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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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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被吓飞了,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饱餐起来。
邪恶的坏书可以使人堕落,甚至造成一场社会悲剧。而在东北沦陷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里,这样邪恶的坏书充斥了整个社会,真是无处不有,无处不见。日寇和那些认贼作父的汉奸为了奴役中国人民,不但到处开设大烟馆,用实实在在的鸦片去毒害中国人,也用这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中国人。而后者对青年人就更有效。因为他们渴望得到新的知识,就好像背着一条无形的大口袋,随时随地都想往里塞些东西,而他们又缺乏分析判断的能力,往往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来决定取舍。这类下流的书又往往容易激起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情欲上的冲动,生理上的要求,于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进心没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这些,王一民是深深了解的。所以他就从这些书想到了他这未来的学生——卢秋影。
正在这时,门开了,卢秋影走了进来。他背后也跟着昨天端着银盘子,跟在他父亲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不过今天银盘里装的不是盖碗和水烟袋,而是一瓶威士忌酒,两只高脚杯,一盘“沙拉子”,一盘醉腰丝。姑娘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式样,但是颜色完全变了,变得一身纯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鹅,一尘不染。只是在乌黑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显得比昨天更加俏丽。
姑娘进得门来就轻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银盘里的东西挨样摆好。围绕茶几是一套轻便型的沙发,沙发旁还有一条电镀扶手的躺椅。躺椅后边是一台落地台灯。此刻姑娘把台灯打开了,光线从淡绿色的灯罩里投下来,显得幽静而又柔和。
卢秋影这时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方才他送塞上萧走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深绿色的西装,系着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却换上一件串绸上衣,和他父亲穿的那件几乎一样,对襟、宽袖,看上去很随便。他的个头比他父亲高不少,修长的身材,长瓜脸,长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细长,直直的鼻梁下边也有一个鹰钩,不过比他父亲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他的脸是白色的,皮肤是细腻的,只是缺乏血色,缺乏活力,缺乏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那种青年人的朝气。
王一民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老塞走了?”
“走了。”卢秋影笑着走过来说,“汽车一直在院里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马车,说还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着柳絮影出去兜风。”
“嗅,他们中间的事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卢秋影说,“北方剧团我常去,柳絮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真是谁看了谁都喜欢。看她演一场戏回来得让你想一个月。实对王老师说,若不是塞上萧老师捷足先登的话,我也就追上她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摩挲说,“现在没办法了,塞上萧是熟人,我不但得缩回想要拥抱她的双手,还得成全他们,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这一席话真把王一民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两人年纪差不了一代人,终究还是师生关系,照常情总是要表现得谦恭谨慎一些。可是想不到这个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对那些一般熟人相见都难于出口的话,他竟能在一个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而且说得那么随便,那么轻松,那么自然。好像他说的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最美的语言。
卢秋影见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便忙热情地把手向茶几前一伸说:“好了,别站着说话了,请王老师坐下,咱们一边浅斟慢饮,一边促膝谈心不好吗?”
真的,这两片嘴倒真有点像他爸爸。年纪不大,谈吐老练,语言和年纪能差二十岁。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摆手说:“不,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
王一民说的本是句很普通的生活用语,想不到竞引起卢秋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呀,你嘴上还没留胡子,竞和我爸爸说一样话,什么‘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这老规矩早不时髦了。”他快步走到桌前,从正准备斟酒的姑娘手中拿过酒瓶举着说,“这是英国威士忌,和啤酒一样,大麦做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喝。饭前喝可以开胃口,饭后喝可以助消化。来,来,先于一杯。”
卢秋影说完要去倒酒。那个姑娘忙接过酒瓶,斟了两杯酒,用银盘端着,举到王一民面前说:“请王老师用酒。”
王一民这时只好拿起一杯酒,对姑娘点点头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要说,忽又停住,含笑回头看着卢秋影。
卢秋影笑指她说:“说嘛,你叫梅梅。”
姑娘这时转过脸来,笑对王一民说:“梅梅是少爷的叫法。我原来叫素馨,是老爷给我起的。老爷说我生在春时五月,正是素馨开花的时候,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可是太太嫌这名叫起来咬嘴,不响快,就给我改名叫冬梅。我从春天的素馨马上就变成冬天的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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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暗想:这个院里的人大概都很善于辞令吧,连一个小姑娘也说得这么好听。他正想再问姑娘一句,却听卢秋影接着说道:“你那个冬梅还不是从你们四个丫头上排下来的吗?”
