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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流年-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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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四,家家都包粽子,走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从屋子里飘出来的煮苇子叶的清香味。京西太行山不出产糯米,吃年糕包粽子都用黄米,或是粘高粱米,里面包上红枣,咬在口里又香又甜,感觉极好。端阳节的大清早,粽子已经在锅里煮了一夜,满世界都是粽子的香甜味,孩子们早就口水四溢了,但是粽子还不能吃。在吃粽子之前必须要先在门头上挂上一绺艾蒿,一般都是在端阳节一大清早去采,传说是燕王扫北时留下的习俗。

保和堂的粽子都是由各灶上分开包,二太太在前些天就给各灶上分了米和包粽子用的苇子叶。往年长工房是粘高粱米多些,其他灶黄米多些,但今年二太太分的都一样。黄米当然要比粘高粱米好吃得多,长工房的人都感激二太太。

二太太清早儿起来的时候,亭儿早起来了,正在打扫院子。高鹞子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艾蒿。

亭儿说,高叔叔好早。她知道高鹞子是保和堂大院子里的重要人物。高鹞子平时见了亭儿也挺和蔼,也许是因为二太太的缘故,总之亭儿对他印象不错。

高鹞子问亭儿,二太太起来了没有?

亭儿说,二太太起来了,高叔叔。

二太太在屋里听到外面说话,就梳着头从屋里出来了,见是高鹞子,说,是高大哥呀,这么早。

高鹞子说,我让官杆儿去采艾蒿,谁知这兔崽子弄的都是野蒿子,幸亏牛旺又去采了一捆来,大太太那边我都挂上了,就剩二太太你这边了。

高鹞子在北屋的门头上挂了一绺艾蒿,给东西厢房门头上也各挂了一绺。习惯上凡是住人的屋子都要挂,祛病免灾。但是高鹞子在银杏谷的每道门上都挂了艾蒿,原因是他敬慕二太太。

高鹞子平时极少到二太太的银杏谷来,二老爷去世后,这是第一次来。

二太太要亭儿给高鹞子沏茶,高鹞子说,算了,大清早喝哪家子的茶哟,留着肚子回去吃粽子。说完就走了。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单单薄薄的身影儿,觉得一个异姓人对保和堂蒋家这么尽心尽力的真是不容易。

早饭注定是吃粽子。二太太梳洗完了,正准备去灶上看看,丝红来了,她说大太太要二太太和亭儿到那边去吃粽子。

二太太推辞了,说,就不过去了,我跟亭儿在这边吃就行了,反正都是一个灶上做的,哪儿吃都一样。

自从大太太的满月酒之后,二太太这边就跟大太太那边分开吃饭了。

丝红走了,二太太让亭儿去灶上提粽子和菜。亭儿用挑盘提回来一碗剥了苇叶的粽子,自然都是黄米的,菜是一大海碗豆腐炖鸡。

亭儿跟二太太说,柳师傅说这是专门给二太太炖了补身子的,要你多喝些汤。

二太太听了,脸上多了一层温情,但瞬间又变得忧悒了,她知道这肯定是大老爷私下里吩咐的,想到大老爷当然就联想到了二老爷,这是二太太永远也不能心中安宁的事。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也许二老爷不会死得这么惨烈,二太太常想是自己把二老爷害了,这罪过当然也有大老爷一份。自从没了二老爷,大老爷就没有来过,或许是因为怕她身子不方便,也或许是大太太看得紧,二太太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想,不来就算了,省得又惹出麻烦来。

吃了粽子,大老爷可巧就来了,这使二太太有些慌乱,自从二老爷去了之后,二太太只要一见到大老爷就抑制不住心慌意乱。

大老爷问亭儿,吃了粽子没有?在山沟沟儿里过得惯不?

