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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冷月-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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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知县四千六百二十两。到咸丰末年,外有战事,内有奢靡,朝廷捉襟见肘,国库一清如洗,皇上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干脆降价卖官,买得人多了,收入便多了。降价了,便宜了,一个道台四千七百二十三两,一个知府三千三百八十两,一个知县九百九十九两。。。。。。
你看,有零有整的,朝廷象不象个大杂货店儿,皇上象不象个杂货店的大掌柜?钱掏了,你却当不成官,还是那句话,朝廷给你的是级别,坐在家里等着候补吧。花了一大堆银子,谁能坐在家里老老实实等,还不是一个个挖门子,打窗户,寻路子,想赶紧弄个实缺肥缺。想遇缺即补,想去瘦就肥?好吧,拿钱来,原先掏多少再掏出多少,马上就能实授,授个肥嘟嘟的,上任即有进项好差事。
掏吧,不的话前边掏的也白费了。你掏,我掏,大家都掏,哪有那么多位置?还得排队。道光年间,仅甘肃一省五个月有一万六千多人纳捐,四川一省有两万一千多人纳捐。你算算全国该有多少,一年一年加起来又该有多少?有人算了一笔帐,立即停止科考世袭捐纳优叙军功,等着官吏们自然淘汰,得六十年才能把所有的候补官员安排妥帖。
踏进这个圈子,弄清这样一番内幕,马上就后悔了,我做啥子要趟这一湾浑水?可是想退,也不是一下下就能退出来的。我们几个举人候补凑到一堆堆,整天价游山玩水,饮酒招妓,赌钱押宝,整得昏天黑地。候补官员不必参加任何官场活动,只是遇上一些重大礼仪庆典,穿上补子服,在场面上站班,摆摆样子罢了。
事情出在咸丰十一年二月初三,祭祀文昌帝君那天。一大早,阖省官员及所有候补官员齐聚文昌庙前广场,等待吉时。人多了就乱,说笑的,打闹的,见人就打千作揖的,见人就拍肩膀搂脖子的,人声鼎沸,象是一锅刚刚煮熟咕嘟咕嘟冒泡的粥。一伙年轻人,更是疯出了圈,说笑打闹,满场追逐,打开栅栏的羊羔子一般。
我算是老实后生,也看不惯张张狂狂疯疯癫癫,只和几个同年站着说闲话。不知咋着说到科举的艰难,我接茬说,提个破篮子,哆哆嗦嗦进考场,委委琐琐的佝偻着腰,解长衫脱裤子任人搜检,连守门的大兵都敢呵斥。说到底,不就是凭着十年寒窗,伸手向皇帝要个一官半职嘛,与沿街乞讨有啥子两样?说着,说着,我弯下腰去,一只手捶着背,一只手虚虚地拄着仗,连咳嗽带喘的吆喝了一嗓子:大爷大奶哟,可怜可怜吧!
明明是一场玩笑,竟惹恼了个候补知府。本来他们几个围成一圈子,离我们十几丈的地方,说着自己的话。这位知府听见吆喝,扭头冲着我们骂了句什么,我们正热闹着,谁也不知道他在骂哪个,谁也没搭茬。看我们不搭理他,候补知府更来劲了,怒气冲冲奔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挥起老拳就要动粗。广场上那么多人,拉的劝的,说好说歹,哄散了,没打起来。
我奇怪,没招他没惹他,犯哪家子邪,没事找事寻麻烦?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扮乞丐是在挖苦他,因为他的祖上就是讨饭出身。唉,哪儿跟哪儿呀,既不知你尊姓大名,又不知你仙乡何处,你祖上讨饭与我何干?我又咋个知道?
万万没想到,就此种下祸根。七月咸丰死了,慈禧掌管了朝政,来年二月,有个御史上本言事,弹劾巡抚,拿我扮乞丐举了个例子,说我当众殴打上司,巡抚站在旁边看闹热,不管不问。候补知府是从四品,我是候补八品,我敢殴打他吗?认也认不得,我打他做啥子?谁知,本章到了慈禧手里,看到这一节,她抬起朱笔批道:既得意为丐,让他去乞好了。
“唐朝有个李白,赐金还山,宋朝有个柳三变,奉旨填词,大清朝有个我赖元成,奉旨讨口。兄弟,你俩说说,难道不是一段风流雅事?”说到这里,赖三哥哈哈大笑。
“老太婆抬笔几个字,举人老爷就没了?”仇家问。
“不没了咋着?敢违抗圣旨,还是敢进京跟她较较真,理论一番?”赖三哥说。
“你家就在镇雄,祖上就是镇雄的?”仇家换了个话题。
“奉旨讨口,做了花子,我在家乡还住得下去吗?我还有脸在家乡住吗?”