卢秋影又转对王一民解释说:“我妈妈嫌爸爸起那些名都咬嘴,不好懂,就给她们都重新起了名,四个人,按春夏秋冬排,叫春兰、夏鹃、秋菊、冬梅。”
“可是到您这儿又给改了。”姑娘半垂着头,从头发帘下斜着看了看卢秋影说,“把春夏秋冬又都给取消了,管我们叫兰兰、鹃鹃、菊菊、梅梅。”
王一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他边笑边问道:“那你自己愿意叫什么呢?”
“我愿意叫冬梅。”姑娘把头抬起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纯洁无邪的大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冬天里别的花都开不起来了,只有梅花在雪地里开,白地、红花,真好看!”
王一民看着她那一身纯白的衣服,衬着头上那朵小红花,多么像她描述的“白地、红花”,这简直是雪里梅花的化身了。王一民不由得一举手中杯,说:“好,我赞成你叫冬梅,我愿意喝了这一杯。”又转对卢秋影说:“怎么样?世兄,你同意我的叫法不?”
“好。”卢秋影和王一民一碰杯,两人同时喝了一口酒,然后,卢秋影转对姑娘说道:“我放弃我起那梅梅的名了,今后就还叫冬梅吧。加上你的姓,全名就叫李冬梅。”
“谢谢少爷。‘”冬梅欢天喜地向卢秋影鞠了一躬。
“不要谢我,是王老师为你正名的。”
“谢谢王老师。”冬梅又向王一民行了一个鞠躬礼。
这时卢秋影又指着冬梅对王一民说:“您知道她为啥不愿意叫梅梅,是因为这两字……”
卢秋影刚说到这,冬梅嗔怪地看了卢秋影一眼说:“少爷,您又来了!”
卢秋影哈哈大笑着说:“因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妹妹……”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冬梅脸羞得红红的,忙拿起银盘说:“少爷,您有事再招呼我吧。”
“好,去吧,去吧。”卢秋影一边向冬梅挥着手一边说,“去向那几个丫头报喜去吧。”
冬梅咬着嘴唇,强忍着欢笑跑了出去。
王一民望着冬梅跑出去,回过头来对卢秋影说道:“从这丫头身上倒可以看出府上是与众不同的,倒颇有些自由空气。”
“过奖了。”卢秋影摇摇头说,“家父对她们是恩威并用,有时是恩大于威。至于我自己倒无所谓,对这个梅梅……不,对这个冬梅我还可以和她谈谈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至于那几个庸脂俗粉,只可端茶送水,实难登大雅之堂了。”
“哦,你这样看!”王一民又感意外地看了看卢秋影,稍顿了一下说,“世兄读过鲁迅新近发表的《祝福》吧?”
“没有,没有。”卢秋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
“写得真好!那上写了一个女佣人悲惨的一生。让人读了会对这样的女人充满了同情……”
“不行,不行。”卢秋影的双眉皱成了一字,他不等王一民说完就摇着脑袋说,“鲁迅的东西我读不下去,写得不但生涩,而且太不够味儿了,我一翻开那《呐喊》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受不了,他在那直劲‘呐喊’,我在这直想打瞌睡。”
王一民对鲁迅先生是最敬重的,他听见卢秋影竟这样放肆地侮辱鲁迅,真想拍案而起,指着他那年轻的厚脸皮大声斥责一番。但他努力把那从心底里往上升的怒火压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酒杯,把那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
卢秋影有些地方像他的老子,但在观察事物的敏感性上他可差多了,他对什么都好像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有经过任何生活的磨炼,不知人世上还有艰难二字,自然就容易养成这样一种纨绔子弟所特有的秉性。这时他看王一民一口喝于了杯中酒,竞毫无察觉地笑着说:“哎呀王老师,你还说饭后不喝酒呢,怎么样?会有助于消化的。”
王一民没有正面回答。他放下酒杯,稍停了一下说:“关于对鲁迅先生的评价问题,我想以后再和世兄专门探讨吧。听老伯说,你有一些大作,不知能否让我欣赏一下。”
“那当然要请老师批改了。您等一下,我就拿来。”
卢秋影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本缎面洒金的笔记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说:“这是我的一些随笔,有的还没形成文章,还只是片片断断的散记。我本想选出两篇交给《日报》发表,可是老子不让,说那是自己办的报,不发表则已,一发表就得惊人才行。老子不让,儿子难办,可我觉得有的散记如果拿出去,不惊人也能吓人一跳,所以我还想选几篇送去,您今天也帮我选选吧。”
王一民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开笔记本,只见淡蓝色的格纸上写着一手很潇洒的钢笔字,文章都不长,有的还只是近乎生活随感和杂记,如第一段写的是:夫人自呱呱坠地以来,至了解世故之前,这时期是大自然的时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的正义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对这最后一句话,王一民重复看了两遍,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标题是《静美的女人》。文中写的是: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的色调。像穿着黑色的丧服,立在年轻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那么哀艳动人,那么令人销魂……
接下去又是一首诗,题名是《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其中一段是:
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
你有媚人的细腰,
你有血盆似的红嘴,
多少有为的青年,
都被你整个吞咽!