亭儿冲大老爷蹲下身子行了礼,说,亏了大老爷救命之恩,到这里来就进了天堂了,哪里还有过不惯的?亭儿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八岁孩子之口,这一点让大老爷和二太太都高兴。

亭儿懂事,说,我给大老爷烧水沏茶。然后就出去了,她知道大老爷找二太太是商量事情的,大人商量事情必定是重要的,她听了不好,二太太平时教过她。

大老爷和二太太四目相视,彼此都无话可说。

良久,二太太才说,是她不让你过来吧?我知道是这么回事。二太太说的是大太太,大老爷低头不语。

二太太说,那以后就别来了,要是当初没有这事我也不会弄到这一步,好歹也比守寡强。

大老爷抬起头来看着二太太说,你多虑了,贤妹,我哪有不想过来的道理!只是二弟这一去让我难受,想想都是我的错。大老爷满脸愧疚之色。

二太太说,算了,既是他丢下我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大老爷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二太太发现大老爷的儒雅之气去了不少,脸上已多了些皱纹,显出些沧桑之态,心里就生出歉意,觉得大老爷也不容易。

大老爷临走的时候跟二太太说,县里推选议员的事,不去也不妥,段四给我送了张帖子来,要我明天出山去县里,可能得耽搁几天,家里的事就多仗贤妹操心了。

 二太太本来想把钥匙还给大老爷,这内当家的事现在可以还给大太太了,尽管谁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二太太已经打定了主意,没想到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于是就忍了。

二太太说,有我和大太太,你放心去县里吧。

大老爷很感动,用手轻轻地握了二太太的手,许久才说,贤妹要多保重,我去不多日就回来。

二太太也免不了动情,眼里含了泪珠儿点头。

大老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过了端阳节,秀儿就让牛旺来请二太太,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牛旺满面含羞的样儿让二太太看了好笑。秀儿生儿子是一件大家都欢喜的事。

第二天,二太太带着亭儿去给秀儿送汤。二太太从保和堂的铺子里数了二十颗鸡蛋,又到作坊里提了六斤挂面,让他们把账记了,这礼也算是不轻了。

秀儿见了二太太,上前抱住就哭,说,我的好二太太,可让奴才见着你了,想死我了!二老爷去的时候我也没去,挺着个大肚子,不好看,二太太你这日子可咋过?

二太太也忍不住要落泪,但还是强忍住,给秀儿擦了泪,说,别提那死鬼,走了也干净,在不在我都是受苦的命。二太太说着轻松,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亭儿赶快递一块帕子给二太太擦泪。

秀儿这才注意到亭儿,问二太太,这个小丫头是谁家的?伺候你吗?

二太太把泪擦了,说,大老爷从北京领回来的,跟你那会儿一个样,没爹没妈的,我身边也缺个丫头,就跟着我了。

秀儿拉过亭儿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说,这丫头倒是挺机灵的,就是小,少不了让二太太你操心。

二太太说,这丫头懂事,我挺稀罕的,不像你,让我操不完的心!

秀儿拉了二太太的手说,做丫头的,能碰到二太太你这么好的东家,真是福气,祖上烧了高香了。秀儿说的是真心话。

二太太说,别说这些,快让我看看那个胖小子!

秀儿就将睡在炕头上襟褓中的孩子小心地抱了给二太太看,脸上的母爱之情洋溢得满处都是。我的心肝宝贝!秀儿就这么摘心扒肝地说。也不管二太太怎么想。

二太太就笑,她要真正体验秀儿这份情感还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二太太见这婴儿生得浓眉饱满,面色红润,多了牛旺的粗壮,少了秀儿的秀气,恰恰是一副男儿之态,只是鼻子稍显大了些。二太太想起牛旺,对这婴儿倒也喜欢。正看着,这婴儿醒了,小嘴巴一咧,鼻头一耸,大声啼哭,声音极为洪亮。

秀儿跟二太太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二太太,要不是您老人家,这孩子的小命儿就没了。

二太太想逗秀儿,就笑,说,管这孩子叫牛鼻子吧。

亭儿就笑。秀儿也笑,说,这乳名儿不赖,牛鼻子!没人敢欺负咱们。

二太太说,说笑话,乳名随便起一个都行,什么猫儿狗儿的,别叫得太秀气了就行,免得招神鬼嫉妒,只要把官名儿起得好就行了,不过这官名儿还是让大老爷起的好,他们这些念过诗书的人道道多,我识得那几个斗大的字收在一块也没有一箩筐。

秀儿说,二太太跟秀儿还谦虚。赶紧解开怀给孩子喂奶,娃儿一口咬住奶头就不哭了。

二太太问,奶水够不够?

