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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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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听了一时无言。周瑜这番话回得恳切,他没法再说什么,但他却一点都不相信那仅仅是因为羞愧。孙策故去后周瑜从来不去他庙前祭扫,甚至并不经常提起和孙策的往事,就好像碰触这件事会刺伤他的手指。三年时间足够治愈一切创伤,除非只是将伤口遮住任其溃烂。
孙权最终还是没有戳穿他,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只好随着周瑜一起沉默。
天空上河汉横亘,眼前有浅滩激流。流水声坎坎激扬,让人分不清来自天上,还是水中。
这时周瑜却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子。”
孙权不禁哂笑:“公瑾,我可不是阿绍。”
周瑜也不禁一笑,不再说话。
孙权望着夜空,眼眶发酸,幽然问:“哪一颗是我爹?哪一颗是我大哥?”
周瑜抬着头,很久以后才说:“我也一直在找。”
他们望了很久,好像真的期望有那么一两颗星闪烁出熟悉的光。
孙权渐渐眼皮沉重,歪倒在地上。他隐约听见周瑜吹起笛子。那是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和着流水声,辽阔,悠远,像从很远的地方一路缓缓而来,由细小的一弯,汇集雨水,支脉,汇成一道巨流,向前奔腾,奔腾不息……最后汇入大海,平静地消失在海底深处。
“这是什么曲子……”他梦呓般问。
“长河。”周瑜说。
四下无声。火光已经灭了,兵士早各自入梦。
周瑜放下笛子站起来,走向河滩。解开衣带脱了满是血污的轻甲和衣衫仍在岸上,一步步踏进水里。
月光照在水流上,银色的流光又返照上他的裸体。
孙权看着他站在水里撩水洗濯的身影,似梦非梦。他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开。
他的目光随月光与流水,在周瑜身上流动。这身体正值盛年,颀长而结实,白皙轻盈就像春天空谷中的晨雾。孙权顺着宽阔的肩膀,看向线条优美的细腰与小腹,看向修长笔直的大腿,甚至没舍得忽视纤细精巧的脚踝。孙权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见他。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星子,而他会化为月光……”孙权在梦中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2 章
建安八年,冬。
孙权西伐黄祖,破其舟军,惟城未克,而山寇复动。权还,过豫章,使征虏中郎将吕范平鄱阳、会稽,荡寇中郎将程普讨乐安,建昌都尉太史慈领海昏,以别部司马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守剧县令长,讨山越,悉平之。建安、汉兴、南平民作乱,聚众各万馀人,权使南部都尉会稽贺齐进讨,皆平之,复立县邑,料出兵万人;拜齐平东校尉。
第二次征黄祖,孙权发誓要连窝端了夏口。大军浩浩荡荡逆流而上直逼江夏,孙权站在船头,威风赫赫一如当年西行的孙策。仗打得顺,吴军长驱直入,眼看就要重现讨沙羡的荣光,没想到就在攻城正酣时豫章燃起烽火,报来山越复起的消息。这是当年刘勋没收拾干净的上饶宗贼,虽然是乌合之众,但集结起来也有数万之巨,在鄱阳、海昏、剧县等地横行劫掠,不久会稽也送来急报,余姚的山越恶逆遥遥相动,摆明了就是要趁孙权大军倾力出动时在他背后搞出点大动静。
孙权带出来了几乎全部的将帅和兵马,周瑜只有屯在吴县的不到三千人,仅能镇守无力□□,会稽虞翻差不多也只有这个数。孙权权衡良久,咬牙认了这次又是功亏一篑,带吕范程普等一路回撤,南下豫章。
孙权走后,甘宁打心眼里佩服黄祖命硬,十几年里被孙坚孙策孙权轮着番暴砍都能挺过来,这次孙权又浩浩荡荡倾巢杀来,眼看夏口要玩完,结果临要一脚踹门却后院起火愣是撤了回去。不过就算这样,甘宁觉得跟着黄祖混也难说有什么前途。他不想再这么蹉跎下去糟践自己的人生。
“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庶遇知己!”