“离开家乡,不会干点别的,做啥子非得讨口?老太婆又不会亲自下来查看。。。。。。”
“圣意一出,顷刻传遍全国,官场上的大官小吏,谁不知道有个奉旨讨口的赖元成,我的名头太大,不敢造次,稍有不慎,就是个抗旨的罪名,除非走到爪洼国去。唉,人呐,拉下脸皮来,啥子干不得。。。。。。”
“有意思,有意思。大清朝新鲜事儿多,天天出新鲜事。听得人们耳朵起茧子,却没听说过奉旨讨口。这事儿新鲜,老太婆哟,亏你想的出来。”
赖三哥哈哈笑着说:“真是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光顾着说话,把菜呀酒呀给忘了。快,端起来,喝酒,喝酒。。。。。。”
灵峰说:“有你这样的故事佐酒,今日个得多喝几杯。赖三哥,家里酒多不多?”
“随你喝,管够。我家每年都要酿十缸上好的米酒,煮十缸上好的烧酒,灵师傅天天来喝,也喝不完哟。”
“嫂子是你考上举人之前过门的?”喝着酒,仇家问。
“奉旨讨口来到镇雄,还没过半个月,老泰山来了,领着你嫂子,硬逼着我立马成亲,一个时辰都不等。老泰山说,奉旨做啥子都不丢人。讨口咋啦?伍子胥讨过口,秦琼讨过口,还不都是封侯拜相。老泰山风风火火买地,盖房,添置家具,买仆人丫鬟,给我置下这个宅院,留下一千两银子才走。”赖三哥顾不上喝酒,话憋着他非得说完不可。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甘心跟你,跟个花子过日子?”
“过得好着呐。过门刚刚三天,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烂成条条缕缕的破夹袄,头发披散开,糊上些稀泥,沾上些草结,脸抹着锅烟子,打着赤脚穿上草鞋,她…她非要和我一块上街,咋拦也拦不住。当时老泰山还没走,也不说打劝打劝,调转个儿跟着闺女一块劝我,说啥子夫唱妇随,丈夫当了讨口花子,老婆就得当老乞婆,这才叫般配,这才叫和睦。”
说到这儿,仇家喝干杯中酒,重新斟上,说:“赖三哥,咱弟兄把这杯干了,我有话说。灵师傅,你也陪一杯。。。。。。”
放下酒杯,仇家说:“赖三哥,你不够朋友,有啥子事打发个人去唤一声,我还不是颠颠地就来了?还要劳动灵师傅,郑重其事的说啥子请。唉,不够朋友,不够朋友。。。。。。行,有啥子事你就说吧!”
“哪里是我请你,是你嫂子请你。她要谢救命之恩,非要郑重其事不可。”赖三割哈哈大笑着说。
“还不是一样,嫂子召唤,也是一句话嘛。兄弟能不听招呼?啥子救命之恩,无非是机缘巧合,让我碰上了。换成别个,也没得袖手旁观嘛。哎,咱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咋个没听谁说起过,你竟如此阔气?”
“整个镇雄州,知道的也没得几个。官府知道,可就是没人往外说。咋着?怕丢人现眼呗。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给发配成个讨口花子,千古奇闻嘛。谁敢,谁又愿意四处嚷嚷?我和你嫂子又特意关照下人们,不许四处乱说。官府不说,我们不说,还有谁能知道?就说灵师傅吧,我们交往三年多了,也没告诉他。唉,啥子好事,没得到处招摇那个理嘛。”
正说着,赖嫂子推门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丫鬟,举着托盘,扭着细腰,款款走到桌前,将八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炒菜摆好。赖嫂子给三个人斟满酒,退后几步,接过丫鬟手里的棉垫,放在脚下,说:
“仇先生,眼看着就是半年,救命之恩连个谢字都没换来,背后没少骂嫂子吧?请你坐好,且受嫂子一拜。”说着,缓缓跪了下去。
仇家慌忙跳起,避让到一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又被两个丫鬟生生摁到椅子上。
磕过头,赖嫂子坐回桌旁,举起酒杯,说:“不是嫂子不懂礼,忘记救命之恩。 是你仇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踏进镇雄城就摆出个神神秘秘的架势。弄不清你到底是个啥子来路,谁敢招惹你?”