秀儿说,够着呢,只是这娃儿忒能吃。

二太太又问秀儿一些家常,知道秀儿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富,却也不缺吃穿。一方面是因为牛旺仍在保和堂做事,挣了一份工钱养家,另一方面也是秀儿省吃俭用会过日子。但秀儿说出来全是二太太的恩惠,使得二太太不大好意思了。

秀儿就岔开话题,问二太太,大太太好不?多少日子没见她老人家了。

二太太说,好着呢,天天带着大少爷。二太太联想到自己不知道会不会生个少爷出来?又一想,如今二老爷已经去了,就是生个少爷出来,怕也免不了招来风言风语,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

牛旺呢?不在家守着伺候你?二太太问。

秀儿说,出去挑水了,有我婆婆伺候,用不着他,保和堂事多,过两天就让他回去。

二太太很想再见到牛旺,这感觉有点怪,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其实在保和堂也时不时能见到他。

二太太叮嘱秀儿一番就准备走了。

秀儿拉住二太太的胳膊不放,冲着灶屋里的婆婆就喊,妈!二太太要走了,你帮我挡住她!

这是咋着的呢?来这么一会儿也不喝碗水就走?随着一口洪亮的声音,从灶屋里出来一位爽朗的老太太,冲着二太太就磕头。

二太太知道这是牛旺的妈妈,也是秀儿的婆婆,赶紧把老太太拉住了,口里说,这可使不得!

老太太也就不硬着头皮往地上跪了,说,二太太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穷旮旯里来,我这腿脚子笨,正烧着火呢,说一千道一万也得吃了鸡蛋荷包再走,要不就是扇我这张老脸呢。然后就拽住二太太不放手。

二太太见了这个场面,知道硬走也不合适,就答应吃了鸡蛋荷包再走,跟老太太说,就听你老人家的,吃了再走。

老太太这才眉开眼笑,往屋里让二太太。

这时牛旺挑着水回来了,见了二太太,一慌神,水桶碰在门框上,水泼出来不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顾在那儿站着,亏了秀儿提醒,牛旺这才赶紧放下水担子给二太太行礼。

二太太说,免了吧,待秀儿好就行了。

牛旺就傻乎乎地笑,倒不像个平时舞枪弄棒的人。在保和堂大院,牛旺最尊敬的就是二太太,以前见了二太太挺坦然,娶了秀儿反而不自然了。

二太太和亭儿在秀儿家吃了两碗荷包蛋,耽搁到中午才回保和堂来,还没有进大门,就听到一个外地口音的人吆喝,修锁配钥匙焊锡镴壶。二太太突然想起那个梳妆匣子来,便停下来站在那里看。

一个中年人挑着担子走到跟前来。二太太问,师傅是吆喝修锁配钥匙焊锡镴壶吗?

中年人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说,太太有啥手艺活儿?

二太太说,倒是有,怕师傅弄不来。

师傅说,太太得把活儿拿来给俺瞅瞅,俺才知道摆弄得了不。

二太太犹豫了一下,说,那师傅就在这阴凉下等着,我叫人回去拿。

二太太可不想让这个陌生人到保和堂的大院里去,于是就让亭儿跑回去拿。趁着这工夫,二太太打量这个外地来的师傅,见他四肢发达,一副憨笨之态,尤其是那双握着扁担的大手,就像酸枣根一样,虬结粗糙,二太太想到那把精制的小铜锁,不相信他能修得上来。

这汉子被二太太瞅得不好意思了,从衣袋里掏了烟荷包出来,用一支小烟锅从荷包里挖了旱烟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拿了火镰嚓嚓地打,没几下裹着火石的火绒燃起来,冒出一缕淡淡的蓝烟儿。汉子将一小撮燃着的火绒按在小烟锅上,紧吸几口,两片厚嘴唇在玻璃烟嘴儿上吮得啵啵的响,待烟锅里的烟烧旺了这才狠吸一口,接着呼的一声,两条烟柱从他的鼻孔里箭一般窜出来。小烟锅里的旱烟烧得火红,汉子用右手的大拇指非常实在地按下去,却不怕烧痛了,然后又猛吸一口,烟锅被吸得咝咝响,好一阵儿他才把这口烟吐出来。

