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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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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
  “但我见过。”周瑜敛色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刘备野心大而器量小,善取巧而无大略。先生若以为他知人善任,以为到他手下可以大展宏图,那就更错的离谱了。先生大概还不知道,诸葛孔明现在不在公安,而被刘备调去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去了。”
  “什么?!”庞统大大惊诧了,“孔明韬略之才,仅用其督令后方粮草赋税事务,岂不是委屈人才?!”
  “所以我才问,先生自觉比孔明如何,竟自信可以在玄德手下脱颖而出?”
  庞统一时语塞,踌躇良久说:“阁下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能也问一句吗?若我归于阁下,阁下又何以待之?”
  “军政内外大事,悉数委托先生,一概听凭处置。瑜,垂拱而已。”周瑜回过身望向庞统,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庞统不由脱口问。
  “先主公讨逆将军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请君出仕,就是要付以重任的。先生愿意做我椽下功曹,为我腹心参谋吗?”
  庞统在各种震惊之下说不出话来,周瑜解下腰上的太守印纽抛给庞统,他下意识间慌忙接住。
  周瑜笑说:“先生既然已经挂了印,即日就上任吧!先生的眷属已经接来在路上了。”  
  “我……”庞统正想辩解,周瑜已经示意送客。被侍者带出门外,庞统才恍然发觉自己又成了南郡太守的庞功曹。他看着手里的太守印,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将之小心收在袖里,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抬步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0 章

  建安十五年,夏。
  “事情固然紧急,但明府的身体……这样昼夜兼程,恐怕还是太过劳累了。”庞统奋力策马,尽量跟上周瑜的速度。
  “我们的情报不力,刘备已经过了沔阳才发觉,我必须抢到他前面见到吴侯。”周瑜回说。他呼吸急促,脸色犹带着青白的病容,比起春天与庞统初见时远更像个病人了,这也是庞统反对他太过匆忙上路的原因。
  庞统认识周瑜的时间不算长,在周瑜的一众知交故旧里尤其是个新相知,但他却常常忘记这一点。此时距那个孟春的下午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庞统心中最后的不甘与忐忑却已经消失无踪。他对周瑜的敌意与猜测在无数个良辰清宵的焚香赏琴中消融殆尽,而敬意与温情则在舆图与方略的谋划之间逐渐滋长。总之,回到江陵后庞统很快便发觉周瑜是个很少有的上司,也是个很难得的朋友,既有文人的智略和温文,也不乏武将的坦荡和直率,于公于私都无法不令人心生爱慕。
  而遗憾的是几个月间的变化并不止于此——南郡太守在江陵之役受的伤太过严重,几乎不再可能痊愈,而由伤势带来的虚弱又加重了他身上原本就容易发作的心疾和肺病。几个月间周瑜的健康急转直下,庞统觉得初见时那种青春的幻影已经张开翅膀从他身上掠过飞远了——唯有谈及西行的计划时灼灼放出光彩的双眼,才让人想到他心中仍旧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少年。
  “我倒觉得情报来的太早了,”庞统压下心中万千思维,强做出微笑说:“上次与明府谈及的取蜀路线,我近日又完善了许多,只要再假以时日就能成型。这时候明府却忽然要离开江陵去京口,实在可惜。或者我也——”
  “我不会带先生一同去的。”周瑜笑着打断庞统,“先生是南郡真正的太守,此地形势险峻,不可一日无君。”
  庞统叹了口气,也只好点了点头。
  江边到了,楼船早已装载好,泊在岸边。
  “统以茶代酒,送别明府!”庞统命人取来漆壶,将温热的茶汤倒入羽觞。
  周瑜端起羽觞,忽然若有所思说:“我第一次喝荼荈,还是兴平二年的时候。那年讨逆刚占了曲阿,把刘扬州的府库翻了底朝天,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试试。我知道吴人是很喜欢这种饮料的,但我却一向喝不惯。”
  “明府喜爱浓烈的滋味,而不习惯寡淡。”庞统笑说,“但是茶也可以是浓烈甘醇的,只是不像酒那么让人迷醉颠倒。——这便也是茶的好处。”
  周瑜闻言只是笑了笑。两人以茶代酒在江边诀别,周瑜便带着人马匆匆上了船。
  楼船起航,顺流而下。庞统极目远望,直到白帆远逝,渐变成天边翱翔的一翅沙鸥。
  船队临近京口时,周瑜命令暂时停止行进,派人向关口送去停靠的请求。很快巡船过来,有人踏着重步匆匆登上楼船,还未进门便大声说:“都督,久未相见了!”