苏飞昨夜那番话随着江风一直响在他耳边。江北万家灯火,年末祭祀的烟气随风飘来。
“知己……”甘宁自言自语说。他纵马狂奔,在初升的月光下向着东南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一行两人也正向着吴郡款款而来。
“先生,你跟郭祭酒夸下海口,心里可真有把握?那周瑜到底也是个武人,要是忽然琢磨出你是来劝降的,心下不快当即跳起脚来,咱爷们儿不就交代在那儿了?”
“你说的那不是大将,是强盗!”蒋干听书童说完哈哈大笑,“再说,乡里乡亲的,他怎么会对我下狠手。”
“我记得周瑜是庐江人,先生不是九江人么?!”
“同为扬州人!”
“呸,一个州的算什么乡亲,他能认你才怪!我看,凶多吉少啊!”
蒋干看书童在驴上长吁短叹,忍不住捻须而笑。
他有劝降的把握当然不是因为和周瑜同是扬州人,而是因为他见过周瑜,而且见过很多次。
那是建安二年在寿春的时候,年轻,娇嫩,貌美,深深地耽于酒色,在蒋干看来周瑜和常见的那种纨绔子弟并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说有,那就是喝酒实在太凶了,给蒋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郭嘉刚一提这个名字,他立刻就想起他在筵席上搂着歌伎起舞时发冠脱落长发委地的放荡模样。蒋干一向认为太沉迷享乐的人是软弱的,不管他打过多少胜仗统帅多少兵马,都抗拒不了更多的钱财和更高的地位带来的诱惑。
蒋干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确实没错。
雪从梅枝上融化落下来,落在石阶上不时发出轻响。暖炉里缭绕出青烟,攀着光柱缓缓而上。
甘宁坐在周瑜府内的厅堂,等的有点百无聊赖。
战乱以来各路俊杰避祸奔逃至江东,中护军周瑜统领军事且与吴主亲厚,无数人靠了他的举荐才在孙权的幕府里有了一席之地,所以甘宁决定来投奔他,再说去年讨伐黄祖一行周瑜也未曾参与,也就谈不上彼此会有过什么过节——甘宁一路思前想后,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坏主意。他等得时间太久,干坐着无聊,便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如何与周瑜应酬把话说得漂亮,越想越觉得胜券在握,不怕拿不下周瑜。
脚步声近,紧跟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甘宁忙转过头。一张白皙俊丽的脸刚映进他的眼睛,就像有数不清的爆竹扔进了脑子里,炸得他所有想法都成了碎片飞了漫天。
左右为周瑜脱了黑貂裘,他便径直走向主位,抬起眼睛看见甘宁坐着一动不动呆望着他发愣,皱了下眉头说:“足下一路辛苦,我看过你递上来的……”
“我见过你,记得你!”甘宁跳起来冲到周瑜面前,立即被左右上前执刀狠狠按在地上。一片质问呵斥中甘宁奋力挣扎抬起头盯住周瑜说:“你还记不记得我?!”
周瑜对他的突袭有些惊讶,凝视了片刻后冷冷说:“不记得。”
“可我一直记得你!”甘宁挣开左右,猛地拽开自己的衣领,脱掉上衣扔在地上,“建安五年沙羡一战,我冲到你的楼船上偷袭,你给了我一刀!”
周瑜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甘宁和他比起来并不算高大,但强健英朗,肌肉虬劲,肤色深如透亮的茶油。尤其吸引人目光的是从背到腰的一身刺青,纹成波涛,中有游龙隐现。背后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被纹成一只腾空的朱雀。
“我不记得你,不过记得这身花皮。”周瑜不禁一笑,反手一拍他肩上的伤疤,示意他穿上衣服。“孙氏与江夏为世仇,足下当初为黄祖死战,今日为何却舍他而来?足下为巴东人,为何不去就刘焉、刘表,反而舍近求远来投我江东?”
