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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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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旨雄一的吼声在大厅里回荡着……
这里要再交代一下的就是柳絮影。
当五旨一郎和小原扭打到一块的时候,她就退到一旁去了。早有剧团的刘别玉兰等女演员,和何一萍等人把她扶坐在一把椅子上。紧接着扭打进入了高潮,大家也都挤过去看热闹,把柳絮影一个人扔在一旁。泪水不断从她腮边滚下来,她哭着哭着,直到玉旨雄一和何占鳌两声呐喊以后,她才猛然抬起头来。她睁大了眼睛向屋门望去。她只看见王旨雄一和何占鳌两人走进来,而没有看见她所最关心的人——塞上萧!他上哪里去了?他不能走啊,有自己在这他怎么会走?他不走为什么没和玉旨雄—一同进来?天哪!莫非是出了意外2 她的心猛往下一沉,忽然感到她是那么需要他,离不开他!方才如果有他在场,他会豁出命来冲上前去的!他会比仗义相助的玉旨一郎还勇敢。可是他,他现在哪里?他是在门外没进来吗?一想到这里,她立刻站起身来向门外跑去……
这时圈里面的玉旨雄一正在打小原大住的嘴巴,戏剧性的冲突已经发展到顶点,所以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往外跑。而她也没听见圈里那清脆的巴掌声。她跑到门外,整个前厅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静悄悄的。人都跑到宴会厅里看那精彩的武打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大的前厅里发愣,正在她不知上哪里去找塞上萧的时候,塞上萧在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人同时互相发现,同时往一块奔跑……两个人都经过了一场突然袭来的风暴,风暴的表现形式虽然不同,猛烈的程度却差不多,所以都憋着一肚子话要说,都有满腔心事要倾诉。因此两人跑的速度都是那么猛,情绪的节奏都是那么快。当塞上萧跑到楼梯最末一级的时候,柳絮影恰好跑到级下。于是两人互相一张臂膀,紧紧地拥抱在一块了。他俩拥抱的热烈程度,真像是经过多年生死离乱,才又相逢的一对恋人。不同的是他们拥抱的时间很短促,不一会就又分开了。因为两人都同时想到:此地不宜久留,要赶快走开!两人对看了一眼,柳絮影从塞上萧那紧锁的愁眉中看出他内心里隐藏着无限的痛苦;塞上萧从柳絮影那蓬乱的头发(她鬓边那枝斜插着的六月雪已经不见了),红色的眼圈以及腮边未干的泪痕,联想到何占鳌报告时的惊慌样子,马上断定餐厅里发生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他怜惜地握紧了柳絮影的手,说了一句:“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我住处去。”
柳絮影点点头。两个人手拉手向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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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日满俱乐部夜宴后的第二天,李汉超就从塞上萧和王一民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情况严重,他立即请示了省委,省委经研究后指示:第一,北方剧团是一个在群众中有广泛影响的艺术团体,一定不能任其落入敌人手中,目前要在剧团里积极地发展反日会会员,成立反日会组织,团结进步演职员,开展抵制排演亲日汉奸戏的斗争,在斗争中壮大我们的力量;第二,支持和鼓励作家塞上萧拒绝写亲日汉奸戏的爱国行动,争取他参加革命的战斗行列。在斗争中要注意他的安全。必要时应动员他离开哈尔滨,如果能先一步送他到游击区去,则是最稳妥可靠的办法,我们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这一切都要看他的觉悟程度而定,不可操之过急;第三,要密切注意敌人对卢运启家的行动。敌酋玉旨雄一在卢淑娟身上打什么主意?为什么对她特别感兴趣?要达到什么目的?都要尽可能设法弄清;第四,玉旨一郎这个“谜”要尽快解开,是敌是友要早日分清。王一民同志可以大胆地多接近他,只有多接近,才能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这是关键人物,一定要抓紧进行。
四条指示,扼要明确。当李汉超传达给王一民以后,两人研究决定:由王一民立即把省委关于北方剧团的指示传达给刘勃,尽快发展柳絮影等进步力量人会,成立起会员小组,团结所有能团结的爱国演职员,起来抵制演汉奸戏。至于塞上萧的工作,主要由李汉超直接做。王一民目前要突击搞清玉旨一郎的情况,包括玉旨雄一对卢淑娟的意图。
剧团的工作,王一民当天就布置给刘勃了。刘勃情绪很高,据他反映:剧团的演职员参加完俱乐部夜宴以后,绝大多数人都反对演汉奸戏,连谢捷尔斯克和刘别玉兰那样平常根本不过问政治,只讲吃喝玩乐的演员都不同意。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自以为是超越各种政治势力的“超人”,是清高的艺术家。现在要让他们演汉奸戏,剧团也要变成汉奸剧团,他们当然要反对了。尤其对柳絮影被日寇特务机关长侮辱一事,反应更加强烈,由此更增强了反日情绪。这样一来,连何一萍那样的汉奸儿子,也在明面上顺着大多数人说了。所以刘勃很乐观,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定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剧团的工作安排完了,王一民就把工作目标集中在玉旨一郎身上。玉旨一郎是早就声称要和王一民交朋友的,所以当王一民向他一靠近的时候,他立即就向王一民伸出了热情的手,甚至邀请王一民到他家去做客。王一民当然立即答应。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王一民按照约好的时间——九点整,来到了玉旨一郎的家门前:道里高士街一座新建的日本式二层楼前。这楼是日酋玉旨雄一的新官邸。玉旨一郎是和叔叔住在一起的。但是他嫌叔叔家里一天到晚来人太多,前厅里经常有人等待接见,给他来回出人增添许多礼仪上的麻烦,曾几次提出要另找住处,但都未获准。最后叔侄二人达成一项协议,在后楼门外单隔成一个小院,在小院墙上单开一个小门,这个小门只供玉旨一郎一个人使用。
今天王一民就是按照玉旨一郎画的指示图。来到后边小门前边的。他刚一按门铃,门就开了,迎出来的是玉旨一郎本人。怎么出来得这么快?是专门在小院里等候着?