  周瑜回头,来人原来是吕蒙。吕蒙在江陵一役后便被孙权召回,与周瑜分别不足半年,此时重逢仍旧让他脸上高兴得放光,一时竟忘了改口,仍循旧例管周瑜叫都督。周瑜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也不由微笑起来,忙延座招待,互相问候温凉,畅谈了分别后的经历。
  吕蒙是孙权的亲信,从江陵回来后暂时屯守在京城附近,尚未有新的任务。
  “至尊眼下对庐江颇有兴趣,与蒙谈话间有时也流露出些想伺机北上的意思。”吕蒙说。吕蒙和周瑜一样是淮泗人,他提起这个话题,是料想周瑜一定会感兴趣,“都督大概也听至尊说起过。”
  “我并未听他说过。”周瑜沉思说,“而且——我也不看好近期的北上计划。”
  “为什么?”吕蒙倒吃了一惊。
  “曹操在乌林与江陵受到重创,不等于说他已经被东吴打垮了,正相反,他北归之后屯田募兵,养精蓄锐,实力有增无减。且正因为丢了荆州,庐江就更被曹操重视,西至合肥一线被曹军严加守备固若金汤,至尊往年苦征不下,连带吴军也被夺了士气,近期如果继续北上,我想也只能事倍功半,白白折损人马。”
  “都督说的……也有道理。”吕蒙北上的雄心被刺痛,生硬地点了点头,两人短短沉默片刻,吕蒙忽然想起正事,忙问:“尚未请教,都督这次突然回来,到底是为什么事?可是江陵局势生变?”
  “不是因为江陵,”周瑜微笑说,“而是因为刘备。我听说刘备嫌我分给他的地少而贫瘠,来向至尊当面哭穷,为不致蒙受不白之冤,我特地来给自己辩白,力要抢在刘备之前见到至尊。”
  吕蒙闻言笑说:“都督玩笑了!至尊是不会偏袒刘备冤枉都督的!”接着又正色,微微探身向周瑜说,“刘备早都督两天已经到了京口,已经见过子布子敬等人,被至尊授意安顿进馆舍。但是——“他见周瑜变色,忙说,”但是他还未能见到至尊。”
  “为什么?”
  “至尊命人对刘备说腿伤未愈不便近日相见,但其实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口。”吕蒙看着周瑜的表情说,“至尊在吴郡。”
  周瑜震惊之下沉思片刻问:“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除了张昭顾雍鲁肃等人,只有我。是至尊让我告诉你,他在吴郡。”吕蒙说完,将通关的节符呈给周瑜。
  雨连绵不断,从曲阿到吴郡,一路紧随着周瑜而来。雨下的不紧不慢,刚好把天地间所见都罩上一层青蒙蒙的雾气,花草与树木幻影般迷蒙在雾里,让眼前的路也变成了幻觉,好像循着它就能走向过去。
  周瑜走进孙策庙时,里面也充斥着一路上无处不在潮湿的草木味。天色晦暗,庙里幽深高旷,纵使燃着灯火,仍旧大部隐没在黑暗里。周瑜向前走,被雨水打湿的靴子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泥迹。他抬头望向孙策的牌位,但光线实在暗得很,上面鎏金的字迹都看不清晰。
  “来人是路过躲雨的吗?”孙权的声音忽然从角落响起。随着声音,帷帐撩开,灯火下现出一张因留着髭须而显出老成的脸。
  “予美亡此。”周瑜回望向他,说。
  孙权听他这样说,微微抽动了下嘴角聊作笑意,走出帷帐。
  “我正好从会稽归来,所以选在这里等你。——建安十三年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相见,”孙权定睛望着周瑜,忽然顿住,半晌说,“你变老了。”
  周瑜微微歪头眯了下眼睛,聊表惊讶,却没有说什么。孙权走近来,在灯光下更细致地打量周瑜。
  “你的眼睛周围有了皱纹,嘴唇更薄了。你的脸色青白,鼻梁如削,你的鬓边已经露出了白头发……两年未见,你竟然变老了!”
