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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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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丕命人从栏上解下,边说道:“若说他爱惜,却也奇怪,临走他又莫名其妙将此马托付给我,说可以任意驱驰。”马弁系上鞍辔,曹丕握紧缰绳翻身而上,“可惜我只能在营里缓步巡游,断然没有机会日行百里了,实在是大憾事!”
  话虽如此,曹丕仍旧按耐不住放松缰绳夹紧马腹,打马奔向营中校演场的开阔地,抽箭弯弓,俯身而射,五子连珠飞出指缝支支中靶,教练场一片喝彩雷动。
  “先生,如何?”曹丕又转马奔回来,勒住马头笑问。艳阳之下,曹丕的轮廓是一圈金色光晕。司马懿从未觉得他如此神似曹操,也从未觉得他如此英武倜傥,虽则曹丕远算不上俊美。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公子实在当得起《白马篇》。”司马懿由衷赞叹,又忽觉用曹植的诗来称赞曹丕恐怕会惹他不悦,忙说:“公子一身文武绝技辅佐丞相,来年大战,定能大显身手!”
  “哈!”曹丕大声笑说,“这是自然!我是立志要助我父亲成就文治武功的!”
  天气晴好,正午的阳光驱散了江上的薄雾。不觉间凯风南来,草木轻摇,欣而向荣。
  傍晚时分,万里绮霞从西方滚滚涌来,就好像顷刻间铺了漫天的织锦。深红与金黄倒映进江水,燃起一江火焰,又返照在赤壁山岩上,烧红了岩壁。
  周瑜额上勒着深红的帻巾,高高站在台上。
  吕蒙仰头望着他,手指握紧腰边的刀柄,汗水直渗进缠绕的丝绳里。诸将静听号令,无一不整肃,静静沐浴在火烧云的红光中。
  “驱逐曹贼,保卫江东,在此一举!”众人随周瑜一同拔刀,誓师声震山谷。
  傍晚渐渐吹起的东南风入夜并未停息。
  午夜时分,船舰走舸举帆乘风,成队北岸驶来。南风甚急,船如疾箭,越过江水的巨浪与漩涡,一路向乌林水寨靠近。南北岸明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紧江心的船队。
  曹操裹紧厚氅,立上高台,极目望向南岸。比起南风,他更盼望江东降将源源不断的到来,今夜黄盖只是个开始,曹操可以笃定。
  周瑜立在楼船上。江浪拍击着礁石,旗纛飒飒迎风。东南风从身后的江东吹来,拥起他的袍袖,轻拂他的鬓边。混杂在风里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不是江浪,不是树木,也不是鸟啼。虽则这些声音都有。
  但不同于一切,那是随风从高缈的云天落下,从往日岁月一路流淌到耳边的絮语。
  “黄公!时机差不多了!”甘宁从船首探过身来,压低嗓子向黄盖喊话。
  黄盖立在甲板上,抱臂紧盯着对岸,不理会甘宁的催促。船开得越近越好,他不想给曹军反应的时间,虽则越近对自己也越危险。
  东南风越来越急。
  离北岸仅剩二里的时候,黄盖举火为号,众兵士齐声大喊:“降焉!”曹营水寨的大门应声敞开,岸边的连锁大船渐渐入目。黄盖高高举起手里的火把,迅速一挥,猛地放了下来。一瞬间,十几艘舰船上同时窜起火舌,被风鼓得烈烈不息,如火箭飞速驶向对岸。
  曹军一霎那的震惊之下,已经来不及关上寨门,火船疾驶,直撞向连环大船。这些小船船首固有长钉,直刺进大船的船身上。船板浸透了桐油,遇火即燃,瞬间浓烟滚滚裹挟着大火,吞没了岸边巨大的船队。
  “黄公!”甘宁的船队从后面赶来与乘走舸回撤的黄盖军汇合,却遍寻不着黄盖。黑暗与混乱中没有时间再找,后续的战船已随东南风一路疾驰而来,弓兵齐齐拉满弓弩,将成排火箭连绵射向北岸。
  曹丕吹灭灯躺下没有太久,被外面的脚步惊醒,才发现营中一片哗动,帐外明亮如昼,空气中还有股莫名而强烈的烧焦的气味。他忙翻身下床裹上衣服,正这时,侍卫闯进来,挟裹进一股干燥的热流:“公子!江东今夜火攻,东南风太烈,船烧了,大营也全烧起来了!公子快走!”