王一民走进小门一看,小院很幽静,一条南路,直通楼门,甬路两旁是新移栽的龙柏树,还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摆着竹制躺椅,还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一本中国线装书。王一民一看这书才明白,方才玉旨一郎一定是坐在这里边看书边等他的。
迎面的二层楼是豆绿色的,典型的日本建筑,墙皮上贴着日本瓷砖。一楼的建筑面积比二楼大得多,二楼上有玻璃暖房和一个宽敞的平台,平台上搭着绿色的凉棚,凉棚旁摆了很多盆花,有盛开的杜鹃和扶桑,还有高大的万年青和橡树。在这周围都是俄国建筑群落的住宅区里,突然建起了这么一座东洋小楼,显得倒很别致。
玉旨一郎请王一民走进了后楼门。紧对着后楼门就是木板楼梯,红漆木板上铺着绿色地毯。玉旨一郎引着王一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这是一间被隔扇拉门分开的套间,里间完全是日本式的,整屋铺满了“榻榻米”,上面摆着矮几和厚重的围棋桌。外间的陈设却介于洋中之间,既像书斋又像待客室。靠东边一面墙摆满了一人多高的书橱,里面竟有一半是中国线装书,织有狮子滚绣球的古典款式中国彩花地毯上面摆着西式的茶几、沙发、写字台和立柜。最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西面墙上挂的一张中国水墨画,那上画着一大一小两个乌龟奔向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画上题着“齐年”二字。王一民不用看下面的落款,就知道这是卢淑娟的手笔了。他已经听淑娟讲了画这幅画的全部过程。想不到这画却挂到玉旨一郎房间里来了,而且装裱得这么好,是完全绫镶绢裱的,下面画轴竟是象牙的,真像对待一幅千年古画那样珍重爱护。是什么原因使他这样呢?
一个中年下女献茶来了。精制的中国福建黑漆茶盘里摆着两盏汝窑堆花双清小茶盅。中年女人双手托着茶盘,躬身举向王一民,王一民一边说“谢谢”,,边端了一盏茶。他打开碗盖,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来。他稍稍呷了一口,直觉清醇无比,直人肺腑,不由得称赞道:“好茶!好茶!贵国的‘茶道’艺术誉满全球,今天一经品尝,真是名不虚传了。”
玉旨一郎谦虚地笑笑说:“我们的‘茶道’确实有很久远的历史。但是无论怎么久远也是从中国学来的。实际中国品茶的讲究程度,更有甚于我们‘茶道’的。《红楼梦》里对‘贾宝玉品茶拢翠庵’那段描写,真是达到了品茶考究的最高峰,连喝茶的水都是从梅花瓣上取下的雪,又装在花瓮里埋在地下五年,才取出来冲茶喝。妙玉的”‘茶道’简直使我们望尘莫及了。“
王一民一听也笑着说:“那是只有妙玉那样脱离红尘的散淡闲人才能办到。我读到那里真有点替她担心,我怕那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再变成陈年佳酿,岂不坏了茶的味道。”
王一民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这时下女又用托盘端上来三个盘子:一盘水果,一盘糖果,一盘点心。
玉旨一郎一边让王一民吃一边说:“日本和中国有许多相同的东西,又有许多不同的东西。但是有趣的是不同当中又有相同。”他一指三个盘子说,“例如敬客摆盘子,中国必须是双数,一般是摆四盘。而日本却最忌讳这‘四’字,所以只摆三盘。因为‘四’和‘死’都是发西的音。人们怕死,也就怕‘四’。死和四,中国发音很相近,日本就完全相同。而迷信,怕死,图吉利,这些就都和中国一样了。中国每逢吉庆日子,例如过年过节,不是都不许说死吗?”