  “人非金石,岂能不老?”周瑜微笑说。
  孙权照旧凝视着他,围着周瑜转了一圈。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一见到你,竟然把赤壁和江陵忘了精光,我本来想称赞你的功绩,可我看到你,发现你变老了,只觉得心中痛苦,难以言喻。”孙权围着周瑜慢慢踱步,缓缓说。
  “我身边流淌着一条长河,这条河送来一些人,也带走一些人,我以为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陪着我一同接受时间的冲洗。”
  “我确实一直站在你身边。”周瑜说。
  孙权贴身擦过周瑜的肩膀,同时轻轻握住周瑜垂着的手。他的手指细瘦嶙峋,因淋雨而冰凉。孙权握了一晌,便松开了。
  大风忽然从门外涌入,白色的帷幔在庙堂中翻滚涌动,如同惊涛,久不停息。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亡兄葬礼的那天。”孙权说,“恍惚间已经过去十年了。”
  “已经有十年了吗?”周瑜抬起头望向牌位,自言自语般说。
  “门外的梧桐树是建安五年我亲手所植,如今已拱矣。”孙权说,“他躺在这里已经十年了。十年来,白云苍狗,人世纷纭,我们常常忙得忘了他,所以他大约是很寂寞的。”
  “……他大约是很寂寞的。”周瑜低声重复说。
  孙权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黑暗中向他灭顶压下来,以至于有些窒息。他匆匆举步向外走,边说:“我们回京城罢!”
  周瑜却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抬头望向孙策的牌位。
  “他大约是很寂寞的……我想他最害怕的大概就是寂寞。”周瑜的低语声从孙权背后传来,“我一直在想,人死后究竟会到哪里去,生命本身又到底什么,为什么温热的气息会从朱唇中消失而秀颊会一夕之间退色甚而腐烂?如果生命不是虚幻的,那它怎会凭空消失?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孙权知道这些话周瑜并非在问他。但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回头说:“有个从徐州来的浮屠告诉我,人的灵魂有如植物的种子,埋进土里将转世复生。”
  “所有人都会吗?”周瑜回头,表情带些惊诧,很认真地问。
  “所有人都会。”
  “转世复生的人,还会再相遇吗?”
  孙权沉默片刻,说:“你不该问我。我其实不懂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而且也并不怎么相信。”
  “可我愿意相信。”周瑜说。他缓缓转过头,望着孙策的排位。“我愿意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我也愿意相信人还会有来世,因为这让我不再害怕死亡,甚至对死亡存有期待……”
  他声音越来越低,讷讷如同自言自语,孙权不禁走回去听他究竟在说什么。
  “……我期待死后能够再次与你重逢。”
  刘备到京城以来又过了一个月。他知道周瑜从南郡紧随自己而来,想抢夺进见孙权的先机,更知道他此举为的是反对将南郡的富饶地带划分给自己。这些他心中已经有了应对的计较,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半个月之后,孙权忽然搁置了划地的事,转而提议将寡居的幼妹嫁给自己。
  孙强刘弱,在这种局面下其实是没什么回绝的余地的,但刘备仍旧请求给他几天思索的时间,并很快寄信给了糜竺等人商议。
  在寓所等待糜竺回信期间刘备既不安又百无聊赖,江东的夏天潮湿,天气闷热,他心中更觉烦躁,便索性带赵云出门来,信马由缰闲逛至郊外。