  “丞相现在安好吗?!”曹丕一瞬间恍如梦寐,忙问。
  “丞相安然无恙,命众人向西岸集合,乘船溯游回江陵!”
  曹丕匆忙系上衣服随侍从奔出来,但见营寨已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几乎难以辨得清道路。火舌与热浪夹道涌来,踯躅难行,时而被地上的尸体绊得趔趄。火势蔓延得太快,这一夜的东南风来的也太邪,曹丕向岸边前行,路越走越艰难。
  火光中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向曹丕撞过来,曹丕顺势一把拽住那人的衣服,借火光才看清是司马懿,已经被烟熏得有些神志不清,被曹丕一拽之下,几乎瘫倒在他身上。“往回走……去西北……”司马懿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曹丕还未听清,侍从催促道:“公子快走!不要顾及他人了!前面的簰道眼看就要烧塌了!”话音未落,身旁的火苗忽然窜起,曹丕冷不防间左颊被火星燎伤,痛的大叫一声,又被司马懿猛地拽到在地,而瞬间头上木梁崩塌,侍从只来得及哀叫一声,就被压进瓦砾堆里烧成火炬。
  火海中,曹丕扶着司马懿进退维谷,越向岸边走火势越大,四面完全看不清道路,只听见四周围的惨叫声,落水声,木料崩裂声。而远处又传来声声号角,吴军已经快要杀到陆上了。火聚之中,曹丕却如坠冰河,冷汗贴着热汗,浸湿了他的层层衣料。
  火船刚冲过来时曹操紧急命全部从西岸上船,溯江向江陵回撤,但他完全没想到风势陡然变得那么烈,火随风至,而吴军第二三批次的攻击随着烈火次第到来,将岸边的大船顷刻间烧得精光。吴军开始向岸上冲击,曹操忙带人掉头向乌林西北的陆路急撤。
  跟随他从水寨中逃出来的曹军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二,其余或烧死或溺毙,或困于大火无路逃生。曹操在乌林西北的高地上策马伫立,望向营寨的火海,旦夕之间的巨变,令他恍惚如同梦寐。
  “吴军快要追过来了,丞相下令快走吧!”刘晔扑上来抱住曹操的缰绳说。
  “吴军不会这么快追上来。”曹操没有低头看他,依旧望向乌林。
  贾诩心中忽然一惊,四下打量,才发现曹丕没有在集结的人群中。
  烟雾更浓了,脚下的簰道时有塌陷,曹丕一手拖着昏迷的司马懿,一手用袖口紧捂口鼻。浓烟和烈火中,喧动声刀兵声已经不远了,而他已经分辨不出方向,不知道脚下的路正将他带向哪里。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马嘶声,曹丕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他方才的兜兜转转,断然走不到马厩的方向。
  马蹄声猝不及防地从后面响起,一匹鲜红的骏马从火中腾空飞跃而出,越过他的头顶飞奔至前。曹丕睁大被熏出眼泪的眼,才发现这是匹白马,鞍辔皆无,缰绳也被烧断。“雪骐!”曹丕惊呼,踩着吱呀作响的簰道向白马奔去。雪骐认得他,驯顺地低下头在曹丕的安抚下喷着响鼻。
  曹丕扶着司马懿一起爬上马背,闭上眼睛夹紧马腹。马蹄踏碎火焰,向未知的方向奔去。
  吕蒙紧跟着甘宁靠上北岸。火势稍减,巨大的楼船已经烧成了浮江的火炬,带着黑色的浓烟随江水向下游漂去。沿江全是尸体,路上兵寨已被烧得四下倾塌,一片火海中只闻嚎叫声。
  “今天我们这四千人要灭了曹操二十万雄兵了。”甘宁扭过头嘻笑说,“韩当已经冲进去了,我们跟上!”