二太太满鼻子闻到的是烟锅油子的辛辣味,化学家管烟锅油子称为尼古丁,又叫烟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二太太对这些还不懂,她其实并不十分讨厌这种烟味,二老爷活着的时候也抽烟,但很有限,更多的是在赌场里抽。

二太太问汉子,师傅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

汉子把小烟锅在鞋底子上磕得嘎嘎的响,燃尽的烟灰磕净了,这才把烟袋收起来,跟二太太说,俺老家是山东,那是好地方,出花生大枣和小麦,还有粘高粱。师傅脸上露出豪迈之情。

二太太不知道山东在哪里,也不知道离玉斗有多远,只是曾听大老爷闲话时提到过山东这个字眼,知道天下有山东这么个地方,至于花生大枣和粘高粱什么的,二太太觉得并不稀奇,玉斗也有。

 这时,亭儿怀里抱着那个梳妆匣儿来了。

师傅伸出一双大手接过来,端详着看了一下,说,是件好玩艺儿,可惜锁鼻儿没了。

二太太问,能修得好不,师傅?

师傅说,有锁子没有?把锁子拿来看看。

亭儿说,都在匣子里呢。

师傅就把匣子打开了,那里面当然有被二太太拧断了的锁鼻儿和那把精制的小铜锁。师傅伸出小水萝卜般的大拇指和食指,将小铜锁捏起来看,翻来覆去地端详够了,这才咂着嘴说,天下还真有这么精的玩艺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二太太几乎对这位山东汉子彻底失去了信心,说,师傅要是修不了就算了,我也不急着用。

但师傅并没有要把东西还给二太太的意思,几乎是用自言自语的腔调说,俺得试试,说不定能修得好。说着也不管二太太是否同意,自顾打开箱子,拿出来小钳子小锤子和小锥子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最后又拿出来一个小板凳,稳稳当当地坐了,拿了一串小锥子,在锁孔里捅。别说这汉子看起来笨手笨脚,动起手来却异乎寻常的灵巧,三下两下就听叮的一声,锁舌头落在箱子盖上,锁开了!

师傅怔了一下,倏然间兴奋起来,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俺以为要费好大的事呢。

二太太也被师傅的情绪感染了,问他,这下能修好了吗?

师傅说,差不离,差不离。手却不停,先把半片锁鼻儿从梳妆匣子上卸下来,然后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紫铜片,用锉刀几下便锉出一把钥匙来,跟那把精巧无比的小铜锁相比,宛如原配,试了试开锁竟是毫无滞涩。这下二太太彻底折服了。下面的事情是修那个断了的锁鼻儿。

师傅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火炉儿来,那炉儿里已经放着上好的木炭,他的箱子就像是变戏法儿的百宝箱,二太太觉得里面可能装了数不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同样还是那把火镰,师傅用它打燃了火绒,裹在草纸里用嘴吹了几下,呼的一下草纸冒出火苗儿来。师傅非常麻利地将燃着的草纸放在火炉儿里,将炉子里的引火物点着,用安在箱子底下的风箱吹,一会儿火炉儿便烧得通红了。师傅拿一块锡放在小铁勺里化了,把断了的锁鼻儿用锡水焊起来,并用锉刀打磨光滑,重新用钉子铆在梳妆匣上。

师傅将这件事情圆满做成之后,已经用了不少工夫,早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二太太高高兴兴捧了梳妆匣儿,问师傅,多少工钱?

师傅憨然一笑,说,太太看着给,看着给。

二太太就给师傅付了一块钱,是一块光洋,二太太衣袋里极少装钱,这一块钱已经放了好长时间。

师傅欢天喜地,一再声称给多了。只要不是闹灾荒,无论是在京西太行山还是山东,一块光洋可以买二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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