  大约行至京城外五里处,林壑渐深,天色忽然沉了下来,远处隐隐有雷声,眼看就是一场大雨。刘备正要勒马回转,忽然见有青瓦飞檐从树缝中透漏出来。他忙纵马向前狂奔,山回路转,眼前现出一处很大的院落,看起来却既不像园林,也不像府邸,钟声和歌呗从里面传出来,在山林中随香烟悠扬飘散。
  院落门大开着,刘备便跳下马,带赵云走了进去。看到门厅彩塑佛像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浮屠建造的伽蓝,在徐州时他着实见过不少,但在江东却是第一次遇见。院内的僧侣听得人声迎出来,主宾刚寒暄几句,倾盆大雨就当空浇了下来。
  刘备报上名字,僧侣们肃然起敬,忙请至禅房小坐用茶,以待天晴。夏天雨势来的快去得也快,倏忽间雨过天青,一扫晨起时的闷热。时值盛夏,花木繁盛,气味馥郁,在深绿浅红中掩映着回廊和影壁。刘备兴致上来,便请僧人带路,与赵云进去游逛。伽蓝地处清幽,信众虽时有往来,但并不喧闹。
  回廊一转,刘备正要继续向前走,余光却忽然发觉不远处的紫藤花瀑下仿佛有什么正泛着光华。他转过头来望去,原来是一对妇人结伴同游,正在花瀑下执手而语,观之衣饰华美,从伴众多,似是贵家少妇。再细看去,两人身材年龄仿佛,均弱质韶龄,一人着白衣红裳,如覆雪之红蔷薇,一人着绿衣白裳,如沾露之白玉兰。
  倏忽间一只云雀从花丛中冲飞出来,两人抬头,不约而同望向刘备的方向。刘备听见赵云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说:“江东的女人,都像这么美吗?”
  这句话随着从檐上的滴落的雨落进刘备心里。
  他决心不再等糜竺的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1 章

  
  一连数十天都很闷热。
  鲁肃乘车到周瑜的府邸来,一路又是一身热汗,湿透了贴身的衣服。
  他在书房见到周瑜,只穿着薄麻衣服,案上放满了卷轴,却没有在读,正一手持扇坐在榻上,神色倦怠,对鲁肃的不请自来似乎说不上欢迎。
  鲁肃收到这样的冷遇,心中却没有什么怨言,之前他在孙权面前极力反对周瑜软禁刘备的建议,间接促成了孙刘联姻的事实,令周瑜颇为愤怒。即便此时刘备在京成婚已经廿多天了,他来周瑜府邸时仍旧有些小心翼翼。
  “上次看见你脸色很是不好,所以一直放心不下,今天特地来看看你。”鲁肃开口笑说,竭力装出轻松的神情,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我和你们谈公事,你们却都喜欢谈我的病。”周瑜说,“我固然身体欠佳,但还没到老迈昏聩的地步,以至于被你们这样轻视。”
  “你这话说的,”鲁肃忙笑道,“我怎么敢轻视你!即便是全江东之士,连带刘玄德,也对你敬佩有加……”
  “所以他对吴侯称赞我有万人之英,不肯久居人下?”周瑜想起刘备,不由冷笑说。
  鲁肃顿觉尴尬,刘备谗毁周瑜是事实,但他此行当然不是为了继续激化两人的矛盾而来。正踌躇间,侍从进来,向周瑜捧上熬好的汤药。
  鲁肃不由得趁周瑜服药时暗自细细打量他,两年间未见,周瑜比之前苍白消瘦了很多,通身透着一副病态,他想起孙权对他说起的担忧周瑜身体的话,明白这并不是吴侯的多虑。周瑜活着,自然是东吴抵御北方最坚固的屏障,但当他日益衰弱,是否应当将军事大任继续倚重给他呢?
  周瑜忽然抬头望向鲁肃,明亮坚硬的目光刺透了他方才的思虑。鲁肃知道这不是因为心虚产生的幻觉,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是没有什么能隐瞒的。
  “我知道你近来对吴侯很是不满。”鲁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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