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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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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竟敢拒绝,拒不受命,请皇上马上踢他自尽吧!”
我吃了一惊,觉得太过分了。
“我刚一复位,就赐黎元洪死,这不像话。国民不是也优待过我吗?”
陈宝琛这是第一次遇到我对他公开的驳斥,但是同仇敌忾竟使他忘掉了一切,他气呼呼地说:“黎元洪岂但不退,还赖在总统府不走。乱臣贼子,元凶大憝,焉能与天子同日而语?”
后来他见我表示坚决,不敢再坚持,同意让梁鼎芬再去一次总统府,设法劝他那位亲家离开。梁鼎芬还没有去,黎元洪已经抱着总统的印玺,跑到日本公使馆去了。
讨逆军逼近北京城,复辟已成绝望挣扎的时候,陈宝琛和王士珍、张勋商议出了一个最后办法,决定拟一道上谕给张作霖,授他为东三省总督,命他火速进京勤王。张作霖当时是奉天督军,对张勋给他一个奉天巡抚是很不满足的。陈师傅对张作霖这时寄托了很大的希望。这个上谕写好了,在用“御宝”时发生了问题,原来印盒的钥匙在我父亲手里。若派人去取就太费时间了,于是,陈师傅当机立断,叫人把印盒上的锁头索性砸开,取出了刻着“法天立道”的“宝”。(这道上谕并未送到张作霖手里,因为带信的张海鹏刚出城就被讨逆军截住了。)我对陈师傅突然变得如此果断大胆,有了深刻的印象。
复辟的开头几天,我每天有一半时间在毓庆宫里。念书是停了,不过师傅们是一定要见的,因为每样事都要听师傅们的指导。其余半天的时间,是看看待发的上谕和“内阁官报”,接受人们的叩拜,或者照旧去欣赏蚂蚁倒窝,叫上驷院①太监把养的骆驼放出来玩玩。这种生活过了不过四五天,宫中掉下了讨逆军飞机的炸弹,局面就完全变了。磕头的不来了,上谕没有了,大多数的议政大臣们没有了影子,纷纷东逃西散,最后只剩下了王士珍和陈宝琛。飞机空袭那天,我正在书房里和老师们说话,听见了飞机声和从来没听见过的爆炸声,吓得我浑身发抖,师傅们也是面无人色。在一片混乱中,太监们簇拥着我赶忙回到养心殿,好像只有睡觉的地方才最安全。太妃们的情形更加狼狈,有的躲进卧室的角落里,有的钻到桌子底下。当时各宫人声噪杂,乱成几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空袭,内战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国空军。如果第一次的防空情形也值得说一下的话,那就是:各人躲到各人的卧室里,把廊子里的竹帘子(即雨搭)全放下来——根据太监和护军的知识,这就是最聪明的措施了。幸亏那次讨逆军的飞机并不是真干,不过是恐吓了一下,只扔下三个尺把长的小炸弹。这三个炸弹一个落在隆宗门外,炸伤了抬“二人肩舆”的轿夫一名,一个落在御花园里的水池里,炸坏了水池子的一角,第三个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炸,把聚在那里赌钱的太监们吓了个半死。
①上驷院是内务府管辖的三院之一,管理养牧马驼等事务。顺治初叫御马监,后改为阿登衙门,康熙时才改名上驷院。
给张作霖发出上谕的第二天,紫禁城里听到了迫近的枪炮声,王士珍和陈宝琛都不来了,宫内宫外失掉了一切联系。后来,枪炮声稀疏下来,奏事处太监传来了“护军统领”毓逖禀报的消息:“奏上老爷子,张勋的军队打了胜仗,段祺瑞的军队全败下去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太妃那里。说话之间,外边的枪炮声完全没有了,这一来,个个眉开眼笑,太监们的鬼话都来了,说关老爷骑的赤兔马身上出了汗,可见关帝显圣保过驾,张勋才打败了段祺瑞。我听了,忙到了关老爷那里,摸了摸他那个木雕的坐骑,却是干巴巴的。还有个太监说,今早上,他听见养心殿西暖阁后面有叮叮当当的盔甲声音,这必是关帝去拿那把青龙偃月刀。听了这些话,太妃和我都到钦安殿叩了头。这天晚上大家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清早,内务府报来了真的消息:“张勋已经逃到荷兰使馆去了!”