“吴侯励精图治,举贤任能,四方归顺,甘宁愿为讨虏宏图霸业尽心竭力!”听得周瑜问,甘宁忙拿早就想好的话回他。
周瑜看着他,神情似笑而非,明显是不以为然。甘宁这才想到曾这样回答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过泛泛之谈,根本打动不了他。不打动他,就不用想见到吴侯了,或者,甘宁觉得比起年轻的吴侯,眼前这朵名将之花更难对付。
于是他拾起衣服穿上,拿出十分的郑重抱拳说:“我不是来找主子的,我是来找知己的。刘焉、刘表、黄祖不识货,以甘宁一身武勇,当水贼都能挣口饭吃,何苦屈居人下?!可我要的不是高官厚禄,方尽天下大乱,大丈夫处世当以四海为念,我只求有人赏识我的才干谋略,知道甘宁非一介斗将,授我以重任,让我建功立业!你若也只视我为凡人,就是千金留我,我也不稀罕!”
此言说罢,周瑜果然有了兴趣,美目流光,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却说:“你是巴人,又从荆州来,一定很清楚荆益两州的情况?”
甘宁得意地点头,上前几步跨到周瑜面前,几乎能嗅到他衣服上隐约的幽香。他正要开口大大展示一番见识,门外忽然报说有一江北名士求见中护军。
名刺递上来,周瑜拿在手里沉吟片刻,忽然脸色一变,扔到案上大声说:“随我出迎!”说着就大步向外走去。
甘宁顿时恼火,急追上去挤开簇拥的随从跟上周瑜:“你问我话,我还没说完!”
周瑜扭头看他,忽然眼睛放光,一把抓住甘宁的胳膊说:“你从江夏带来多少人?!”
“一千,怎么?”甘宁没料到他问这个,莫名其妙。
周瑜笑着探过脸附到他耳边。
于是甘宁真的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奇妙的冷香。
蒋干拿不准周瑜会何时见他,正在琢磨要如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抛出曹操的邀请,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白衣人,从大门里迎出。
蒋干只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周瑜此时已近壮年,白皙高挑依旧,在一群人里漂亮得扎眼,却又完全不见了弱冠时的娇柔软弱,和蒋干记忆里的几乎是两个人。书童激动地推了蒋干一把说:“先生!周瑜还真把你当回事啊!果然是乡亲!”话音未落周瑜已经带人走近,蒋干刚拱手堆起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周瑜便伸手按下他抱起的拳笑说:“子翼这么千里迢迢远涉江湖而来,是为曹氏作说客的罢?”
蒋干听见身后书童一趔趄摔倒在地上,心底不由也暗暗叫苦。其实以周瑜的聪明能想到蒋干的来意并不是令他多意外的事,但竟然这么一开口就稳准狠地点了他的死穴断了他的后路,实在让蒋干大为震惊。这样一来,如果答是,等于自找着被轰出去,颜面无存,答不是,下面又怎么再开劝降的口?白来了一趟事小,辩才无双的名声算是折在周瑜手里了。一瞬间的功夫蒋干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面上仍旧勉强沉着,怫然作色说:“干为将军州里,遥闻芳烈,远赴江东只为一睹将军风采,又为何一见面就提我是曹操的说客?将军如此无情无礼,我倒还有几根穷骨头,也不必再受这番折辱了,就此告辞!”说罢扭头就要走,却被周瑜一把钳住手腕挣扎不得。
周瑜笑说:“既然不是说客,大老远来了,同为州里,我自然要好好招待。”言罢不由分说命人安排酒席,蒋干推辞不掉,喝得稀里糊涂又被安排进馆舍,第二天醒来只觉身陷魔爪,除了听天由命,毫无办法。他正绞尽脑汁要见招拆招,周瑜却又把他晾了起来,传话说有密事处理,整三天都没有召见,于是更让蒋干心里没底,如坠冰河。好容易镇定下来,他才静下心细想周瑜的用意。回绝劝降之意对周瑜来说实在轻而易举,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他一见面就堵住蒋干的嘴,却扣住不让他走,又是为何?蒋干觉得周瑜像只扑住麻雀的猫,一定要玩够本才肯将他放归曹氏——或者说,周郎舞剑,本就意在曹公?
