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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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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走了之后,我便偷偷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薄薄的笔记本出来看,就是囡囡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的笔记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把那笔记本放在随身都背着的包里了。那天晚上小男走了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想看看囡囡的包里背着些什么东西,好像看一眼里面的东西就看见了囡囡的脸一样,第二天早晨小男来了之后,我便问她囡囡的包里有些什么东西,小男竟然说里面有个笔记本,当时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偷偷看过的笔记本,当即央求小男回家一趟,帮我把那笔记本取来,小男当然不会拒绝,立即就回去取来了。 


取来之后,小男犹豫着是否把它给我,病房里的规定她也知道了:不光看望病人的人不能进病房里去,一切有可能带菌的东西都不被允许送进去。笔记本当然并不例外。我起码抓住话筒和小男说了一个小时的好话,她总算答应了,趁着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开门塞了进来,我连跑几步,两只手把那本子抱在怀里,回去拿起话筒连声对小男说“谢谢”,小男却在话筒里说:“我这样到底好不好啊,我到底该不该这么做啊?” 


那个薄薄的本子被我拿在手里翻了整整三天,只要护士没来,我得着空了就把它从枕头底下掏出来。 

薄薄的本子之于我,与《圣经》之于虔诚的基督徒并无二致。 

今天也是一样,小男走了之后,我躺在床上看囡囡画的画和她写下的一字一句,只能躺,侧着身子躺,把本子放在被子里,只有如此才能不被护士发现。其实与我当初偷偷看时相比,本子里只多出了几幅画和两段话,那些画大多只有寥寥几笔,其中一幅颇有意思:我们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囡囡突然喊了起来,“抓流氓啊!”原来我的两腿之间已是微微突起了,因为整个身体都被湿漉漉的沙掩盖住了,所以两腿之间就变成了一堆小小的沙丘,画得实在是太逼真了,要是囡囡就在我的身边,我一定要打趣她画的就是春宫图。 


两段话,一段写给她弟弟,一段写给我。 

写给她弟弟的:“姐姐问你件事情,神仙也生孩子吗?应该是会的吧,要不你跟谁在一起玩啊?我想着,和你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可能是那些神仙的孩子,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啦,帮姐姐办件事情,要小伙伴回家跟父母说说,请他们把姐姐身上的罪宽恕掉,姐姐现在成了个小偷,肯定是瞒不过你的,你得帮帮我啊,虽然我也不在乎,把自己当成猿人了,猿人总是不分什么罪不罪的吧,可是不行,万一到时候有人说我活着的时候犯了罪,不让我上天堂,那我不是要和那家伙分开了吗?这可不行啊弟弟,我已经死心塌地跟着他啦,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在一起,天堂的事情,虽然说肯定是他上了好多年之后我才上,现在关心还太早了点,但是心里总是放不下,我不管了,你得帮姐姐这个忙,好好要小伙伴回家对父母说说,说不通了就哭一哭闹一闹,不管是天堂还是人间,哪里的父母应该都是怕孩子又哭又闹的,OK?” 


写给我的:“喂,你这个家伙又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外边了,心真狠啊,简直死啦死啦的,呵,开句玩笑,不会要你死的,舍不得啦,只叫你咪西咪西的,不叫你死啦死啦的。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讲给你听听吧?梦见你和我回去见父母,坐火车回去的,穿了件西装,还扎着条红领带,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没想到一到家,弟弟就举着挂好长的鞭炮放起来了,一看吓了一跳,张灯结彩的,喜联啊什么的都贴起来了,我的妈呀,原来是要咱俩现在就拜天地啊,我吓死了,还有音乐,‘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吵着闹着要媳妇儿’,哈哈,有意思吧——” 


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可能她正写着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急忙就把本子收进包里去了。 

几天下来,这些画和这些字,连同以前的画和字,我早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就像长在我心里了一般。囡囡的字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而且可能常常提笔忘字,歪歪倒倒的不说,好多字都是大概画了个形状就马虎过去了,但是我看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别扭,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甚至眼前就浮现着她打马虎写那些字时的样子,翻来覆去地看,怎么都看不够,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把本子再交回到小男的手上,让她重新放回囡囡的包里去,终究还是不舍得。 


中午的时候,小男回来了,身上的雪比早晨来时更加浓重,说她成了雪人一点也不为过分,我甚至都没等得及她掸一掸身上的雪,立即就拿起了电话,不过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她比早上还要高兴些。 


“见到囡囡了吗?”我一抓起电话就问。 

“见到了见到了,”小男微微跺着脚,一边说话一边往手上哈热气,“还唱了歌呢。” 

“是吗?”我的心情为之一振,“那别人允许吗?” 

“警察也怕冷啊,去了之后,值班的人听说我是送衣服来的,手一挥就让我进去了,囡囡和里面的人都混熟了,我一进去,他们就把她放出来了,我们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吃零食,有意思吧?” 


