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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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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浓烈的烟草的味道。似有热气腾腾。线条完美的侧面。这是坐在空气污浊的教室里拼命读书时所不能想像的。那些穿着名牌耍帅,自私且虚荣的男生,令我觉得非常无聊甚至恶心。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退化的草原上,有牧羊人赶着羊群。远山之巅有皑皑白雪,眼前异常开阔。他说,也许会下一点小雨。要不要下车去休息一下?我都饿了。
我们拿了水壶和馕,跳下车。随他往草原深处走,过度的放牧已经使草原完全退化,草非常浅。见到一个孩子赶着一大群马。这个男子呼喊着向马群跑去,马群被惊吓地四处跑散。他展开双臂奔跑的样子,如同高原的天空深处盘旋的黑色鹰隼。我坐在地上远远看着他狂放天真的姿态。伸出手在眼前比划一个取景框,像我的绘画老师带我去写生的时候教我的那样。从取景框中窥看,非常具有镜头感和画面感。突然间我想把这个男子画在我的速写本上。那是怎样一种美轮美奂的记忆。这个旅途中的维吾尔男人。
不久之后真的下起了小雨。干涸的草原歆享着湿润的抚慰。大地中蒸发出植物和泥土的浓烈气味。但是很快黑云就飘走,雨停了。天边出现极浅极淡的彩虹。逐渐隐没,犹似十禾的笑容。我惊奇发现地上长出了许多白色的菌菇。这些荒凉的生命竟然拥有如此感恩的情怀,一场小雨就可以让他们竞相萌发。
我们上车继续赶路,我又抱着背包沉沉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车停靠在了路边,正要跳下车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说,天已经黑了,你在车里睡。我睡车斗里。明天还要赶路,你要休息好。
然后他重重地关上驾驶室的门。我突然觉得他真是一个温暖的男子。彼此在距离之中惺惺相惜。多么好。
他走了之后我突然清醒起来。预感到长久的失眠。深浓的夜色之中只见远山的粗犷轮廓,连绵的姿态鬼魅得像一段段靡丽的传奇。极度的安静。没有丝毫声音。
我摸索到他放在仪表框上的烟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陡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线在跳动,我看到无数幻象。突然在这千里之遥的大漠腹地,在这深浓的夜色里,想念起父亲母亲。像某个童话中的小女孩一样。陷入对温暖和宁静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错了时间与地点。
我抽他的烟。辛辣的味道重新刺激我的肺。想起自己以前很重的烟瘾。晚自习在最抑郁的时候向班里的垃圾男生借烟,然后和他们一起躲进顶楼的阁间里去抽。抽完之后,精神要好一些。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继续赶做数学模拟卷。一支烟的力量,比一杯咖啡要起作用得多。只有十禾看见我完全变黄的夹烟的指甲,会对我说,不要这样,真的不要。
第一次抽的时候,男生们带着取笑的神情看着我,和我开不好听的玩笑。其实我的确感到咽喉不适,被呛到了仍然倔强地忍着眼泪。很简单,不喜欢让陌生人看见我的逞能。后来发现前面的碎发在点烟的时候全被烧伤了。于是我剪掉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又长长到脊柱第九节。而我也戒烟很久。
14
记得我的一个绘画老师。她的面孔苍白瘦削。只穿大衣或者睡袍画画,姿态华丽。盛夏的时节外面有浓郁的树阴。我坐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反复描绘那些石膏。她在旁边踱步,或者蹲下来修改我的细部线条。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叼着一支炭笔。我曾经对她说,你这个习惯很不好。她说,不,我是在戒烟。以前画画的时候留下的恶习。我现在打算改变它。想抽的时候我就咬这支笔。呶,你看。她把那枝笔给我看。我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牙齿印。很多个夜晚我在画室里逗留,看到画室角落里堆放的头像,胴体,躯干,腿,脚,手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恐怖至极。于是我们关灯,在画室里疯打,互相恐吓,累了就坐在窗台上一起分抽一包烟。
我在那些年轻得危险重重的年纪,是这样的浮躁。妄图以一切反常规的方式反抗这个世界,倾其所有地要与所有人不同。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却把自己弄得非常落魄。比如我跟那个老师在一起的时候。直到今日,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可救药的幼稚。那些苍白的反抗之后,有着更苍白的妥协接踵而来。
而我曾经似李斯特的华彩一般亮丽桀骜的生活,早已与我的灵魂渐行渐远。就像我今日在抚摸那些拙劣的水彩和素描,以及速写本上偶尔出现的文字的时候的感觉。但是我明白我是义无反顾的。总有理想将我从永无止境的书山题海中间解救出来——在十禾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
生命若给我无数张面孔,我永远选择最疼痛的一张去触摸。
十禾出事之后,有时我依然会在下了晚自习之后看那些在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一个人站在暗处。那天墨鱼突然跑过来,满脸是汗水。问我,十禾不来吗。我惊奇的看着他,说,对她不来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我说,不关你的事,说不清楚的。我突然觉得很无聊。也许墨鱼早就注意到我们总是这样看他打球。于是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走。墨鱼跑过去拿了书包,大声喊我。