王一民看到这里,实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仿佛在哈尔滨《午报》和《日报》的副刊上看见过这类颓废的、黄|色的、无聊的所谓文艺作品,他不知道这是卢秋影自己创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袭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反映了他的灵魂、感情和趣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卢秋影,这个青年正探着头向这边望着,挂在他嘴边的是一丝得意的微笑。他见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光迎上去,无疑地是想听到王一民对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称他为天才的作家,时代的诗人。他期待的是一壶暖人心肺的琼浆,可是端在王一民手里的只有一盆冷水。他真想对准卢秋影的脑袋泼下去,让他赶快清醒清醒。可是一想到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教育好这样的纨绔子弟,而是另有任务。他清楚这个面色发白的公子哥儿在这一家中占的地位,卢运启是把他看成传宗接代的根芽,光宗耀祖的后代。自己这一盆冷水要是泼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不泼又得怎么讲呢?正当王一民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门开了,冬梅走了进来。她往门旁一站,对着卢秋影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卢秋影却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
卢运启走进来,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手里拿着两张信纸,一进门就对着王一民热情地说:“怎么样?开讲没有?”又用手一指卢秋影说,“孺子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说:“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给看看,就需要你这样古今诗文都通的人来教导他。我虽然办了一份报纸,可是对时文却缺乏兴味。塞上萧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有的时候还得冬梅给我念。这还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而多数是那些一读起来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蜡,空话连篇,不知所云的东西。有的还失之于轻浮,近乎于Se情,甚至还有根本看不明白的句子。对,对……”他指着王一民手里拿的笔记本说,“这是守全写的诗文,我看过两段,那头一段有一句什么‘赤裸裸的……美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为何还要赤裸裸的?中间还有什么‘火焰’,这些词怎么能凑到一句话里去?下边还有什么,美女是浅黑的色调,我就更不明白了,这……”
卢运启刚刚说到这,忽听卢秋影声音发颤地叫了声:“爸爸!”
王一民扭头一看,只见这位少爷那张白嫩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了,他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微微抖动着。
卢运启那不断开合的嘴巴立刻闭上,他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那张白脸。
“爸爸!”卢秋影十分激动地对他爸爸说,“请您尊重一个青年的辛苦劳作,不要把带着露珠的嫩苗放在脚下践踏。如果您说声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的本子说,“我立刻就让它燃烧起来,让我的生命也随着它一起化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滚下两滴泪珠来。王一民真没料到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儿还这样易于动感情。这几句话还真比他写在本上的通顺、流畅,富于激|情。可见文章是感情的产物。只是他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书刊污染了,扭歪了,变质了。王一民正在想着,只听卢运启大声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卢运启又转对王一民解嘲地笑着说道:“真是一株娇养坏了的嫩苗,不许说,不许碰,碰了也不动。你看……”他又一指墙上挂的那张电影明星大照片说,“简直是不伦不类,我几次让他摘下去,他都……”
“爸爸!”卢秋影的声音近于愤怒了,“人各有所好哇!”说完一转身,背靠在沙发上,干脆不看他爸爸了。
这位老名士那明亮的眼睛在长眉毛下眨了眨,一挥手说:“好,好,不谈你了。我是来找一民看看我这将要发表的声明。”说着他把手中两张信纸送到王一民面前,“完全是按你的高见办的,你看看合适不?”
王一民接过声明说:“老伯有事让人传唤一声就可以了。”
“不,不。我是闲人。来,来,坐下看。”卢运启拉着王一民坐在沙发上。王一民将那两张宣纸信笺展开,上面挥洒着卢运启亲笔写的墨笔字,题为《卢运启氏答记者问》。
记者问:最近社会上流传着老先生有出山任职之说,不知果有此意否?
卢运启氏答:此说纯为无稽之谈。老朽年过花甲,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故数年以来,闭门家居,赏花悦目,读书自得,不问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也。况选近以来,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以至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空留无用之躯体,耗有用之资财而已!现今求活尚大不易,焉能有出山之奢望。此即卢运启真实之现状也。
王一民看完第二页,又翻过第一页从头看。坐在对面的卢运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不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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