  吕蒙点点头,拔刀回身一挥。
  刘备站在蜀山山头,望向乌林。西方火光动地,烟炎张天,天空被烧得几乎像涌出霞彩。
  “云长和子翼已经奔向松林了。”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挥动,徒然想驱散眼前的烟火味,“如果他们可以生擒曹操,也许江陵的大门就不会向我们关得太紧。”
  “先生想要云长他们拿下曹操,夺取江陵,我却不那么想。”刘备轻笑一声说,“周瑜此役视江陵如囊中物,会容得下我们去取?就算曹操落进我们手里,便宜也是东吴的。我不跟他较这个劲,以我的兵力也拼不过他。”
  “将军难道不想立足荆州?”诸葛亮颇有些讶异。
  “当然想,不过荆州不只有江陵和襄阳。三方兵马聚集赤壁,只有我的最少,但我的胃口——”刘备笑了笑,“恐怕是最大的。”
  诸葛亮顷刻间忽然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说:“所以此战更要尽心协助周瑜,才能让他不要疑心我们的动作。”
  刘备闻言摇着头哈哈大笑,边向一旁的坐骑走去。狂笑声中迸发出像是野心与得意一类的东西,让诸葛亮心中骤然蒙上了一层烟灰。
  贾诩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成队的马蹄声带来震颤,他站起来说:“丞相,追兵从东南两方包抄来了。”
  曹操依旧直直望向东南,默然伫立。荀攸看了看四周众人焦急却无人敢开口,便上前劝道:“丞相带兵先走,有我等断后!”
  “我誓与君等共进退,谈何先走?”曹操回说,贾诩知道他言不由衷,上前说:“我等留在这里等丕公子,请丞相务必先走!”
  争执间,一骑巨马从远处狂奔而来,曹丕拖着司马懿滚鞍下马,扑倒在曹操膝下说:“父亲!敌军已经逼近了!快走!”
  曹操凝视着曹丕,良久说:“你受伤了。”
  “皮肉伤而已!”曹丕忙说,慌忙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烟灰。
  曹操转身上马,回首向众人说:“走华容道向江陵回撤!”
  率残兵向西进行了一夜,等离开乌林,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天空灰白,像燃尽的炭火。东南方向的上空仍旧有浓厚的烟灰缭绕不去,如巨兽黑压压盘踞在众人心头。灰色的天光让逃命的一行更暴露出狼狈,互相打量间,无一人衣冠整齐,而仓皇更从每副惨白的脸色中渗透出来。
  临快到了松林,曹操才下令暂作停顿,点检残部,发现途中因伤残而掉队或倒毙的军士又有十之三四。冻馁中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但眼下显然不是痛惜失败的时候,吴军就在后面,风声鸟啼都令人心惊肉跳。
  休整间匆匆埋锅造饭,天冷柴湿烟气缭绕却始终没有火光。晴暖的天色在一夜间没了踪影,风很大,吹得远近岩壁松涛阵阵,北风摇撼百草,更吹寒了人的肝胆,风里带着昨夜的烟火味,还有很重的潮意。
  贾诩沉默着望向铅灰色的云天,轻轻摇了摇头。
  火好容易起来,锅里有了热气,一众脸上也多了些人色。而饭还未吃到嘴里,雨点忽然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荆襄的雨水大,即便在冬天,也是说来就来的,顷刻间就成了瓢泼。大雨浇灭了炊火,众人衣裳湿透,在雨里瑟缩,曹操急命向松林前行,以期躲雨。
  众人在漫淹成溪的山路上刚踯躅行了半里路,忽然从山岩上传来一声巨响,一声未停一声又起,连绵不断的山洪挟着砂砾石块,顷刻间冲毁了狭窄的山路。
  山洪冲击过的路面留下一道道沟壑,人马无法行进。曹操回顾雨中的残兵,下令以伤马填充沟壑,又命伤残羸弱的军士背负草木跳进水里。众人舍弃辎重,拽马踩踏才得缓缓通过。而这些伤兵,便再也未能从水中爬出来。
  曹丕牵着雪骐,踯躅不前。他知道雪骐的铁掌已经在颠簸行军中掉了两个,马蹄被荆棘刺穿,走起来已经有些瘸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倒下。但他却没有办法让自己松开缰绳。
  曹操正走到沟边,回头向曹丕望来。目光像雨水流进了他的脖颈,凉得他浑身一哆嗦。
  “弃马!”曹操说。
  “父亲,这马在乌林救过我的命,禽兽有情,我也不能……”曹丕在曹操的瞪视下想要缩起脖子,又强迫自己昂起头,“我要把这匹白马完完整整交给子建,不枉他托付给我。”
  曹操似乎很轻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过身向前走去。
  曹丕忙抚慰地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拽马走过水路。
  曹军舍弃了大部分马匹与辎重,冒雨趟着齐膝的水,半里路走了几乎少半天才到松林。曹操拄着竹杖,抬头打量松林的地势,忽然放声大笑。众人冷不丁都被笑声吓得惊心,面面相觑不知何谓,最后荀攸上前小心问:“丞相可是笑追兵被路所阻,被财物所引,一时追不上来?”
