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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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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的最后六年间,粮食输往日本共计一千一百一十多万吨。

  在统制粮谷、棉布、金属等等物资的法令下,人民动不动就成了“经济犯”。例如,大米是绝对不准老百姓吃的,即使从呕吐中被发现是吃了大米,也要算“经济犯”而被加以治罪。仅仅一九四四到一九四五年的一年间,被当做“经济犯”治罪的就有三十一万七千一百人。当然,被抓去挨了一顿痛打之后放出来的,并不在此数之内。

  东北农民在粮食被强征的同时,耕地也不断地被侵占着。根据“日满拓植条约”,日本计划于二十年内从日本移民五百万人到东北来。这个计划没有全部实现,日本就垮台了,但是在最后两年内移人的三十九万人,就经过伪满政权从东北农民手中夺去了土地三千六百五十万公顷。此外,借口应付抗日联军而实行的“集家并屯”政策,又使东北人民丧失了大量土地,这尚未计算在内。

  又例如,日本统治者为了榨取东北的资源,为了把东北建设成它的后方基地,通过伪满政权,巧立了各种名目,残酷地奴役着东北人民,实行了野蛮的奴隶劳动制度,造成了惊人的死亡。自一九三八年用我的名义颁行了“劳动统制法”后,每年强征劳工二百五十万人(不算从关内征集的),强迫进行无偿劳动。大都是在矿山和军事工程中进行劳动,条件十分恶劣,造成了成批死亡。像一九四四年辽阳市的“防水作业”中,二千名青年劳工因劳动过度不到一年就被折磨死的,竟有一百七十人。吉林省蛟河县靠山屯农民王盛才写来一份控诉书,他说:

    我哥哥王盛有在伪满康德十年旧历一月间,被拉法村公所抓去到东安

  省当劳工,他在那里吃橡子面,还不让吃饱,夜晚睡在湖地上,还挨打受

  骂,共去七个月,折磨成病,回来后九个月死去。嫂子改嫁,我父亲终日

  忧愁,不久死去了。我全家四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使我家破人亡。

  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东北是非常普遍的。不仅是农民,普通的职工、学生,以及因检查体格不合乎当兵条件的,即所谓“国兵漏”的青年,都要定期从事这种奴隶劳动,即所谓“勤劳奉仕”。蛟河县拉法屯的陈承财控诉说:

    伪满康德十年的旧历五月初一,伪蚊河县公署把我和我乡“国兵”检

  查不合格的其他青年共一九八名,编成“勤劳奉仕队”,集中县城。第三

  日由日本兵押着我们,到东安省勃河县小王站屯做苦工。让我们在野地里

  挖了一米宽四十米长的沟渠,一栋挨一栋的搭起草席棚子。里边铺些野草,

  非常潮湿,让我们住在这里。吃的简直不能说了,每天只有橡子面饭团,

  也不给吃饱。在吃饭前还得排成队,双手举饭“默祷”三分钟。每天重劳

  动超过十二小时,不管天气炎热与寒冷,叫我们全脱光衣服进行劳动。冬

  天把我们冻得起疙瘩,夏天晒成脓疤直流水。就在这样劳累苦难的环境下,

  为伪满洲国修所谓“国境道”。我乡富太河屯刘继生家,一家只父子二人,

  刘继生就是于同年七月十七日死在工地上的。父亲在家听说儿子死了,也

  上吊自杀了。挨打是经常的事。在同年五月初四逃跑了五名,不幸被鬼子

  抓回一名,当场把抓回的青年用绳子拴在马脖子上,人骑着马在地里磨,

  一直把这个人的肚子磨破,肠子流出而死。

  处境最惨的是“矫正辅导院”里的人。在伪满后期,日本的统治,已经残酷到接近疯狂的程度。为了解决劳动力不足和镇压人民越来越大的反抗,一九四三年颁布了“思想矫正法”和“保安矫正法”,在全东北各地普遍设立了集中营,名为“矫正辅导院”,以所谓“思想不良”或“社会浮浪”为名,绑架贫苦无业者或被认为有不满情绪的人,从事最苦的劳役。有时候,连任何询问都用不着,把行路人突然拦截起来,统统加上“浮浪者”的罪名,送进矫正辅导院。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的日子。那些熬到伪满垮台的人,今天怀着刻骨的仇恨,向人民政府控诉了伪满政权。鹤岗市翻身街的一个农民,伪满时原在鹤岗“新开基满洲土木”做工,一九四四年被以反满抗日名义抓到伪警察署。同他一起的有十七个人。他们被毒打之后,被送到鹤岗矫正辅导院,强迫到东山煤矿挖煤,每天十二小时,每顿饭只有一个小高粱饭团,没衣服穿,没被子盖,经常受毒打。他说:

    我母亲听说我在辅导院押着,就到我做活的地方隔着刺网看我,被辅

  导警看见,当时把我母亲揪着头发,脚踢拳打了一顿,打得我母亲躺在地

  下爬不起来。后来又用洋镐打我,打得我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七天人事

  不知。有一次我们因为吃饭不给菜,同押的宋开通拿我的钱向过路人买些

  葱,被辅导科的汉奸王科长看见,把我和宋开通叫去,在我身上搜出五元

  钱。他们就打我,把嘴和鼻子打得都流出血,又把我装在麻袋里,不蹲下

  就敲脑袋,装在麻袋里举起来摔,摔了三下我就昏过去了。每天都死人,

  每隔三四天就抬出七八个死人,我一同被抓的十七个人就死了九个。我得

  了肺病,到现在不能做活。那时我母亲也得了疯魔,我三个弟弟那时最大

  的十一岁,他们每天讨饭过活。

  当时在鹤岗矫正辅导院用度科当用度员的尹影,在检举书上写道:

    伪满鹤岗矫正辅导院从一九四四年成立至一九四五年八月九号,囚禁

  人数达一千一百九十人。被囚禁之人员大部是由佳木斯、牡丹江、富锦等

  地区监狱里押送来的。其中有一人叫陈永福,是我认识的。他在街上行走,

  无故被警察抓来的。在矫正辅导院里的犯人,每天做工十二小时,每人每

  天只给六两粗粮,穿更生布衣。吃不饱穿不暖,做工时间又长,坑内通风

  不良,空气非常恶劣。有了病不但不给营养的东西吃,反而将粮食减到四

  两至三两半,有的人怕减粮就带病上班挖煤。就这样造成大批死亡。在病

  室里有的死了很长时间才被发现,死后当时并不给抬走,经一二日才抬出

  去放在停尸场中,用小木牌写上号码拴在手腕上,按井字样堆成垛。一九

  四五年三月二十号我亲眼看见使用黄毯子卷尸体三十四具,叫患病的人两

  人抬一个,送到鹤岗东山“万人坑”埋掉,将毯子拿回,再发给别人使用。

  为防止“浮浪者”(被押人)的逃跑,施行恐怖镇压手段,经常由监房提

  出被押人扒去衣服吊起毒打,打得人浑身发紫,还强迫劳动。我现在还记

  得有一次富锦县监狱押送来的所谓“浮浪者”刘永才,被打在小便上,提

  回监房即死。

  伪满的军队、警察、法院、监狱对东北人民的镇压,更是充满了血腥气,造成的惨案更是数不胜数。据检察人员从残余的伪满官方档案里找到的部分材料,就统计出了被伪满军杀害的抗日军民有六万余人,屠杀的居民八千八百余人,烧毁的民房有三千一百余处所。伪满警察、特务机关所杀害的善良人民,那数目是无法计算了。仅据三十六起有案可查的统计,在被逮捕的五千零九十八名爱国人士和无辜群众中,只有三人经不起诉释放,档案中声明判死刑者四百二十一人,未判刑即死于狱中者二百十三人,判徒刑者二千一百七十七人,其余二千二百八十四名则无下落。伪满时期,东北是警察的世界,几乎村村都有警察。一个县的警察署,就等于是个阎王殿。这种地方制造的惨剧,在地狱里也不过如此。肇源县八家子有位六十一岁的农民黄永洪,当年因为给抗日联军送过信,被伪警察署提了去,他经历了一场集体屠杀。他说:

    这年阴历二月二十六,伪警察提出我们被押的三十多人,让拿着洋镐

  到肇源西门外挖坑,天黑又回到监狱。二十七日又提出我和王亚民、高寿

  三、刘成发四个人,另一批又提二十人,到了西门外,把那二十人枪毙了,

  又提来二十二个人,又把他们枪毙了。枪毙以后,警察在他们身上倒汽油,

  点着了烧,在烧的时候,有一个人未死,被火一烧,就出来逃跑,又被警

  察用枪打死了。烧完之后,叫我们四个人将他们四十二人用土都埋了。现

  在肇源西门外还有那个大坑,我还能找到那个地方

  这座活地狱,在“执政”、“康德皇帝”、“王道乐土”等等幌子底下存在了十四年!所有的残酷暴行,都是在我这个“执政”和“皇帝”的标签下进行的。每个受难者都被迫向“御真影”叩拜,背诵“诏书”,感谢“亲邦”和“皇帝”的恩赐。因此,今天每份控诉书后面都有这类的呼声:

  “要求人民政府给我们申冤报仇!我们要向日寇和汉奸讨还血债!”

  “给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惩办日寇和汉奸!”









我的前半生十一 “自作孽,不可活”






十一 “自作孽,不可活”

  问题之严重,还不仅限于此。

  日本战犯的坦白、揭发和东北人民群众的控诉、检举,使我们“一所”激动起来了。尤其是那些年纪轻的人,反应分外强烈。在这种情形下,我遭到了侄子、妹夫和大李的揭发。我陷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仇恨中,其中包括了家族的仇恨。我犹如置身镜子的包围中,从各种角度上都可以看到自己不可入目的形象。

  这是从我们一所的一次全体大会开始的。那天我们参加过日本战犯的学习大会,工作团的人员把我们召集起来,要大家谈谈感想和认识。许多人从日本战犯大会上感染到的激情犹未消失,这时纷纷起立发言,自动坦白出自己的罪行,并且检举了别人。人们检举比较集中的是前伪满司法大臣张焕相。他在“九一八”事变前,做过东北讲武堂教育长、哈尔滨特区行政长官和东北军航空司令。“九一八”事变后,他从关内跑到抚顺老家,千方百计地巴结日本人,给统治者献计献策,上了四十二件条陈,因此,得到了关东军的赏识,并由军政部嘱托爬上司法大臣的位子。他有许多出名的举动,其中一件是他在被起用之前,在家里首先供奉日本神武天皇的神龛,每逢有日本人来找他,他必先跪在神龛前做好姿势等着。另一件是,他曾在抚顺亲督民工修造神武天皇庙,修成后和他老婆每天亲自打扫。在人们的检举声中,他吓得面无人色。后来人们提到他人所以来的种种对抗举动,例如故意糟踏饭菜、破坏所内秩序、经常对看守员大喊大叫,等等,引起了全场人的忿怒。有人向他提出警告,如果今后再不老实,还要随时揭发他,政府也不会饶他。我很怕也被别人这样当场检举,很怕别人也认为我不老实。由于这次检举与认罪,不准彼此透露材料,我怕别人不知道我已做了坦白,觉得有必要在大会上谈谈,表明我的态度。因此,我也发了言。在我讲完了坦白材料之后,刚要说几句结束话,再表明一下认罪决心的时候,不想小固忽然从人丛中站起来,向我提出了质问:

  “你说了这么多,怎么不提那个纸条呢?”