甘宁觉得这事肯定和那个蒋干有关,却不知道周瑜为什么要临时借用他的人。等到了大营他立马看明白了,周瑜名义上有三千部曲,实际上几年来伤损以及调用,只剩了两千出头,建威中郎将连刘表手下一个校尉都不如,这点人马根本排不起来个像样的阵势,任谁来看都觉得寒酸。周瑜既然有意对蒋干示威,甘宁也乐意帮他这个忙,但三天来再没见过周瑜人影,甘宁心里不由有些没底,正在暗暗琢磨是不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周瑜把部曲给吞了,就看见一行人骑马从吴县迤逦而来。
高个子白衣白马的正是周瑜,他旁边那位布衣文士,带着一脸惊讶和凄惶,正随着周瑜的马鞭四处张望,恐怕就是蒋干了。
甘宁边操练兵马,边远远地偷眼看他们。他现在觉得周瑜远不只是人物漂亮而已,有城府有丘壑,计略过人,军令严整,确实有两下子,远胜于他在荆州见过的任何一个名将。
甘宁又一扭头,看见周瑜也正转头看他,四目遥遥相对,周瑜向他微微点头一笑。不久,就有侍卫跑过来,传周瑜口令请甘宁晚上到府中赴宴。
“军务繁忙,这几日多有怠慢,子翼不如多留几天,我一定抽时间陪君游遍吴郡!”周瑜对蒋干端起羽觞,笑说。
蒋干一整天被周瑜拽住遛得团团转,看府中侍从看服饰看珍玩,又到大营,视仓库、军资、器仗,被压着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回到吴县周瑜又置办筵席,手下一众裨将作陪,蒋干明知劝降已经不可能,对这热情招待有些招架不住,忙告辞说:“中护军日理万机,我怎么敢耗费将军的时间,今天已经逛够了,明日干就起程回江北。”
“子翼要就这么回去,可怎么复命呢?”
蒋干本以为挨过去了,没想到周瑜还是没忘了这茬,苦笑着摇了摇头,索性说:“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就别对着扯瞎话了。”言罢,抬头指了指四壁的珍玩和侍立的仆役婢女笑说:“我第一回来,你这儿可没这些。”
周瑜哈哈大笑,放下羽觞说:“先生果然目光如炬。”
“营中军事井井有条,但有一队人马散漫不羁,并不像是你的部曲。”
甘宁听得他们说话像在打哑谜,不得要领,直到这句,才明白原来蒋干早就看出来他是周瑜临时请来的外援,忙放下酒杯望向周瑜,看他如何应对。
周瑜被蒋干点穿,却一点不见有尴尬,反而微笑说:“先生确实全看明白了,届时要如何回复曹公呢?”
蒋干端起酒,说:“我只好回说,周公瑾雅量高致,就算居处简陋部曲寡少,也不改其效忠吴侯之初心,此心非言辞所能间,更非厚币重禄所能移,周公瑾,将为曹公在江东之大敌也。”
周瑜点头笑说:“先生说得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讨逆与吴侯遇我之厚不在利禄功名,而在知己之意。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福祸共之,荣辱共之,假使苏秦张仪复生,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我也要面折其辞,何况先生?”
蒋干低头苦笑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说:“将军,我以前见过你,你可记得吗?”
周瑜不禁又看了甘宁一眼,笑说:“我的记性太差了,你们都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们。”
蒋干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并不以为意,抬头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轻扣着青铜爵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还记得你在阎象府上宴饮,醉酒后随舞女起舞的姿态,翩然如白鹤。今天我什么都看见了,但其实最想看的是你起舞。”他望向周瑜,又觉自己唐突,周瑜却并未推辞,拍手遣散舞姬,拔出剑就走下来。
众乐肃然,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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