我的父亲和陈师傅在这时出现了。他们的脸色发灰,垂头丧气。我看了他们拟好的退位诏书,又害怕又悲伤,不由得放声大哭。下面就是这个退位诏书:
宣统九年五月二十日,内阁奉
上谕:前据张勋等奏称,国本动摇,人心思旧,恳请听政等语。朕以幼冲,
深居宫禁,民生国计,久未与闻。我孝定景皇后逊政恤民,深仁至德,仰
念遗训,本无丝毫私天下之心,惟据以救国救民为词,故不得已而九如所
请,临朝听政。乃昨又据张勋奏陈,各省纷纷称兵,是又将以政权之争致
开兵衅。年来我民疾苦,己如火热水深,何堪再罹干戈重兹困累。言念及
此,辗转难安。朕断不肯私此政权,而使生灵有涂炭之虞,致负孝定景皇
后之盛德。著王士珍会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办一切交接善后事
宜,以靖人心,而弭兵祸。
钦此!
我的前半生三 北洋元老
三 北洋元老
这个退位诏并没有发出去,当时公布的只有裹夹在大总统命令中的一个内务府的声明。
大总统令
据内务部呈称:准清室内务府函称:本日内务府奉谕:前于宣统三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因全国人民倾心共和,特率皇帝将
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民国共和,并议定优待皇室条件,永资遵守,等因;
六载以来,备极优待,本无私政之心,岂有食言之理。不意七月一号张勋
率领军队,入宫盘踞,矫发谕旨,擅更国体,违背先朝懿训。冲入深居官
禁,莫可如何。此中情形,当为天下所共谅。著内务府咨请民国政府,宣
布中外,一体闻知,等因。函知到部,理合据情转呈等情。此次张勋叛国
矫挟,肇乱天下,本共有见闻,兹据呈明咨达各情,合亟明白布告,
咸使闻知。
此令!
中华民国六年七月十七日
国务总理段祺瑞
由自认“临朝听政”的退位诏,一变为“张勋盘踞,冲人莫可如何”的内务府声明,这是北洋系三位元老与紫禁城合作的结果。想出这个妙计的是徐世昌太傅,而执行的则是冯国璋总统和段祺瑞总理。
紫禁城在这次复辟中的行为,被轻轻掩盖过去了。紫禁城从复辟败局既定那天所展开的新活动,不再为外界所注意了。
下面是醇亲王在这段时间中所记的日记(括弧内是我注的):
二十日。上门。张绍轩(勋)辞职,王士珍代之。不久,徐菊人(世昌)往见皇帝,告知外边情形。
廿一日。上门。现拟采用虚下渐停之法。回府。已有表示密电出发,以明态度云云。荫兄(载泽)来谈。
廿二日。上门住宿。近日七弟屡来电话、信和及晤谈云云。张绍轩来函强硬云云。
廿三日。上门。回府。闻冯(国璋)已于南京继任(代理大总统)云云。张绍轩遣傅民杰来谒。六弟来函。
廿四日。由寅正余起,南河沿张宅一带开战,枪炮互放,至未正余始止射击。张绍轩已往使馆避居。
廿五日。丙辰。上门。始明白(这三个字是后加的)宣布取销五月十三日以后办法(指宣布退位)。
廿八日。上门。差片代候徐太傅、段总理两处。
廿九日。初伏。差人赠于徐大傅洗尘肴馔。大雨。世相(续)来谈,据云已晤徐太傅,竭力维持关于优待条件。惟二十五日所宣布之件(指“退位诏”)须另缮改正,今日送交云。徐太傅差人来谒。申刻亲往访问徐大傅晤谈刻许。
六月初一日。壬戌。朔。上门。偕诣长春宫(敬懿太妃)行千秋贺祝(这后面贴着大总统令,将内务府的卸复辟之责的公函布告周知)。
初四日。徐太傅来答拜,晤谈甚详,并代段总理致意阻舆云。