  我一下怔住了。

  “纸条!小瑞的纸条!”小秀也起来了,“那些首饰珍宝你刚才说是自动交出的,怎么不说是小瑞动员的呢?”

  “对,对,”我连忙说,“我正要说这件事。这是由于小瑞的启发”

  我匆匆忙忙补充了这件事,而小固、小秀还是怒目相视,好像犹未甘心的样子。幸亏这个大会到此就结束了。

  我回到监房里,赶紧提笔写了一个检讨书给所方。我想到所长知道了一定很生气的,心里不由得埋怨小瑞,于什么把这件事告诉小固和小秀呢?小固和小秀未免太无情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你们不跟老万和老润学,竟连大李也比不上!过了不久,我看到了他们写的书面检举材料,才知道家里人的变化比我估计到的还要可怕。

  按照规定,每份检举材料都要本人看过。赵讯问员拿了那堆检举材料,照例地说:

  “你看完,同意的签字,不同意的可以提出申辩。”

  我先看过了一些伪大臣写的。这都是伪满政权的公开材料,我都签了字。接着便看我的家族写的。我看了不多页,手心就冒汗了。

  老万的检举材料里,有一条是这样写着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晚上我入宫见溥仪。溥正在写一纸条,此时张

  景惠及武部六藏正在外间屋候见。溥向我出示纸条,内容大意是:令全满

  军民与日本皇军共同作战,击溃来侵之敌人(苏军)。溥谓将依此出示张

  景惠等,问我有何见解。我答云:只有此一途,别无他策。

  我心想这可毁了!我原把这件事算在吉冈的账上了。

  大李的检举,更令我吃惊。他不但把我离开天津的详情写了,而且把我写自传前跟他订“攻守同盟”的事情也写上了。

  事情不仅仅是如此。他们对我过去的日常行为——我怎么对待日本人,又怎样对待家里的人——揭露得非常具体。如果把这类事情个别地说出一件两件,或者还不算什么,现在经他们这样一集中起来,情形就不同了。例如老万写的有这么一段:

    在伪宫看电影时,有天皇出现即起立立正,遇有日兵攻占镜头即大鼓

  掌。原因是放电影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四年实行节约煤炭时,溥仪曾令缉熙楼停止升火,为的做给吉

  冈看,但在自己卧室内,背着吉冈用电火取暖。

    溥仪逃亡大栗子沟,把倭神与裕仁母亲像放在车上客厅内,他从那里

  经过必行九十度和,并命我们也如此。小瑞的检举里有这样一段:

    他用的孤儿,有的才十一二岁,有的父母被日寇杀害后收容到博济总

  会,前后要来使用的有二十名。工作十七八小时,吃的高粱米咸菜,尝尽

  非刑,打手板是经常的、最轻的。站木笼、跪铁链、罚劳役平时得互

  相监视。孤儿长到十八九岁仍和十一二岁一般高矮。溥仪手下人曾将一名

  孤儿打死,而他却吃斋念佛,甚至不打苍蝇蚊子。

    在语气上流露出仇恨的,是大李写的:

    溥仪这个人既残暴又怕死,特别好疑心,而且很好用权术,十分伪善。

  他对佣人不当人待,非打即骂,打骂也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完全是以他

  个人情绪如何而定。如有点不舒服啦,累一点啦,用的人就倒楣了。拳打

  脚踢是轻的。可是他见了外人的时候,那种伪善样,就像再好也没有的。

    打人别具,在天津时有木板子、马鞭子,到伪满又加上许多新花样。

    他把大家都教成他的帮凶,如要是打某人,别人没有动手打,或动作

  稍慢一些,他都认为是结党袒护,那未动手打的人,要被打得厉害多少倍。

  侄子与随侍没有没打过人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周博仁(孤儿)有一次被打

  得两腿烂了一尺长的口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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