“嫂子,现在弄清楚啦?我到底是个啥子来路?”
“弄清楚啦!你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镇雄找媳妇的。啥子来路?大个儿的媳妇迷嘛。。。。。。先说下个兆小姐,还没等过门,人没了,又换了个丫鬟。仇先生,要是找个丫鬟就满足,嫂子给你保媒拉纤,十个八个都有。来,来,把这杯酒干了,嫂子家里的丫鬟随你挑,随你拣。”
“嫂子,还是给说个小姐吧。丫鬟就不劳动嫂子找啦。”
“也行。等嫂子得空去趟北京,到王府、相府、大学士府门前讨口,顺便给你说个公主格格啥的。”
“谢谢嫂子。你可得快点,别让我傻呆呆等着干着急哟。”
几个人哈哈大笑。
赖三哥接茬说:“说起丫鬟,想起句话。仇先生,柳眉儿还好吧?”
“还好,还好。咋得啦?”
“那是个苦命丫头,请你费心,多多调教吧。”
“咋着?你们…你们。。。。。。”
“她…她从小没了爹娘,是我收留了她。。。。。。先是带着她一块讨口,十多岁时,你嫂子说,丫头大了,抛头露面的不好,留她在家,打理家务。。。。。。唉,从小带大的,跟自己的娃儿似的,总…总是不放心,总是惦记呢。”
“嗨,我终于明白了。老早我就想,一个讨口的女娃儿,咋个料理家务,烹调浆洗,样样拿得出手,原来是举人娘子调理出来的。。。。。。唉,怪不得呢,怪不得呢!”
一顿饭吃到天黑,回去的路上,仇家埋怨灵峰,说要知道啥子事没有,仅仅领三个响头,就不来了。灵峰也说,这赖三哥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呢,交往三年多,他瞒着我,铁桶样紧。
说着,迎面一支火把顺着小道慢慢游来,走到跟前才看出,原来是柳眉儿来接他们。




 第四十章

拐一道弯,一道风景。
再拐一道弯,又一道风景。
时或流泉横飞,老松倒挂,翠藤结网,修竹匝地,艳阳透过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的山路上,绿莹莹的,象是铺一层刚刚出窑的绿琉璃,让人不忍驻足。
时或眼前一片开朗,满坡山花,摇曳在秋风飒飒中,或大如碗,或小如扣,或碎如米,或红如火,或黄如金,或白如雪,一直热闹上石板小径,缠人腿,绊马足,就连背夫的背夹子竹箩箩都染着沁心沁肺的馨香。
时或有雾涌来,漫天匝地,倒海掀江,推着涌着,翻着卷着,顷刻之间吞没眼前一切,只剩下孤零零几座山头,象是漂浮在大海狂涛上的小岛,行人旅客置身其中,仿佛置身在无星无月的子夜,腿不敢抬,身不敢挪,蹭蹬的山道上,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忽地又一股风,冷嗖嗖吹来,漫天大雾象是受惊的羊群,四下里溃散,四下里奔逃,四下里流窜,眨眼又是一派晴天丽日,青山妩媚。山脚下有雨,阳光中一条条雨线象是农家织布机上悬挂着的素丝,闪着一跳一跳的银光。
有猴子蹲坐在树杈子上扪虱,吊在树杈子上荡秋千,跳踉在树杈子上追逐嬉戏,不时啼叫一声,引来此起彼伏的呼应。一只松鼠摇着蓬松的尾巴左顾右盼,悠地一下窜上高枝,转眼没了踪影。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蜿蜒蜒,永远走不到尽头,湿漉漉绿莹莹的青石上洒下驮马的汗水,背夫的汗水,贩夫走卒的汗水,闪着幽幽的暗光。
不时有露水跌落,不时有野果跌落,砸出一声两声清脆。
这是一条通往四川珙县罗星渡码头的路,是镇雄州以至云南全境与外界联系的不多的几条通道之一。云南出铜、银、锡、铅、锌,出三七、天麻、香菌、竹荪、云腿,出乌木、樟木、红木、花梨木,出象牙、玉石、翡翠、水晶、大理石,这些都是朝廷、王府、官衙、豪富、巨贾豪华奢靡的生活中,须臾不可或缺的宝货。镇雄州本身也出铜,最多的时候一年产一万三千多斤,往朝廷解送一万一千多斤,还出银、铅、锌、铁、硫磺、木漆、茶叶、三七、天麻、香菌。。。。。。