“还有呢?” 

“还有就是堆雪人啦,我们在院子里堆了好高一个雪人,还把拖把上的布条取下来当假发给它戴上去了,真是笑死了,然后她就教我唱歌:‘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画在吉他上,又抱吉他又抱你;恨你恨你真恨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又剁肉来又剁你’,真有意思啊。后来别的房间里关着的人有意见了,都对值班的人吵着要出去,说凭什么就只放囡囡出去不放他们,值班的人才过来叫囡囡回去了。” 


“原来是这样,”我一边听着,一边就去想囡囡和小男围着个雪人又唱又跳的样子,不禁就迷醉了,“……真好,真好。” 

如此之后,因为知道了囡囡在那里并没受什么苦,心里觉得好过了不少,也可以舒舒服服交叉双臂躺在床上好好出口长气了,身边要是有烟的话,一定会重重抽上几口的。因为听到小男的嗓子有些不对劲,像是感冒了的样子,好在我们现在就置身在医院里,便催促小男去开点感冒药来吃,她一个劲不去,后来还是没经住我的劝,去了,去之前,趁着护士不注意,我把那个在枕头底下压了好几天的笔记本给了小男,嘱咐她,回院子里去的时候再放回囡囡的包里。 


活着真好。 

第七天的下午,小男回了航空公司,说是去飞公司临时加的一趟从武汉飞丽江的航班,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的鼻子又出了一次血,一出就不少,染红了半个枕头,医生和护士都来了。血终于止住之后,虚弱之感遍及我身体里的每一处器官,我只能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渐渐地,眼皮就重了起来,尽管内心里十分不情愿,但是没办法,还是睡着了。 


竟然睡了两个小时还多,一睁眼,就看见了囡囡,她就站在走廊上,双手扶着玻璃窗,身边还站着几个聚到一起聊天的护士。 

一下子就不觉得虚弱了,几乎是一跃而起,我跳下床就朝门口扑过去,鼻子里还塞着两小团棉球,全都不管了,只有一个念头,冲出门去,好好把囡囡抱在怀里看一看,管他光天化日,管他众目睽睽,全都不在话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耶和华现身来挡我的路也无济于事;可是,临要一把拉开门的时候,猛然看见囡囡担惊受怕的样子,好像都已经叫起来了,脸上霍然变了颜色,我的心马上就软了,收了脚,走回来,走到玻璃窗前,看着她,就是看着,什么也不想,就像一点点离开了我的魂魄现在又在飞快奔回我的身体里,良久,叫了一声:“囡囡。”已经是哽咽了。 


囡囡也哭了,眼泪刚刚流出来,她就伸出手去擦,故意笑着指指电话,又指指我房间里的床,意思是说让我躺回床上去和她讲电话,没想到,她一笑,眼泪流得更多了,而且是那种怎么忍都忍不住了的样子,她也就干脆不去擦了。 


在她伸手去指电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上竟然生了冻疮。 

像囡囡这样的女孩子,虽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允许自己的手上生冻疮的人,每天早上出门之前,手上脸上都要分外细致地收拾好才行,防晒霜啊紧肤水啊一应俱全地靠墙放着,看上去像是一座小花园;可是现在,囡囡的两只手都是又红又肿,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因了我,而我,虽然病入膏肓,但毕竟住在有暖气的单人病房,我多么希望眼前的冻疮是长在我的手上!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盯着囡囡手上的冻疮看,这时候她也明白我到底在看什么了,慌忙要把手缩到身后去,想了想,还是没有。 


全都看清楚了,我才回床上坐着,拿起话筒听她的声音。 

“想我了吧?”囡囡问。 

“……” 

“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囡囡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只要是和我说话,总能听出她话音里的轻快之感,“我想你了,成天想,把你画在地上,用脚踩你了,啊。” 


“……还画什么了吗?” 

“画了啊,哈,真不好意思,画了连环画。” 

“连环画?” 

“对呀,连环画,在雪地上画的,故事啊情节啊什么的一点也不少,画的是马帮的事情。” 

“马帮?”我追问了一句,“是云南那边的马帮吗?” 

“就是,不光云南有吧,好像四川啊贵州啊西藏啊都有马帮,不过听说现在都没有了,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是个跑马帮的,我是个在金沙江边上开小客栈的,怎么样,这故事不错吧?” 


