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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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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错,燕梅!〃伍宝笙听了感动地说:〃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经长成为一棵健康的树了!〃
〃然而孟勤的话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复了平静说:〃姐姐,我由你这里得到了好春天,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长,安分地等着。〃他们三个说着下了山来。晚饭后,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个火来。
各样游戏在笑声中进行着。伍宝笙在参加游戏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蔺燕梅对余孟勤会有这么大的信赖?这是真信赖,还是一种幻觉?以她小小年纪,一年级刚读完的学识,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气,说是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听她的说话,想想她平日的聪明过人之处,她这又不像是幻觉而该是真认识。
〃我这个妹妹样样儿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点。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点活泼生气,这才驱走了她那无边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顽皮的小童有玩,有笑。这才肯先参加我们几个短途旅行,才能应邀来到这夏令营。怎能把她这么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这个凄厉的秋风手里?亏来有这一年历练,她才有那么一套明澈的理论。否则一下子被大余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冻伤,那使该怎么好呢?好险!好险!
〃余孟勤这个人也怪。从前学校在北方时,在那种皇宫似的大学校里,人人都似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那天国的日子时,他便如诺亚预见了洪水似的,埋头准备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启示了蔺燕梅,明天也许要领导了千万人的心智罢!你这个奇异的哲学家,你的使命是谁给你的?你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你的生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还是把蔺燕梅交给你罢?她太聪明,也许只有你会看视她,只要等你认清了她之后,你必是最能看视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让出来了。妹妹,你自己走过去罢!〃
〃我心上好凄凉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宝笙想心事时,耳边大家的歌声,笑声全远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视在极远的地方。她素雅温柔的容貌,便呈现一种极慈悲,极容忍的气象。她如天使,如观世音菩萨,如任何一个受过温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慕最可依赖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对脸坐着的是桑荫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宝笙沉思时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楼阁。他凭了他特强的幻想力,加上一点文艺阅读来的故事,自己构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故事也许是一个圣女得道经过的素描,也许是一个淑女对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勉自抑郁的刻画。总之是一种带点浪漫气息的忧伤,那正是适合在他这样年纪一个爱好文艺者的心境的。伍宝笙端丽的身材,眉目,是很宜于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无心中流露出的这种神情,将永久留在他心上,并且很可能影响了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笔调,又给了他一个永远是活生生的灵感。那种带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荫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独自依了山脚一块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来,这心情不会被伍宝笙发现的,正如伍宝笙为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会为她所发现一样。这种感觉上的传染现象,正是感受力强的青春时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谁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烧起的火焰,也积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觉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云层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乱跳乱唱,玩得腻了。那些临时胡编的民歌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风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议回去,马上便通过了。
大家又按原来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宽湖的船这次要抢先,扯满了篷,先走。周体予、蔡仲勉后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荫宅的两条船稳当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后面走。看看将到湖心。
风向不很正的。他们要走〃之〃字形的路线。一个弯儿尚未拐回来,顺了山口吹下一阵大风。天上立刻黑了半边,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来,当前三只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们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风吹断了。手中只有半截绳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飘。草篷直从桅竿顶上斜挂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风便吹它不起来。一根绳子尚连了桅顶,把船身硬给拖歪了。风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骤的雨点。船身更加倾斜很厉害。船底本来是稍稍渗进得水来的,此刻不知怎么哗哗啦啦全是水,坐在舱板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加上这阵暴雨,便弄得舱板滑油油地。倾斜的船上,谁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镇定。不敢乱动,怕把船闹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见别的船。这时一切需要决断来救自己。
〃别叫这半截破篷把我们的船拖倒了!〃小童赶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说:〃现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绳子!范宽湖,把你的刀子给我,你管舵!〃
〃小心点!〃范宽湖把刀子递给他。自己忙接过舵来,用全力向一边压住。小童也不答话把刀衔在口里,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见一个白浪花。风雨交鸣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屏息等了许久。
忽然,〃绷!〃的一声,像是扯紧了的弓弦断了那样。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弹得站了起来又差点倒向那边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经割断了蓬上的索子了。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还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后而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们,把船猛烈地一撞。一声可怕的惊叫里,把好几个人震下水去。这里水是极深的。
原来是后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把他们碰了这么一下!
