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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终篇-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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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少年时读过的两句文章蓦然撞入心间,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翻墙落地时正落在一株老梨树后头,无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树下一截断枝,静夜中啪的一声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见塘中的女子脸上现出惊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后的女子倏然无踪。
他匆忙赶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从一个石凳旁边站起来,青衣女子一张圆脸,模样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叶侯爷?”他却注意到女子额间的花钿。不,那并非花钿,看上去更像胎记,极艳的一朵花,似展开的凤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额间的一模一样。
他长年驻守边地,什么样的稀奇事没有见过,看她扮无知扮得可爱又可笑,眯了眼睛开门见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实觉得她会否认,像他十二岁那年在边界一个村子里见过的嫁与一个猎户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来了却还委屈着极力辩解。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脸问他:“我这样的,看着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长叹一声,“如今混得越发不像样了,从前还只是额间花被判做朵花妖,如今连真身都被人认作是妖。”叹完又追问他,“我果真像妖?我哪里像妖?你有见过长得像我这样漂亮的妖精吗?”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笃定她是妖,她却问他有见过她这样漂亮的妖精没有,他心中一动,虽觉得这个推测有些离谱,却还是眼中含笑问她:“难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们凡人是不是都以为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国的神仙,东荒你听过没有?我是东荒的神女凤九。”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清澈的眼中跳着揶揄,虽顶着陈贵人一张圆脸,却叫人忘了那张脸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内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叶青缇活了二十三年,从不晓得情是什么,初识情滋味,却是爱上一位神仙。这位神仙长得美,性子活泼柔顺,厨艺高超,喜舞枪弄棒,同他很谈得来,据说此回专程下界,乃是为他们的今上造一个情劫。
她问他:“哎,你懂不懂什么是造劫?我其实不是专司造劫的,哪晓得这么背运,本来下凡报恩来着,结果正遇上我姑姑来改人的命格,一时不慎被牵连进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让我临时抱佛脚来给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吗,司命给我一本戏文,上头那些负心小姐们作践才子的法子我都用尽了,他竟依然对我情深不悔。”她打了个冷战,“我没有办法,只好出个下策,给他的贵妃写了封情信。”她叹口气:“这种事情我都做了,你说他难道不该赐条白绫或赐盏鸩酒给我吗,他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将我赐给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时走也不敢走,还怕走了连累你!”
她将他当朋友,诚诚恳恳地同他发牢骚,他就提着酒坛子边一口一口灌酒边笑。他记不得在何处曾听过一句话,说仙本无情,做神仙的既无七情又无六欲,他爱上个神仙,注定是无什么结果。他有时会恨那一夜他为何动心,又恨那一刻心动为何竟能延绵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让他欲除无门。他彷徨过,挣扎过,去听国师讲过道,亦去随高僧坐过禅,但末了还是想到她身边,哪怕远远看着她也好。她说她是来为皇帝造情劫,又何尝不是为他造情劫。
他其实不想给她什么负担,原想着这份情到他临老临死就随他一并掩入黄土罢,可真到了临死的时刻,他却未能压抑住。
自陈贵人伤了皇帝的心后,皇帝开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还将此道封为国师,修了个皇家道观,每月十五与国师于观中坐而论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却是个恶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来炼丹,潜心图谋五年,打算趁着该夜这个近十年难见的至阴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来观中论道时,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岚雨朝皇帝发了难。
他没想过她手中常年系着的银铃却是感知皇帝危险的法器,他也没想过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岚雨劈头朝皇帝砍过去时,她脸色分明苍白,扑上去为皇帝挡刀时一声“东华”几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东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东华这个名字。
她毫无犹疑挡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无犹疑地挡在了她的眼前。
岚雨的刀尖穿心而过伤到他身后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挥出的剑下,观外的侍卫姗姗来迟将皇帝团团护住,而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她怀里。
她同他唠叨时他一向爱笑,临死前他苍白脸色却依然带笑:“他们说……神仙无情,我便……信了,其实……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对……否?”
他见她哭着点头,就生了妄心:“今世……已无缘,可否……能与你结下……来生之约?”
她仍是哭,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回应,她哽咽着说:“青缇,我欠你一条命,定还给你。”
“青缇,我为你守孝三世。”
“青缇,你,安息。”
他爱她至深,为她舍命。但世间本无此理,说舍去一条命便能换来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说仙者可以有情,却不愿将此情给他。她哭着说她会还他,命可以还,情也是可以还的吗?