王一民点点头:“平常也忌讳说死,骂人话上面常常加个死宇。”
“日本也这样。所以我说不同当中也有相同。譬如我们的语言是不同的,但是写到纸上的文宇却又相同了,‘真名’和‘假名’,一是完全从中国拿来的,一是拿了一半——单‘立人、宝字盖、草字头、三点水等等中国字的偏旁,就成了我们的字母。再譬如现代穿的衣服,中国和日本是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妇女。但是在中国戏台上演的历史剧中,却可以看到现代日本服装的原型,这又是不同中的相同。像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和日本的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等等方面,真是到处可见,俯拾皆是了。”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品味着,思索着他谈这些话的真正意图。同样的内容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它可以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理论”根据,也可以成为真正亲善的思想基础。那么玉旨一郎想达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到这里,他就接着玉旨一郎的话音,试探着说道:“您讲得很精辟,很有见地。可是是不是有些抬高中国了?”
“不,不。”玉旨一郎紧摇着头说,“我是研究历史的——教育史也是历史的一个分类——我非常重视历史的真实性,历史的真实就是这样,日本有好多东西来源于中国,尤其是在文化方面。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那样敬重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的根本原因。”说到这里,他打开书橱,从里面捧出一个用黄缎子带系着的,一尺见方的木板夹子,轻轻地放到王一民面前,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解开缎带,打开木板,里面展现出一张很粗糙的黄纸——是由于年深日久而变黄的纸。纸上用木版印着一位盘腿打坐的中国老和尚的肖像,肖像的两只眼睛闭着,周围是白色的灵光。肖像下面写着“初祖传灯大法师”,肖像周围印着象征着祥云的“云卷”图案。在黄纸的最下边,有一行小字,上写:江户福康药店制。
王一民一边看着,玉旨一郎一边指着说:“这是我国江户幕府初年的一张包药纸,距离现在有三百多年了。‘江户’就是东京,‘初祖’是日本医药界对鉴真和尚的尊称,‘传灯大法师’是日本天皇赐给他的法号。看了这张粗糙的包药纸,您就会知道日本朝野上下对他是如何敬重和爱戴了。这是历史的见证啊!”
王一民深深地点着头说:“好!您收藏了一份非常有价值的历史文物!”
“这是家父留给我的,在日本大概也找不到几张了。”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板盖好,系上缎带,送进书橱。
王一民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这样珍贵的文物,应该让更多的人看一看,我建议您制成锌版,在画报或报纸上发表一下……”
还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就摇着头说:“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稍停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说,“不是时候啊!”他又直盯着王一民看了看说,“连您不都说我在‘抬高中国’吗?您看现在有哪一个日本人能站出来说一句‘抬高中国’的话呢?把中国抬高了日本怎么办呢?还能在这里当‘太君’,当‘太上皇’,像我叔叔那样……”说到这里他把话咽回去了,低下头,看着脚上穿的木头拖板,沉默着……
王一民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半天,玉旨一郎忽然抬起头来,他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我今天请您来,是要把心里话向您讲讲。因为根据我的观察、研究和分析,我认为您是一位正派的、热爱祖国的知识分子。如果说得更进一步的话,您可能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下了,直着眼睛看王一民,目光那样深沉,是观察?是审视?还是要看到王一民内心深处的什么?使人不解。
王一民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连眼睛都不眨,庄严地和玉旨一郎对视着。他脸上既没有惊讶的表情,更没有恐慌的流露,简直平静得像方才看过的鉴真和尚的坐像一样。
从墙上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声判断,时间大概过去了有一分钟,玉旨一郎才点点头说:“您真镇静!我敬服的也正是您这种大无畏的镇静态度。我第一次发现您这惊人的镇静是在课堂上,您正在给学生讲反抗异族侵略的中国皇帝朱元璋,这时您发现我了,竟能那样不慌不忙地把问题一转,转得又轻松又自然,让人简直无懈可击。接着我们又进行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谈话。您竟能在爱国真情已经完全流露的情况下,辩解得既不露痕迹又头头是道。我相信,如果那是在一个公正的法庭上,您一定会获得无罪释放的。”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的接触就多了一些,当您的学生罗世城被捕以后,您那镇静的态度被感情的波涛冲破了,您焦急了。接着,我特地请您和我一同去检查他的遗物,我知道您是如何急于要拿到他那些不宜公开、更不宜落人我手中的遗物。但是不幸得很,那本记着他和另外几个学生活动的重要记事本偏偏让我发现了。我看了,并且记住了那几个学生的名宇。后来我把本子交给您了,我在等待着,看您怎么办?开始我以为您会胆怯,会不敢拿走。因为只要我一伸手,您就会立即陷入罗网。这一切,您当然会看得清清楚楚,您会感到那罗网就张在您的面前,您会把手缩回去。可是,您没有顾到个人的危险,您不但拿走了本子,还把那封写有罗世诚家庭地址的信也拿走了。您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这样干了。而更使我惊奇的是,干完这样的冒险事情以后,您不但不藏不躲,还照常上班,见了我的面也一如既往,好像您根本没有干过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样。您的镇静使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我看错了,那本子和信您根本没有拿走?我又第二次去重新检查罗世诚的遗物,不但本子和信确实没了,竟连任何可疑的东西和线索都没有留下,您干得于净利落!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保卫着别人——也可能还要加上保卫您的信仰。您的行动不但使我佩服,使我同情,也使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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