〃船上的人谁也别乱动!船不会再震了!〃范宽湖用了气力这么喊。他忙放开舵,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舵柱,两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给他捞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体作为一个铁链把两只船联住以抵抗这风暴。
〃你们船上掉下人去啦?〃那边蔡仲勉的声音隔了风雨传过来!〃坐在前边的人快把小童他们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边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见了人影子,快伸手拉!〃这时范宽湖已经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他们告诉了自己船上坐在船边的人。他便也脱下衣服跳下水去。那边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后找人。因为风大,水中游泳的人难得追得上船。他又带了一根索子,那一头由船上的人牵着。
范宽湖的本领这时看出来了。风浪一点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声又听见了。他冲开了浪向来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个人。问他话,他满口是水已说不成了。忙把绳子交给他,喊船上人拉起来。
这时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风小了些。大家把船拢在一起,看见范宽湖捞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绳子救起的一个不算,他送了另外一个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还有三个男学生都自己游到船边由人把他拉起来。雨住了。湖上明亮起来,照见水上没有挣扎的人了。这种来去倏忽的风雨正是云南气候的特色。
〃这才是掉下去五个人。〃大宴埋怨他们说:〃若是船被篷赘翻了,你们救人救得过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范宽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们用绳子拉起来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边人喊:〃是小童,他伤了!〃范宽湖,蔡仲勉听见忙跑去看,范宽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调换的船!〃两个人过去看见小童躺在舱板上偏了头吐水。手中紧紧抓了那截拖他上来的绳子,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闭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伤,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像是一场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伤的药也没有带,问他是什么地方难过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罢,他不要。看样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还是有的。而且自己会吐水。扶他起来罢,他坐不住,马上又倒下。
他们看了难过得很。范宽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绞。余孟勤也过来了。他看了说:〃这只有加快把船驶到家,再想办法。请大家不要围着。各人坐好。用三只船的帆篷尽快带了四只船走。闲着的人,赶紧帮忙用被单竹篙做一个担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于是大家静下来驶船。他又叫伍宝笙同蔺燕梅,过去看护他。
快到岸的时候,周体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们。并为他们在岸上烧起一个引路的火,看见四只船来了,大家围上去。范宽怡四处找她的哥哥。忽然看见她的哥哥同蔡仲勉光了上身。下面衣服也是水淋淋地,肩上抬了一个担架,担架上睡了一个人身上蒙了些衣服,又见蔺燕梅,伍宝笙在担架后面紧跟着走。把她惊得呆了。
大余,大宴,桑荫宅,周体予招呼着把船缆好。大家仍旧不许乱,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里。那时,先到的人已经把小童安顿好,浑身衣服换好。先前在船上时伍宝竺同商燕梅已经把他身上擦干了的,此刻又替他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来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点。问他,他才说两句话:〃叫船碰了!叫钉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时的一声惨叫是他发出的。想起那一声来,心上还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这个样子心上不觉更难过起来。大家便只沉默地围着。女孩子们便再也忍不住下泪了。
小童过了一下,又睁开眼说:〃差点没把头挤扁!〃
〃这孩子!〃伍宝笙看他那样子,心上又难过,听他说这样顽皮的话,又生气。
〃会不会从此成了个傻瓜?〃小童又睁开眼问。他满脸疑惧地问。
〃大家散开罢!〃余孟勤说:〃他现在思想乱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罢!〃他又对小童说:〃别再乱说了。好好睡罢!我们在这儿看着你!〃
大家被余孟勤赶去睡了。只留下范宽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着。小童说了许多呓语,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脑后坟起一个大包。慢慢地体温增高了。蔺燕梅一早来,看他成了这样,不觉守着直哭。大余和伍宝笙也没办法。
回校仍按原定计划实行。负责的同学去还了船及竹篙,又赔了篷子,谢了和尚大家上车回昆明。小童在车上一直睡着,火车头颠踬时他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们亲爱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说笑了。
车子到了昆明,仍是这几个人把他送进医院。其余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开学了一个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宝笙来看他时,蔺燕梅便一起来。余孟勤来时,蔺燕梅也一起来。