  曹操乐不可支,拍着荀攸的肩膀笑的喘不过去,半晌才说出话来:“我在笑周郎无谋,如果他分兵在此处一把火烧了松林,我们就是插翅也飞不走了!我若用兵,绝出不了这种纰漏!”荀攸听了,全然没有喜悦,更觉惊惧,忙望了望四周说:“此处易于埋伏,出路狭小,的确不宜久留。”正说着,一阵马蹄喧哗声从前方渐渐逼近,连曹操也陡然变色。
  张辽许褚率骑兵从林中闪现出来。
  众人看清了旗号,才知虚惊一场,长舒了口气。张辽许褚本是被先期派向江陵的,闻报说后方山洪,忙从半路折了回来迎曹操。
  “丞相,前面路上会不会有埋伏?”刘晔问,乱发下苍白着一张瘦脸,全然不见了平日的精明利落。
  “我虽然仅剩五万残兵,料周瑜也没有这么好的胃口吞得下,要伏击我,”曹操冷笑说,“我想他还要掂量掂量!”
  话音未落,浓烟从身后的松林窜起。
  吴军正面袭击曹军营寨后,溯江而上绕到堰虬的金沙堆,拦截并纵火烧光了曹军试图逃跑的运输船。周瑜打定主意要将曹军赶尽杀绝,但刘备显然不这么打算。关羽奉命率军追击,到了松林雨水已经停了,地上只余凌乱足迹,松林再向前就是华容道,依着刘备的军令,关羽放火烧了松林,便向回撤与张飞等一起聚拢曹操抛弃的马匹辎重,回头与刘备会合。
  华容道是回江陵唯一的陆路,江浪涌上岸,江边的苇丛结着一线白色的残冰。苇丛内行着一队人马,衣甲凌乱,拖着长戈短刀,旗斾曳在泥水里,拄杖扶将地向西缓缓行进。
  “你看,他们果然还是来了。”周瑜从山垭的岔口向下望去,杂木掩映下,曹操被烧成半截的红氅依旧醒目。
  “刘备竟然没能追上他们!”鲁肃扼腕说,“幸亏你烧了金沙滩急绕到这里,恰恰及时。”
  周瑜举起硬弓,拔箭拉满,遥遥对准红色的身影。
  败兵迤逦而来,渐渐走进射程。周瑜却忽然把弓放了下来。鲁肃忙压底声音问:“怎么?!”
  “我想杀他也许不和我的本意。”周瑜说。
  “你怎么这时候忽然犹豫起来?杀了曹操,我们可以趁乱夺了荆州,趁势向北开拓,这怎么不是你的本意?”
  “我想北上中原不假,不过曹操如果死了,北方瞬间就要大乱,而我们在荆州周旋,还无余力与北方诸郡角逐。何况西北重镇韩遂。。。等人物猥琐,如果他们趁机崛起,中原难保不会再四分五裂,生灵涂炭。”
  鲁肃不由得笑出声说:“原来你这么看重曹丞相!说起来,你总不是刚刚才这么想的,大费周章派刘备追击,又把我骗过来是为什么?”
  周瑜说:“我让刘备从路上追记曹操,也是牵制他兵力而已,笃定他根本不会下手。我请你来,因为你是吴侯的心腹,更是我的挚友,将来只会帮我作证,一定不会出卖我的。”
  周瑜转身正要拽过马,却被鲁肃拦住:“其实你私心是想跟曹操在中原一教高下对不对?刘备固然险恶,你这样任性妄为,才真正是我江东的隐患。”鲁肃眼神严肃全无玩笑的意思,周瑜不由笑问:“所以你要为吴侯除害吗?”
  鲁肃应声拔刀对准周瑜,又忽然哈哈大笑,弹了弹刀刃收了回去说:“开什么玩笑,你是江东的利刃与屏障,没有你,根本无所谓吴侯与江东。你想干什么我是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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