而两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过来时,方知晓时移事易,凡间早已换了天日。他死后七年,边戎族西征,缙朝覆亡,太子率领宗室南迁,重建一朝,曰南缙,偏安一隅百来载。
他原本是早该作古的人。是她给了他一副仙躯,她一半的修为,一缕永不须再入轮回的魂魄,一个凡界帝王倾举国财富也无法求得的仙品。她说她会还他,她就真的还了他。
冥主谢孤栦拎着个酒壶摇晃:“你对凤九之情,我约莫听说过一些,但既然重生为仙,从前之情便如大梦一场,且忘了罢。她给你这许多,也是想尽可能还你对她的情。你救过她的命,东华帝君也曾救过她的命。当年还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许,还你,却是舍命拿频婆果再渡你半身修为。报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说是为何?”
看他久久不答,轻叹道:“并非帝君是神尊而你当初是个凡人,不过是,一个是她所爱,一个非她所爱罢了。她同帝君纠缠了数千年,说放下也说了无数次,却没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将壶里的酒倒进杯中,不顾方才一阵摇晃生生摇坏了口味,一口一口饮尽道,“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谢孤栦只主动提过这么一次,后来再未同他谈及凤九与东华之事,他也未主动打探,只是偶尔想到谢孤栦叹息般说出的那句话。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两百年后,当他在九天瑶池旁重逢凤九时,终于明白当年谢孤栦此话中的含义。
她比当初在凡界时更美,他见着她时面上喜色惊色并存,她亦带笑看他,如同当年般唤他青缇,但笑意中却藏着疏离。
瑶池畔只他与她两两相对,近些年因奇缘而飞升为仙的,只他一人。
洗尘礼倒是简洁,她念祝语时却有些心不在焉,礼毕后一个小仙子提着裙子来请她,眨着眼睛向她:“帝君请殿下先去青云殿旁的琉璃阁坐坐。”
他瞧见小仙子仅说出帝君二字,便让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没有听说这些年她一直躲着东华,不是没有想过谢孤栦或许看走眼了,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听到他的尊号依旧会失神。若非本能,便是还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惊。
她回神时同他作别,道以后同僚为仙,彼此多照顾。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个好。
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亦转身。或许他们的缘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别,他想,其实这也足够了。

02
琉璃阁是座两层楼阁,位于三十六天大罗天,紧邻着青云殿。东华帝君每年仅上一次朝会,便是五月初五在青云殿中给众仙定阶冠品。
往常众仙拜辞帝君后,有时会上琉璃阁坐坐。但今年琉璃阁却没有仙者登楼的动静,凤九坐在琉璃阁二楼喝茶,猜测可能因楼下镇守了位大马金刀的小仙娥。
这位小仙娥举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宫娥般如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规矩,领凤九来的一路上十分活泼,既不认生也不拘礼:“殿下虽不识得奴婢,但奴婢却早就听闻过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头小灵狐,两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听说殿下也曾住过梵音谷,我们梵音谷很美,殿下说是不是?”
从前凤九就嫌天上的宫娥太一板一眼,这个小仙娥性子却喜辣,倒是颇得她意,遂开口称是,又笑着问她天庭有什么近况。
小仙娥叹口气:“奴婢伤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极宫当了一阵差,后来司命星君处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当了一阵差,再后来因殿下与帝君的成亲礼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将奴婢要了回来。奴婢在这三个地方当差,照理说消息该最灵通,但眼见的近况却只有一则,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连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话到此处故意卖了个关子,却见凤九无意续问,小仙娥垂头有些气馁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实不常见帝君,但听闻帝君这两百年来并不大待在太晨宫,大多时候都在碧海苍灵,重霖大人说,那里才是帝君家里,有帝君怀念的时光。”
凤九脚底下一顿,但并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话落时,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阁金石做的阶梯。
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凤九瞧着窗外飘摇的曼陀罗花,却觉内心平静。她手中一只茶碗,茶汤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诗兴,若是个擅诗词文章的,此时定可咏出佳句。但关乎茶事的诗词,凤九唯记得一句,还是无意从苏陌叶处听来,叫作春眠新觉书无味,闲倚栏杆吃苦茶。
凤九就抿了口茶汤,手中这盏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后再见,戏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该来一句“经年不见,君别来无恙否”罢。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传来一阵药香,凤九微微抬头,两百年不见,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东华他清减了许多,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瞧着还好。
他有些微恙,别来无恙这话此时就不大合宜了。凤九伸手多拿了个茶杯,问他道:“喝茶吗?”