“不错。” 

“在我开的客栈里认识的,你是那种胆子不算大的男人,就像现在一样,明明喜欢我,嘴巴上还一句都不说,每次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金沙江上的铁索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客栈里面生着红红的炉子,暖和得很,你喝着酒,我手上在缝缝补补的,就这么坐着,一个下午就这么坐下去了。 




“其实我早就被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看上啦,那土匪头子隔三岔五就下山来骚扰骚扰我,说要把我抢上山去当压寨夫人,我当然不干,每次骚扰我的时候我都大喊大叫的,那家伙没得手,当然了,像他那样的人想得手当然是能得手的,可能还是因为喜欢我才没强迫我?哈哈,后来,咱俩就好上啦,我要和你一起去跑马帮,可是你怕我吃苦受罪,高低不干,说是挣够了钱回来和我一起开客栈,但是不在金沙江边上开了,换个地方,避开那个土匪头子。“后来就发生悲剧啦,听说咱俩好上之后,那土匪头子大怒了,带了一彪人马就要把我抢 

上山去,你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身中了十好几刀,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你,说非要把你杀死不可。咱们两个就拼命往一座山上跑,结果却跑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你就和我商量,要我先回去,跟着那些人走,顺便把那些人引开,好让你跑掉,去找马帮里的朋友杀上山去把我救回来,我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怕他们找到你,就和你定了个日子,还给你下了命令,说到那天你必须来接我,不来的话,我就去死。 


“被抢上山去之后,那家伙始终没有得手——可能那家伙年纪大了,我一反抗,他就不中用了,哈,就把我关在厨房里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因为相信定好的日子你一定会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的。后来,你果然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了,但是,比咱俩定好的日子晚了一天,一帮大男人不要命拿着刀往山上冲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壮观呐,和《笑傲江湖》里面的令狐冲带着一帮兄弟去少林寺接任盈盈下山差不多——只可惜,我已经死了。” 


“死了?”我茫然问道。 

“死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囡囡的语气缓慢下来,“只要定好的日子错过了,我是绝对不会多活一天的,前一天晚上,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样子,既不想你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也不想那天晚上你可能就没跑出去,在半路上就已经死了,什么都不想,一头撞在灶台上,死了。” 


听完之后,我叹息着没说话:即便如此普通的在雪地上画一会儿的“连环画”,情节里也无一处不是囡囡的性格,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假如此刻就是我的死期,那么,在我闭上眼睛的下一分钟,囡囡会怎么办,她会不会跟着我混票去天堂?一想就不敢再往下想,恨不得自己掌自己的嘴,当我使出全身力气将这可怕的念头压抑住,让它回到它应该呆着的地方去的时候,一时之间,竟庆幸得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糟糕——”囡囡突然叫了起来,把我从玄思默想里惊醒出来,我抬头去看她的时候, 

她正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一听说她要走,顿时就害怕起来,害怕她又出了什么事情。 

压根都没想到,囡囡竟然告诉我:“……小男出事情了。” 

“小男?”我心里一惊,“小男她出什么事情了?” 

囡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又叹了一声气,接着抬起头来,一吹搭在额头上的头发,“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说吧。” 

囡囡走了之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小男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去想囡囡刚才跟我说起的“连环画”,以及里面的众多场景:弥天大雪中的客栈、金沙江里被冻住后犬牙交错地凝固着的急流、客栈里纸糊的窗户和红红的炉火,还有窗户外面一小片起伏不平的桉木露台,想着想着就迷醉了——如若我能拜上天所赐,带着囡囡去这样的地方终老此身,那么,即使衣不蔽体,即使食不果腹,我也会感激涕零地带着囡囡披星戴月前去那块地方,一路上,我一定会像前往光明之城拉萨朝圣的藏民般一步一叩首,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其实,只要有囡囡,病房也照样可以被我当做那块并不存在但却让我魂不守舍的地方,只要我愿意,医院就是客栈,水果湖就是金沙江。 

囡囡回来了,真好。 

真好! 

晚饭是我一个人吃的,尽管是一个人吃,但总觉得囡囡就端着饭盒站在走廊上,和我一起吃,不时夹一筷子她的菜对我摇头晃脑,所以,我不时就得忍不住朝走廊上看两眼;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我用不着再担心她吃没吃饭的问题了,既然没回来吃晚饭,应该就是和小男在外面找地方吃了吧? 


吃过晚饭,又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疲惫地对我摇了摇手,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之后,颓然趴在窗台上,头发盖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扬起脸来,还是趴在窗台上,右手托着腮,左手轻轻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我走过去,伸手扶住玻璃窗,要是没有这层玻璃窗隔着的话,我的手恰好可以放在她的头发上,但是说实话,我却觉得自己的手真的就放在她的头发上。 


即使是到了后来,她总算觉得舒服些了,示意我回去拿电话的时候,多少也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不过,她买了双手套戴上了,绒线手套上绣着只斑马。 


“小男呢?”拿起电话之后,我问囡囡,“回她的宿舍里去了?” 

“没呢,”可能是在外面受了凉,就只几个小时不见,囡囡的嗓音听上去也和小男的嗓音差不多了,像是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回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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