我送你回家。他说。汗水顺着额头滴下来。
我们不说话,一路上走着。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送给你。把手伸出来。我发现我伸出手来的时候非常不自然。把眼睛闭上。他又说。我于是不耐烦地看着他,说,你多大的人了。他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球,放在我的手上。是一只桌球。蓝色的,七号。圆滚滚的厚实的味道,一握大小。带着他手上滑滑的汗。
我心中温暖了很久。
我问他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说和朋友第一次去打球,不会打,于是在旁边没事干。走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只。你的名字里有七这个字,我想你可能喜欢。
在哽咽的灯光下面我们就这样站着不说话。我透过他白色的湿棉衫看见他纤细的少年的锁骨。非常好看。我在他面前安静地笑,为他好看的锁骨。他不自在地说,那我就走了,再见。
我捏着那只木球。捏出粘湿的汗水。白色的飞蛾在乱撞,我看着他走进阴暗里。少年的轮廓和线条。
但是从那天过后,我就休了学。
走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去的时候是放学。我一直坐在操场边上看他打球。坐在不远地方的还有低年级的小女生。我一直等着他,看他三分射,过人,不免耍帅。小女生在旁边尖叫。夕阳消失很久之后,篮筐也看不清楚了。他们准备回家,我喊住他。
他说,走,我送你回去。好像我们已经很熟的样子。
他送我到小区的门口。那里有常春藤和玉兰花高大的枝干。花朵洁白。他站定,说,堇年,我有话对你说。
好,你讲。我望着玉兰花的花苞。目光落在枝间。
沉默了半天,他突然放下书包从笔袋里找出一支笔,抓起我的一只手。在下臂上写字。写下第一个字之后他短暂停顿了一下,说,你闭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睁开的时候你才可以睁开。我忍不住笑出来。他似乎只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此刻心情很清澈。甜美。
手臂上很痒,默默数,大概写了十个字。然后我听见他背起书包走远的声音。他急切地跑开,然后喊,堇年!睁开眼睛!
我只看见一个快乐的少年消失在绿色的林阴道深处。背影被植物盛情包容。似一个甜美的悠忽而过的梦境,却因千百次的记忆而深刻起来。带着经久不散的醇香。
我努力辨认他的字。这个漂亮的少年对我说,我喜欢你。希望你也一样。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这是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没有告诉十禾。因为那是十禾出事之后的事情。她处在遗忘之中。
后来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背包里都装着这只七号的桌球。我收到的最干净温暖的礼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我忘记了。
我的感情处于渐次否定之下,最终在时光的阴影中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轮廓。但我知道他们的存在。干净得像枝间的玉兰花瓣,洁白似精美的瓷器。不可触及。我知道我在梦境之中见过他。他永远不变的少年的单薄轮廓。有很多人,你原以为可以忘记。其实没有。他们一直在你心底的一个角落。直到你的生命尽头。在尽头你会怀念每个角落里的黑暗之中的光,因为他们组成你的记忆与感情。但是你已经不能拥抱他们。只能在最后明白,路途是一个念念不忘的失去的过程。
这样的少年,生命中没有第二个。
15
我们坐了连续三天的车。然后到达乌鲁木齐。分别的时候我跳下他的车,我说,谢谢,再见。他说,一路顺风。然后他关上卡车的门。隔着窗户向我挥手。我凝视他高高在上的面孔,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告别。可是我为什么突然舍不得呢。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舍不得的分别了。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再见!再见!告诉父亲让他放心!让他好好过!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这个俊朗似西域的鹰隼一样的男子。我听过他喊的歌,就在大草原上。真好。
在乌鲁木齐的青年旅社里住下来。感受这座城市与南方某个中等城市并无二致的风情。除了偶尔感受到吹刮过的风要更加猛烈一些外,没有任何区别。索然无味。在回族人聚居的社区闲逛,满街零碎的廉价手工业品。妇女的头巾,小吃,特产,挤满了整条肮脏的街道。清真寺的圆顶随处可见。彩色的墙上写满了异族的经文,文字和图案一样精美繁复。常常见到惊艳的维族少妇,明媚羞涩的眼神。天生的宠儿一般干净清澈。我打量她们,她们便热情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推销商品。
在乌鲁木齐住了两天,决定随团去旅行。汽车在一个景点一个景点之间长途跋涉。随伊犁河北上,见到塞外江南的山清水秀。同团的一个高而精瘦的女大学生,一路上一直捡垃圾。巴士的司机停车时就将垃圾全部扫出去堆在路边,她不声不响拿出纸袋耐心地将垃圾全部装进去,待到有垃圾站的地方再丢。后来我和她一起捡垃圾。
在那拉提草原上看见弥漫到天边的绿色。起伏的小山丘。山丘相接的凹处布满丛生的针叶植物。远处山脉上白雪皑皑。阳光纯净明亮,如同过去的一些年华。我租一匹马上山,马蹄踏过蚀骨冰冷的清澈溪涧,踩在柔软的草皮上。站在山顶,宁静的绿色异常明亮,层层叠叠,铺到天边。