小童病中诙谐如故。医院中的大夫,护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来接他出院时,他简直招呼不过来这些上来告别的医院中人。
他肩头的伤因为在水中浸坏了,在院中动过手术。出院时尚未全好。又过两个星期,才合口。
人家问起他来时,他便说:〃我现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样了。下水和上来的时候,我本来没有损失什么,人还是囫囵个儿的,除了弄丢掉范宽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兽似的!〃伍宝笙说:〃他伤了就不吃,不喝,闷着头去睡。长好了的时候,舐舐伤处的毛,连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是伤口来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脸,大家才能在回忆那生死一发间的情景时,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这〃无常〃的阴影。
十六
大学中的专门课程,多半是从第二年起才开始。很多学生在二年级时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学什么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够强的学生,在二年级一开始时,一下子应付不了这纷至沓来的陌生功课而失败。那些能够支持的,也不免慌乱上一两个月才找出头绪来,才寻到新的读书方法。直要到这新读书方法,及新的对学问的认识寻到后,才能看出这门功课前程上的大概,性质上的特点。也才有新的恐惧及决心,也才有新的把握与兴趣。这样来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个差不多了。
当然应付这新心境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一年级时便开始接触本科专门功课,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级同学。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在那么年轻爱玩的学生心上得到信赖,通常,在困难未发生之前总是想不到它来临时候的滋味的。
爱情也往往是随了第二年级的开学以俱来的。一年级的男女同学是依了在中学时的习惯,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级的时候,挟了那个生疏的书本同笔记本子,匆匆地在校园中走来走去的时候,正像他们才发现了自己是大学生那样,也战栗地发现了自己已经是个成长的男子,或是懂得别人暗暗注视和私议的大姑娘了。
一个学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话所说中,那么,他很可能,一下子为了事前过分的紧张情绪所驱使,在接受他二年级新功课时跳过了感觉生疏的那一个阶段,便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此后三年之中,走了一条直路,直到那凄凉的毕业日来到。有时竟会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付课业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冻杀的小草一样,在刚一发现自己是个青春期的青年时,因为不能习惯这种心理,便早早地把才发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许直要到许多年后才又为一个春雷惊醒。那时便像在暗室中发芽的惨白的小叶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宝笙和史宣文来往的信里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级学生的蔺燕梅。史宣文总是说:像伍宝笙那种乐观、单纯的生活态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蔺燕梅的思虑大多,这便与伍宝笙当年不一样。她又学的是文学,也不该走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种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动,与内心的活动,需要好好的照料。这方面的发展或者竟比功课还重要。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一些她近来思想上的活动呢?〃蔺燕梅升入了二年级后在第一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这天伍宝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问及蔺燕梅的近况。她这样不耐地问:〃这一方面我希望能晓得的消息,从你们哪一个的信里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总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莱的无神论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着念了点儿书,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够去懂雪莱的!真后悔不该去参加夏令营!从西洋文学史一课的内容来看,从此以后,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书本上,天天开夜车,也念不完该念的书!'这是她的信!这是你这当姐姐的人教的罢?你以为她这样下去有好结果吗?光说念成一个书虫罢,这都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哩!一天双城记!一天柏腊图对话录,等一会儿又抓起失乐园,等一会儿又是无神论之必要了!乱来!简直是乱来!念书也不挑一挑!乱念!
〃没有能力选择书的时候,真不如不念!一个暑假,把人念老了。半个学期,决定了她一生。
〃她是决不该走上一条研究死学问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热情得不到好的培养!一旦她成为一个怪脾气的学究时,我非来质问你不可的!这一朵儿玫瑰才在校园里开了一年,你们便要把她摘下来,泡在药水里,变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余孟勤?!真气坏了我,余孟勤是园丁?他不配培植这一朵花!不许他把有毒的水浇在她身上!
〃你们以为她本性接近书本子吗?以为她一年级的成绩难得吗?告诉你们吧!那一点点成绩,以她的聪明来说,真是毫不足奇。这是一条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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