十二日。小雨。民国于六月以来,关于应筹皇室经费及旗饷仍如例拨给云云。
十四日。遣派皇室代表润贝勒往迎冯总统,甚妥洽。
十五日。差人持片代候冯总统,并赠肴馔。
十六日。上门。绍宫保(英)来谈。
十七日。上门。民国代表汤总长化龙觐见,答礼毕,仍旧例周旋之。
十八日。亲往访徐太傅,晤谭甚详,尚无大碍。
廿一日。上门。收六弟自津寓今早所发来函,
略同十八日所晤徐太傅之意,尚好尚好。
廿七日。七弟自津回京来谈。阅报民国竟于今日与德奥两国宣战了。由绍官保送来五月二十二之强硬函件,存以备考。
廿九日。亲访世太傅致嘱托之意。
七月初一日。壬辰。朔。上门偕见四官皇贵妃前云云。接七弟电语,畅谈许久。
初四日。七弟来谈,已见冯总统,意思尚好。
紫禁城用金蝉脱壳之计躲开了社会上的视线,紫禁城外的那些失败者则成了揭露和抨击的目标。我从报上的文章和师傅们的议论中,很快地得到了互相印证的消息,明白了这次复辟的内情真相。
复辟的酝酿,早发生在洪宪帝制失败的时候。当时,袁世凯的北洋系陷于四面楚歌,一度出任国务卿后又因反对袁世凯“僭越”称帝而引退的徐世昌,曾经用密电和张勋、倪嗣冲商议过,说“民党煎追至此,不如以大政归还清室,项城仍居总理大臣之职,领握军权”。这个主意得到早有此心的张、倪二人的同意,但因后来没有得到各国公使方面的支持,所以未敢行动。袁死后,他们又继续活动,在徐州、南京先后召开了北洋系军人首脑会议。并在袁的舆棕移到彰德时,乘北洋系的首脑、督军们齐往致祭的机会,在徐世昌的主持下,做出了一致同意复辟的决议。
取得一致意见之后,复辟的活动便分成了两个中心。一个是徐州的张勋,另一个是天津的徐世昌。张勋由彰德回到徐州,把督军们邀集在一起开会(即所谓第二次徐州会议),决议先找外国人支持,首先是日本的支持。张通过天津的朱家宝(直隶省长)和天津日本驻屯军的一个少将发生了接触,得到赞助后,又通过日本少将的关系,和活动在满蒙的善耆、蒙古匪首巴布扎布,徐蚌的张、倪,天津的雷震春、朱家宝等联络上,共同约定,俟巴布扎布的军队打到张家口,雷震春即策动张家口方面响应,张、倪更借口防卫京师发兵北上,如此便一举而成复辟之“大业”。这个计划后来因为巴布扎布的军队被奉军抵住,以巴布扎布被部下刺杀而流于失败。徐世昌回到天津后,他派了陆宗舆东渡日本,试探日本政界的态度。日本当时的内阁与军部意见并不完全一致,内阁对天津驻屯军少将的活动,不表示兴趣。陆宗舆的失败,曾引起津沪两地遗老普遍的埋怨,怪徐世昌用人失当。陆宗舆不但外交无功,内交弄得也很糟。他东渡之前先到徐州访问了张勋,把徐世昌和日方协商的条件拿给张勋看,想先取得张的首肯。张对于徐答应日本方面的条件倒不觉得怎样,唯有徐世昌要日方谅解和支持他当议政王这一条,把张勋惹恼了。他对陆说:“原来复辟只为成全徐某?难道我张某就不配做这个议政王吗?”从此张徐之间有了猜忌,两个复辟中心的活动开始分道扬镰。
不久,协约国拉段内阁参加已打了三年的欧战。徐世昌看出是一步好棋,认为以参战换得协约国的支持,大可巩固北洋系的地位,便怂恿段祺瑞去进行。段一心想武力统一全国,参战即可换得日本贷款,以充其内战经费,于是提交国会讨论。但国会中多数反对参战,这时想夺取实权的黎元洪总统乃和国会联合起来反对段祺瑞。所谓府院之争逐步发展到白热化,结果,国务总理被免职,跑到天津。段到天津暗地策动北洋系的督军,向黎元洪的中央闹独立,要求解散国会,同时发兵威胁京师。张勋看到这是个好机会,加之在第四次徐州会议上又取得了各省督军和北洋系冯、段代表的一致支持,认为自己确实做了督军们的盟主和复辟的领袖,于是骗得黎元洪把他认做和事老,请他到北京担任调解。当年的六月下旬,他率领军队北上,在天津先和北洋系的首领们接触后,再迫黎元洪以解散国会为条件,然后进京,七月一日就演出了复辟那一幕。
