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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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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游戏足足持续了有半点钟,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她的呕吐也许从我想触摸它而她竭力保护它时就停止了。红色的线虫正往我的肚脐里和肛门里钻着,奇痒难挨。我顾不上她,松开她,用手掌频繁地打击着下肢和腹部。持火把的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忍受着痛苦而暂时放过身体某些部位为害剧烈的红线虫。
我整整衣服,竭力装出一种温文尔雅的骑士风度来——一种一口唾沫就能啐破的虚假的骑士风度,与我老婆相傍着,用手挑着她的巨臂,昂首挺胸往前走。持火把女人的樱桃小嘴两边浮起一些非用尽心思就难以发现的嘲讽的微笑。我仿佛在大庭广众里被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战战兢兢,头晕眼花,差点儿栽到卵石上。栽到卵石上的丑态是无法形容的。这要特别感谢我老婆,她在急急如燃眉的关头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终于又能道貌岸然地往前行走了。道路渐渐高起来,顶上的穹隆也渐渐高大明亮了,脚下的卵石也大而干燥起来,两边的墙壁也比较光洁了。墙壁上有着云团般的水迹,我猜测这里的一切都被大水淹没过。
持火把女人引导着我们攀登一道道又高又陡的台阶。台阶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的种类很杂,有火成岩,有沉积岩,也有地壳大变动之前早就形成的、最最古老的岩石。但不管是哪类石头,都凿得平整光滑,长短与厚薄相等,宛若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产品。石头上附着一些干燥的苔藓,脚踏上去就化为呛鼻的绿烟升腾起来。
起初我还默记着石阶的级数,借以排解、减缓红色线虫为我制造出来的千丝万缕的痛苦。数到一千零一级时,一个杂念——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冲进了我的脑海,它们争相向我诉说它们这些年来遭受的磨难,我好言抚慰着它们,好像一个接待来访农民的、恪尽职守的县长。就这样,我把台阶的级数给忘记,欲待重数,既不可能,又毫无意义了。
在台阶上行走着,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抑,这压抑本来是属于一步步下到地下宫殿里的人的,但它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身上。
我是一步步往上爬行着啊!我是一步步走向光明啊!可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触摸着它。
终于,台阶中断了,我们拐进了一个装饰着五颜六色贝壳的小房间。贝壳镶嵌在描着龙和凤的塑料贴墙纸上,构成两个纺锤形的图案。地面上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真正的羊毛地毯不是伪羊毛地毯。脚踩上去,仿佛踩着柔软的淤泥。地毯上织着金黄色的纺锤图案。地毯的基色是墨绿色的。小房间通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门,门口上悬挂着用紫苏子珠串就的帘子,轻轻一碰就发出吐噜吐噜的响声。隔着珠帘,我看到里边的大厅和大厅里影影绰绰的人物,杯盘刀叉碰撞,多少人窃窃低语,好像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火把女郎用嘴巴示意我不得窥视大厅里的情景,我点头表示道歉。我老婆怒吼着:
“这房子是我们的,凭什么让你们霸占?”
有两个身材魁梧、身穿橘黄色号衣的女人从珠帘后钻出来,也不说话,一左一右,把我老婆夹持起来。左边那位腰里鼓鼓囊囊的,我担心那里藏掖着一件能置人于死地的法宝。果然有法宝。她掏出了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着的、用名贵的紫檀木精心制成的纺锤对准我老婆的后脑勺子轻轻一击,我老婆就像堵墙壁一样倒在地毯上。她们把她翻转得仰面朝天。右边那位黄衣女人掏出一张伤湿止痛膏,剥开,用嘴巴哈哈,然后像往锅沿上贴饼子一样,把伤湿止痛膏贴到我老婆的嘴上。我惊愕得不能动,眼睁睁地看到她们把我老婆抬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铺地毯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手持火把的女郎。她的眼睛被火把映照得宛若珠贝。她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往前走几步,墙壁上一扇暗门豁然开启,门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女郎看着我,举着火把走进门去,我迷迷糊糊地、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往黑暗里走。火把高擎,把半圆形的房顶照亮,一根鲜润如翠玉的丝瓜从上边垂下来,丝瓜的尾巴上还悬挂着黄花,黄花过于漂亮,好像用绢做成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为什么只有结黄花的丝瓜而没有丝瓜叶子呢?为什么只有白色的蛱蝶在丝瓜间翩翩起舞,而不见金色的蜜蜂采花酿蜜呢?女郎把火把插在墙壁上,拿出一根火绒,点燃了十九根粗大的蜡烛,周围立刻辉煌无比。墙上渗出的水珠像珍珠一样。
她单薄如蝉翼的衣裙被烛光照彻,里边的肉体如同裸露。她看着我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摸了一根红粉笔,往一块石板上写字,她写了些什么字呢?她写了些这样的字:
我是你的老姑奶奶!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看着我笑。
她扔掉粉笔,推开一扇门,显出一个房间。房间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瓷砖,正中有一个贮满热水的大浴池。水里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她把我推进房间,自己也跟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房间的天花板上射下一片橘黄色的柔和光线,热气升腾,变成彩绸般的云雾。她也不管我,自己脱了衣服,纵身跳进池水,把热水溅起不知有多么高。
我摸着腮上被热水烫得麻酥酥的地方,心烦意乱地看着她在池水里游泳。她游泳的技术娴熟优美,确实不可多得,我看得有些发呆。后来她仰在水面上,眯缝着眼对我微笑着。那些水从她皮肤上流过来流过去,她的皮肤好像有一层油脂,水无法濡湿它。
我的身上又有了被线虫骚扰的痛苦。她好像早就知道,举起一只手,招呼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便开始脱衣服。脱最后一件时,好像在犯罪。但终于脱掉了。我纵身一跳,便进了池子。水烫得我几乎要窒息,我本能地想跳上池去。她飞身一跃,像一条大银鱼,扑到了我身上,抹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到水下去。她用手抓我,用脚踢我,用牙咬我。后来,她放了我。我筋疲力尽地爬上池子,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垂头丧气,无声地哭泣着。
门外有人在走动,紧接着响起敲门声。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哭出声音来。我全部照办。她按着池边,缓缓地把身体从池水中拔起来。因为胛骨高耸,她的背上显出一条沟。水珠从她的修肩上流到那条沟里去。她的臀和腿也出了水。一切都显得美妙无比。敲打门板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和响亮。她站在池子对面,背对着我,静默三分钟。突然间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脸上是那般神秘的、诡奇的笑容。她这种笑容人世间难寻找,一见如故,终生也难以忘怀。保持了这姿势几分钟,她。门板的巨响好像无法进入她的耳。她从一个地方拿起一节蜡笔状物,然后仔细地涂抹着乳头。她的两只乳房笔直前挺,乳头微微上翘,这在有着巨大吸引力的地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她把一只乳头涂成粉红色,宛若一颗水灵灵的樱桃。她开始涂抹另一只乳头时,我吃惊地发现:她的手指之间生着一层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蹼膜。她的脚趾之间也生着同样的蹼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人为什么要生蹼膜呢?我感到恐惧,跳起来,抄起衣服,向门口逃去。她的一只滑腻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无法不回头。她的脸姣姣如中秋月,嘴里喷出如兰如麝的气息。她用硬邦邦的乳头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
她是我的老姑奶奶。
我的生蹼的祖先。
这个似梦非梦的情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有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犯乱伦罪。她手脚上的蹼膜造成了我的巨大心理障碍,使我免于陷进罪恶的深渊。她的手尽管温暖如棉,但她按着我的肩膀时,我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吹拂着我耳朵后边的茸毛。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凄凉景象。我说:
“您不要悲伤,这不算什么事,到医院去,找外科医生,做个蹼膜切除术,您就会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被我的话吓得哆嗦起来,嘴唇都盖不住牙齿,双手袖到背后,用屁股遮掩着。我低头去看她的脚。她发出一声尖叫,跳到池水中去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拉开门。妻子在门口怒目而视。她的嘴上还贴着那张伤湿止痛膏。敞着怀,她,那只鸡蛋大小凸起的异物在双乳之间滑行着,上升到喉咙啦!我伸手揭掉她嘴上的膏药。她紧紧地捂住嘴巴,逃命般地跑了。门内的池水里,有豁豁浪浪水声,沉在水声之下的是低低的哽咽。
我的心一点都不轻松,但我能说什么?又能帮助她做点什么呢?
我沿着我老婆的气味往前走。低垂的丝瓜不时被我的脑袋撞晃。蜡烛泪水涟涟,并且每支都结着大烛花。火把早已熄灭,只余一点余烬。我摸摸索索地往回走着。灯光之外,有一些调皮的手伸出来抚摸我,每一只都生着蹼膜,被灯光映照,呈现温暖的暗红色调。
渐渐地习惯了,我对这些抚摸我的手报以嘴唇的轻轻接触。灯影之外响起一片感动的唏嘘之声。
生蹼的祖先们在哭泣。
掀开草珍珠串成的帘子,我一步闯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这里果然正在举行一个严肃的大会。开会前照样先由技艺惊人的艺术家表演各种节目。有歌舞,有斗兽,有耍蛇,有杂技,还有隆鼻蓝眼的外邦人表演的幻术。孔雀在座椅之间徜徉着,过道上摆着一盆盆名贵的黑色丁香花。我儿子从一只倒在地上的大木桶里钻出来。我惊讶地问:
“青狗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问:
“俺娘跑到哪里去啦?”
我说:
“她被人抓走啦。”
他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一定把俺娘给卖啦!”