我几乎感到了身体在舒张。呼吸畅快。极度愉悦的快感,让人大声地喊出来。
下午六点的时候还在往伊宁赶路。旅行社总是利用这里日落非常晚的特点,常常是十点钟还在赶路。到了边境小城。路过高山湖泊,真正的大地眼泪一样的湖泊。湖水湛蓝,冰冷至极。湖心有两个小岛,岛上有两座精巧的亭子,传说是一对长相厮守的忠贞情人化作的。这是一个极其宽广的湖泊,十几平方公里。因为海拔高,这里的日照非常强烈,烈风一直吹刮着。温度却非常低。我站在湖边冻得发抖阳光刺进眼睛。在逆光的位置眺望这面湖泊,远处日光的碎金跳跃在镜面上。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在激烈舞蹈。寒冷让我的肌肉全部麻木。
晚上十点的时候才赶到伊宁。黄昏刚过,大约是内地七点钟的光景。住在伊宁非常安静的小旅馆里。我和那位大学生一起住。她一直在安静地写游记。我简单冲了一个澡。在十二点的时候我们都还精神很好,我提议出去吃夜宵。于是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小吃夜市里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小店坐下。尚有许多旅客在吃东西,肥羊肉串,馕,啤酒。老板一家子是维族,非常爽朗热情。那一顿吃得很饱。那种穿在长长的铁签上的大串大串羊肉,肥而油腻,沾着辣椒胡椒,吃得我们眼泪都流出来。四十瓦的电灯泡被大风吹的摇晃个不停,搭的塑料棚也一直哗啦啦响。
我们很晚才回旅馆。坐在冷清的小街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后来回房间,在三点的时候各自沉沉睡过去。
睡下去的瞬间,突然想念起母亲。非常。我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翌日又是不停地乘车,导游按照大家的建议临时更换了路线,于是我们的车在渺无人烟的山间行驶。植被荒凉的岩山。盘山公路屈曲回绕。风异常大,干冷而且凛冽。下山的时候坡度减缓,山坡上有当地人抛弃的石头房子,非常之荒凉。山脚下忽隐忽现的河流边上开满了黄色,红色,紫色相间的野花——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繁盛的野花——像是维族少女的羞涩笑容。美丽得清澈见底。明艳并且色泽饱和,充满了生命的质感。我们停下车来,所有人都涌向这片野花。它们在开阔而干燥的土地上一直烧到天边,在这塞外的六月阳光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张相。她拘谨地坐在地上,笑容浅淡。阳光和她身边的野花一样,兀自撒欢。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电影叫《天堂的颜色》。电影里有中东的沙漠上大片紫红色的野花,两个盲小孩天天采集这些野花,装在篮子里带回家碾碎,制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织出精美的挂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你可以想到,生命有这么纯真的一面。几乎令人感怀得落泪。
后来我们就进入了乌一号和乌二号冰川地区。
在雪线以上的陡峭山脉间小心行驶,窄小的公路上时刻有翻车的危险,遇到迎面而来的供给军队的大卡车,就小心翼翼地倒车,错车。你可以看见脚边悬崖边上的碎石滚落下去。也许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从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滚入谷底。
十几个急转弯之后,我们终于望见山川之巅积覆的炫目冰雪。车停下来,我们下车。
感到寒冷的烈风穿透自己的身体一般,迅猛地进入胸腔。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铁灰色的崇山峻岭,丝带一样盘绕的公路,以及近在视野中央的银白色冰川覆满整整一面高山。只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气温让我冷得嘴唇发紫。
站在这样的悬崖边上,有摇摇欲坠的仓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烈而寂静的方式断裂。于是突然于这七月的雪山艳阳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阒静。令你怀疑起经历它的目的与意义。然后满目冰川一样贞洁的绝望,轰然坠落。
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无论是后来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热土地上,还是在天池的水边,都不及冰川,给我这样的峰极体验。
新疆是这样一片丰富的土地。有着塞外江南最阴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烟最阳刚的汗液。你看见青山绿水之中的溪涧,以为自己身在不为人知的江南小镇;但是走过这里,你又见到大片大片黄沙蔓延的悲情阳关。历史与景象交错。它们在维吾尔女子的一颦一笑中歌舞升平,丰美盛极。你几乎能见到从阿尔卑斯到西伯利亚,从盛唐遗风到现代商业区的全部景观。比如在这旅途的夜晚,仰望这里最纯净的深色天幕上面布满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画。
在这里生活,是神的赐福。
我结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继续乘坐北疆线,在奎屯下车。从奎屯,至克拉玛依,乌尔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后国道终止。那位小姐姐在这里终止旅途沿原路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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