许多报纸分析张勋的失败,是由于独揽大权,犯了两大错误,造成了自己的孤立。一个错误是只给了徐世昌一个弼德院长的空街头,这就注定了败局;另一个是他不该忽略了既有野心又拥有“研究系”谋士的段祺瑞。早在徐州开会时,冯、段都有代表附议过复辟计划,张勋后来入京过津见过段,段也没表示过任何不赞成的意思,因此他心里认为北洋系的元老徐、冯、段已无问题,只差一个王士珍态度不明。最后在北京他把王士珍也拉到了手,即认为任何问题都没有了。不料他刚发动了复辟,天津的段祺瑞就在马厂誓师讨逆,各地的督军们也变了卦,由拥护复辟一变而为“保卫共和”。这一场复辟结果成全了段祺瑞和冯国璋,一个重新当上了国务总理,一个当上了总统,而张勋则成了元凶大憝。
张勋为此曾经气得暴跳如雷。他警告段祺瑞和那些督军们说:“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把一切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必要时我会把有关的信电和会议纪录公布出来的。”①我父亲日记里说的“来函强硬”就是指这件事。张勋这一手很有效。冯、段知道张勋这句危词的份量,因此也就没敢逼他。冯、段政府公布命令为清室开脱的那天,同时发布过一项通缉康有为、万绳栻等五名复辟犯的命令。但被讨逆军冯玉祥部队捕获的复辟要犯张镇芳。雷震春等人,立刻被段祺瑞要了去,随即释放。过了半年,总统明令宣布免除对一切帝制犯(从洪宪到丁巳复辟)的追究,虽然把张勋除外,但实际上他已经自由自在地走出了荷兰使馆,住在新买的漂亮公馆里。第二年,徐世昌就任总统后不到两个星期,更明令对张勋免予追究,后来张勋被委为林垦督办,他还嫌官小不干呢。
①据说张勋原来保存了一整箱子关于这方面的文件,可是后来竟不知被什么人偷去,并且运往法国去了。——作者
这些内幕新闻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民国的大人物,特别是当权的北洋系的元老们,都曾经是热心于复辟的人。这次他们都把张勋当做靶子来打,对我却无一不是尽力维护的。
段祺瑞在讨逆的电报里说:“该逆张勋,忽集其凶党,勒召都中军警长官三十余人,列戟会议,复叱咤命令,迫众雷同。旋即挈康有为闯入宫禁,强为推戴,世中堂续叩头力争,血流灭鼻,谨、瑜两太妃痛哭求免,几不欲生,清帝于身冲龄,岂能御此强暴?竟遭诬胁,实可哀怜!”冯国璋在通电里也说:张勋“玩冲人于股掌,遗清室以至危”,又说:“国璋在前清时代,本非主张革命之人,遇辛亥事起,大势所趋,造成民国”。他们为什么这样为紫禁城开脱呢?又何以情不自禁地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呢?我得到的惟一结论是:这些人并非真正反对复辟,问题不过是由谁来带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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