东华走到她身边矮身坐下,一时却没有什么动静,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专注。他在看着她。
凤九将倒好的茶推给他,斟酌良久,轻声道:“你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寻我,我不过出门历练历练,早晚有一日,你我会在仙界再见,尘封瑶池……着实没有必要。”
他眼神平静,如她一般轻声道:“若非如此,你会出现吗?”他轻叹,“小白,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她哑然,凡界的日子逍遥,再回仙界虽不至烦恼重重,但总觉不若凡界轻松自在,近些年她的确从未想过要主动回来。她拨弄着杯盖道:“这些年我在凡界,学到了凡人的一句话,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句好话。”她认真道,“其实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都这么多年了。”又缓缓道,“你同她这些年也还好罢?”
他皱眉道:“谁?”
她就笑了笑,没说话,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上方道:“姑姑给我的信里倒是提过你在找我,不过没提你同她如何了,虽然我从不喜欢她,但既然你选了她,我也没什么可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过得还不错,也希望你过得好。”
他看着她客套疏离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疲惫和悲色:“那时候我没有及时赶回来,都是我不对。”
她有些惊讶地偏头看他。
他道:“我让姬蘅回了她族中,对她仁义已尽。”
她更加惊讶,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离开了,才让你觉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来?我并非负气离开,你不用……”
他摇头:“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抬头:“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后松开,她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只琉璃戒,戒面盛开着一朵凤羽花,似欲飞的一对凤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抚摸她的面颊,却停在她耳畔,只是为她理了理鬓发,他看着她重复:“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发怔,低头看着手中朱红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时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轻声道:“你没赶上成亲宴,我担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后来爷爷说你同……”她顿了顿,像是不愿提起那个名字,转而道,“并非旁人说什么我信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同我解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如果那时候你能赶来同我说这句话,说从来没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闭眼道:“小白……”
她却摇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那时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时候会想,你同我说过那么多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后来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么意思,毕竟,连我脑中的那些记忆,都是被修改过的。”
她摇头望向他:“帝君,我们就这样罢。这两百年我们各自也过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我过得并不好。”
她的手颤了颤,无意识道:“你……”又想起什么,“是我爷爷找你麻烦吗?我听说过他曾让你赠我一纸休书,爷爷气急了爱说糊涂话,即便我们分开,也不该是你给我休书,为了彼此的名声,最好还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离……”
他面色平静,眼中却一片冰凉:“我不会同你和离,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讷讷:“你今日……”
他揉着额角,接着她的话道:“今日我可能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铺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经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苍灵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菜园子也垦好了。仙山中的灵鸟,我让它们每个月末都到观景台前献舞,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暂时……”
他打断她道:“我在观景台旁给你弄了个温泉池子。灵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许多玄铁,是锻造神兵的好材质。渺景山下给你开了个藏剑室,里边有两百年间我收来的剑,应该都是你喜欢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声音终软下来道:“以后少喝凉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会儿,茫然道:“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秀眉蹙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稳重客气,就像是个陌生人,如今却终于有些他们最亲密时光的呆模样。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应迟钝,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闪过一点笑,终于是被疲惫覆盖了,良久,松开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罢。”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认识,有些迷茫地问他:“帝君这是……要和我两清吗?”她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是一个更为疏离的笑,她将手中凤羽花的指环重放回他手中,“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这个我也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他看着她离开却并未阻拦,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门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赤金色的血迹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闻声赶上来,他有些疲惫,将指环放入一方锦帕中交给重霖道:“她犟得厉害,此时不肯收,待我羽化后,这个无论如何让她收下。我走了,总要给她留些东西。”
重霖敛眉答是,接过锦帕时,年轻的神官却忍不住落泪,垂着头,只是一滴,打在锦帕之上,像朵梅花纹。
是夜凤九失眠了。
凤九此次回来并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谢孤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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