当然,还有大量的盐巴、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名目繁多的日杂百货要运进来。
镇雄以南货物运输可以不走这条路,从贵州借道去四川顺长江去内地更近一些。可是从道光年间开始,云、贵、川时有农民起义,时有苗民军、彝民军、回民军暴动,时有股匪占山,散匪劫道。朝廷和官府也是狡兔,三窟四窟都是有的,近路断了走远路,好路断了走歹路,镇雄就成了备用之路,再加上自己本身的出产和需求,这条通往水路码头的路就格外繁忙,格外闹热了,所有出去的货物统统要集中罗星渡,然后进长江,走三峡,出武昌,再东去,北上。所有进来的货物也统统得在罗星渡落地,再由马帮背夫分散到各地去。
从州城往北,大约每隔三十里一处街子,供马帮、背夫、行商、客旅、游学士子、行脚僧人歇脚打尖,住宿过夜。镇上有店子,有饭铺,有酒家,有茶楼,有妓寮,有烟馆,可是绝大多数马夫、背夫,还是会找块有水有柴的平坦地界,打火炊饭,露宿于野,把这些享受留给有钱的老板、掌柜和大马锅头,由着他们去糜费,由着他们去挥霍。
其实,露宿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般苦恼,青山绿水,林木苍茫,百鸟啼啭,百花簇拥中,找一块地盘,点一拢篝火,放展身子伸直腿,闭拢眼睛,躺在柔柔的嫩草上,听着砂罐咕噜咕噜叫,听着湿柴哔剥哔剥烧,啥子也不说,啥子也不想,只是安安静静躺着,愿意睡就扯一气噗鼾,醒来水也沸了,饭也熟了。。。。。。这样的幸福可不是商家能提供,有钱就能买来的。
眼下,仇家就躺在篝火旁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听着砂罐咕噜声,听着湿柴哔剥声。
眉儿从草丛树棵子里钻出来,兜了不少野板栗,坐在火边,脱下鞋子,拿了鞋底一阵猛搓,去掉带刺的外皮,然后摘下仇家的“银三式”,从中挑出牙签,将野板栗的嫩壳一个个扎破,再从篝火底底拨出一堆带着火炭的灰烬,埋好煨上,她又钻进草丛树棵子里。
不一会,捡了一堆香菌出来,有刷把菌、鸡儿菌、苏麻菌、阳雀菌、荞巴菌、丝毛菌,还有一大把石耳。就着溪水淘洗干净,放进咕嘟咕嘟沸腾着的砂罐里,再捡些野葱、石蒜搁进去,她刚要开口喊仇家起来吃饭,就听得石坎上头的石板路上有人唱歌:
枣骝马儿点点红,
上驮盐巴下驮铜。
马儿死在罗星渡,
背起马鞍走镇雄。。。。。。
“喂,那不是眉儿嘛,你在这里做啥子?”
眉儿正待抬头去看,还没抬起头的当儿,有个穿补子服,戴红缨帽,挎着腰刀的人从一房多高的石坎上跳下,咧着大嘴笑着说,“。。。。。。就你一个人?咋个,就你一个人?”
“呀,铁三哥。没想到哟,你跑这儿弄啥子来啦?那几个铁哥哥呢?”
“你抬头,往路上看。不是都来了嘛。。。。。。嗨,大哥,就在这儿吃晌午吧,眉儿在这儿呢。眉儿。。。。。。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吧?”
铁家五兄弟“扑通,扑通”跳下石坎,一个个嘴咧得瓢儿似的,搓着手,只顾望着眉儿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眉儿也挺高兴,好久没见铁三哥了,那天若不是他把自己背回胡大妹家,恐怕死在山上也没人知道。其他几个哥哥她也见过,去家里请医出诊那天,都见过面,她还跟踪了他们。可是定睛细看,这几个哥哥咋得一个个都是满清大头兵的打扮呢。
她疑疑惑惑得正要开口问,铁大郎却抢先开了口:
“眉儿,仇先生一向可好?好多日子没见他了。。。。。。”
“那不是嘛。那边躺着呢,睡着了。。。。。。”
几个“郎”闻听,仇家也在,狼撵屁股似的,扭头就走,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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