想念那个女人的歌声。

那晚,歌女如往常一样轻轻地扳过麦克风,微微地叹了口气。叹得人一阵心悸。

灯光渐次熄灭,灭不掉的是她晶亮的眸子,如同黑夜天幕上缀着的星辰。

语言终止,音乐开始。轻歌浅唱,意念悠悠。

听歌女吐气如兰,风情独立,那里有一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前世今生。梦想与音乐一起,淡然的旋律,简洁的和声。

歌女独自痴了。

莫德极喜欢她歌唱时自我陶醉的姿态,可以传染。

歌罢,灯光渐次燃亮,她的脸颊上荡起潮红,闪亮的眸子里,有迷离在幽幽升起,手指摩了摩麦克风,就像亲近了一只盛满了干红的血色高杯。放下麦克风,退场,又是微微地一声叹气。叹得人恍如隔世。

歌女的嗓音很奇特,略沙哑而弹性十足,内中自有一种天然浓密的醉人芬芳,唱来游刃有余,轻松多变,那声音有时热情奔放,含有一种干脆和果断,有时朦胧却仍旧透明,就如一盏灯透过精致的磨砂玻璃。

她的歌声是夜里一盏另类的灯光,她的声音能够带人恰到好处地切入夜晚。

是一个孤独的歌女,酒吧里一片喧闹,却没几个听歌的人。

唯独莫德被吸引。

歌声罢后,莫德起身离开酒吧。在酒吧门口,与往常一样,莫德看到已经换了家常衣服的歌女,坐上早已在门口等候的摩托车,抱紧结实的背,待她坐稳后,摩托车离开,消失在远处的车流中。

莫德几乎无法从这样熟悉的场景里看到任何时间的痕迹,只是一个简单的重复,一种贴实的变换。

变换。是的。

7。

莫德用最快的速度变卖了母亲给她留下的两处房产中的其中一处,同时决定把另一处租出去。

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决定去梨。

这次爱的过程所造成的对她个人来说的人间炼狱,带来了内在和外在的压力及结果,让莫德面临着极大的冲击和改变。

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使自己远离原本的生活,以便调养身体,反省,思考和创作。

只有彻底改变生活环境,才能对她有所助益。

莫德知道,真正能负责的,是自己能掌握、能塑造的东西,以及与自己本质相互呼应的东西,即使这些东西并不为多数人所期待所追求。

第一部分 第32节:银藤屋(1)

第七章银藤屋

其实,最让莫德倾心的是屋前的那棵银藤。这银藤与房子一样老。一到开花的季节,便在房子的墙上屋檐下灿烂出一片玻璃般晶莹透明的银白。

1。

到了梨村,先是租房子住,就住在第一次来时住的那户人家,姓杨。

莫德叫女主人杨婶。杨婶长得安静白皙,说话轻柔,性格爽朗,她身上似乎天生就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气场,和她待在一起,容易紧张的莫德会自然地放松下来,心底生出些安静的愉悦,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生活中的细腻之处在这样的心平气和中美妙地呈现,就如饭后齿上留香,舌有余甘,有太多细微之处可以回味咀嚼,在咀嚼的过程中,又会旁生出别样的体验。

杨婶没有孩子,老公常年外出打工,在南方一家工厂做技工,偌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

半个月后,杨婶给她找了一处要出售的房子。离村口很近。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带阁楼。它的主人在城里做生意,外面买了舒适宽敞的商品房,不愿意再回来了。

莫德私下里对这房子很满意,花了并不多的钱,便将它买了下来。

买下了,一时并不能住人。房子久没人住,少了人气,散了架似的,得重新整修和布置过。

请了几位村里的木匠,这村里的木匠大多是有着天然朴实的艺术感觉的能工巧匠。他们将屋子里原本就有的一些老家具重修重漆,虽是老家具,但经这些工匠的手把持过后,却别有一番味道,即大方又实用。

木窗户和木门保持了原状,只是用清油漆刷了几遍。他们还按莫德的要求,做了一张笨重结实的长条大桌子,可当书桌、画桌,也可当餐桌。做了两张小巧的可以四处搬动的小四方桌子,一张朴素厚实的大木床,三张可以折叠的躺椅,这躺椅是有去处的,一张放在床旁边,另外两张莫德已经想好放在哪里了。

莫德请木匠师傅在房前屋后的屋檐下,新修了宽宽的带栏杆的木走廊。剩下的两张躺椅,就放在前后的木走廊上。

屋后的走廊对着田野和远处的青山。

田野是种了庄稼的,青山栽满了绿茶和松柏。那茶有特别之处,茶叶碧绿,外形弯曲似眉,口味香郁。

屋前的走廊对着院子,院子外是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溪上有石桥通往溪对岸的人家。

院子里有棵大樟树,樟树底下,有石台阶可下到小溪边,洗衣洗菜。溪那边的岸,是青石板铺成的古道,直通山里的墓地。

第一部分 第33节:银藤屋(2)

莫德很满意这院前屋后的木走廊。那是个随心所欲的场所,可以晒太阳、发呆、看书、画画、看风景,或者干家务。

其实,最让莫德倾心的是屋前的那棵银藤。这银藤与房子一样老。一到开花的季节,便在房子的墙上屋檐下灿烂出一片玻璃般晶莹透明的银白。

莫德给自己的房子取名为银藤屋。

2。

房子刚刚完工,莫德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杨婶家,搬进银藤屋去了。屋子里还杂乱无章,屋外到处堆放着垃圾废物,景象不堪入目。

忙碌了一天,莫德实在太累了,匆匆整理了一下卧室,给自己铺好床,裹上母亲织的那条蓝色大披巾,倒头便睡。

长时间以来,让忧伤折磨得无法入眠的胃疼第一次神奇地消失了。凌晨三点左右从睡梦中醒来一次,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还没改造之前,一个樟木做的圆桶就是卫生间了),躺在床上想了想天亮后要干的活,便很快又睡着了。

早上在公鸡的叫声中起来,去老街买了油条包子,边走边吃。回屋后,马上开始整理房子和院子。村里有人想来帮忙,但莫德决定自己干,她喜欢自己一点点慢慢收拾,这好比是她的一件作品,就如她摄影机里的风景,画框里的画,纸上的文字。

又忙碌了一整天,一切看上去都比昨天好多了。

屋子整理得也差不多了,特别是屋前的那块平地,尽管还需要时间去修整,但它却奇迹般地近乎完美。杂草已经除去,垃圾已经搬走。

在院子左边,莫德种上了几棵栀子树,莫德从小就喜欢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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