第二章
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着我儿子冲进了那片红树林吗?这是一次迷误的旅程,想起来就让人痛苦万分。关于那片红树林,说法极多,互相攻击,自相矛盾,也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爷爷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万不要到红树林里去。每逢夏日,树林子里就放出令人闻之醉倒的香气,十分诱惑我;我是爷爷的好孙子,一直恪守着祖训。
爷爷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无一能数算出来。
四老爷和九老爷相继死去之后,爷爷就成了族里的首长,因此,他的葬礼是很隆重的。阖族的男女老幼都来啦,还来了一些外乡的亲戚。有一位个子矮小、患有哮喘症的人是从河对面凫水过来的。
正值夏季,河里洪水滔天,水势湍急,他居然能凫过来,是半个奇迹。
母亲让我称呼这个人为小老舅舅。我从来没到过外婆家,对这个小老舅舅的真实性半信半疑。他身背两个去年的完整大葫芦,手里握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醉人的怪香,无疑是珍奇的种子。母亲接了那束花,触到鼻子下嗅着。小老舅舅把葫芦摘下来,挂在鸡爪树的斜枝上。母亲进屋去找来一杆十六两为一斤的旧秤,把那束花挂在秤钩子上称了称。
七枝花总重量三斤八两,母亲对我说:
“儿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算术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个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习惯,不论计算什么,都要把数字附着在形象上;我不善于抽象运算。有了这习惯,如要进行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运算,也要先编出一道应用题。我开始编应用题,编题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谣。也不是歌谣。是一个口诀。画扑灰年画的口诀:
哗哗哗,一溜栽花;胡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大笔挥舞,小笔勾画,要想活快,就用扫把。
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胡诌八扯对不对?我们都奇忙怪忙,别哕嗦。
这是形容我编应用题的速度惊人呀!我是如何编的呢?这样:
有一天晚上,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早就出来了。蚊子们嗡嗡地叫着,屋子里刚刚掌起灯。俺爷爷蹲在丁香树下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俺娘、俺姑姑都在这块石头上捶布。爷爷吃了一个小银瓜,然后说:
“你们都给我过来!”
我们都过去,围绕着他站着,像众星捧月一样。这时月亮升起来,一群星星围上去。母亲问:
“爹,您老人家有什么事?”
爷爷暂时不回答。他双手抓着丁香树,使劲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腾起来,宛如浓烟暴尘,把我们淹没了。好久我们才挣扎出来,重新见到清凉的月光。我鼻孔发痒,头晕;抬起一根手指挖挖鼻孔,响亮地打一个喷嚏。大家一起打喷嚏。唯有爷爷不喷嚏,我的喷嚏最响亮。两只紫色的大鸟拖着绶带一样的长尾巴,从屋子里飞出来,在丁香树上空盘旋着,鸟的尾巴翻来覆去地飘扬着。爷爷松开摇晃丁香树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两只眼睛。
母亲说:
“爹,您老人家心里一定有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您心里的事从您的眼睛里流出来啦!想瞒也瞒不住!俗话说,‘纸里包火藏不住,头上三尺是青天’!”
爷爷悲悲凄凄地说:
“孩子们,还记得我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把皮团长送到红林子里的吗?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的!”
记得。
记得。
他把皮团长放在青石牛槽里,用放了硫磺、雄黄、朱砂的温水冲洗得白白净净,然后抱到牛皮褥子上,晾干了。我们看到皮团长时,皮团长穿着黄呢子军装,马靴子锃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绑着青草和鲜花。他用一把生锈的镊子,专心致志地拔着皮团长脸上的毛。什么眉毛、睫毛、鼻孔毛、嘴巴毛,见毛就拔,拔得一根也不剩。后来又扎了十六个磨盘大的鹞子风筝,选了个刮和风的黄道吉日,齐齐放起来。风筝们没命地往云端里钻。每只风筝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飘带上用黄金丝线绣着“革命”字样。满天“革命”飞舞。风筝的线连系着皮团长的身体。大家击鼓呐喊,眼见着皮团长就升腾起来。
升到五十米高处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红林子上空飞翔。这时他从腰里拔出枪来,把风筝的连线统统打断。风筝们栽下来。皮团长也栽下来,大头冲下,双脚冲天。军帽脱头,滴零零旋转如飞轮。
皮靴亮晶晶。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下垂。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颗璀璨的大流星。皮团长腆着一个大肚子,肚脐眼犹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丝瓜瓤子蘸着温水把皮团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为他穿戴上黄呢子军装。军装上缀着镶嵌金丝的肩牌,肩牌上悬挂着丝线流苏。流苏下垂,在鲜花与绿草当中十分显耀。那天,插遍皮团长一身的,是一种珍异的蓝眼睛花,粉红的花瓣上镶着耀眼的蓝边。这种花据说红林子深处才有。他为了装饰皮团长,难道进过红树林?
他把一束束蓝眼睛花插到皮团长的口袋里、钮扣与钮扣之间的夹缝里、军装领子与脖子的夹缝里、马裤与马靴的夹缝里;花束与花束之间连络着柔软的绿草。蓝眼睛花下垂着,有的脱落出来,在空气里漂流着。皮团长垂直落在红林子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群金光灿灿的小鸟从林子中弹射起来,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溅起来的泥巴。
风筝们也挂在树枝上。不知不觉到了晚霞绚丽如火的时刻,那些树枝一如浅海里的珊瑚,美丽,坚硬,轻轻地呼吸着。温暖的沼泽风吹拂着风筝的飘带: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风中飘扬。他把放风筝前缠线的牛膝骨纺锤抛进红林子里,砸在树枝上,啪啪地响。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着,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鹤向着晚霞深处飞去,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紫点,又终于连紫点也望不到。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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