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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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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惬意,可是到了下午,就懒洋洋的,只觉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难睡着,因为下面山谷里风一吹草就动,看去就象有一支队伍在悄悄地向山头上摸来。放哨的惊动全班的事每夜至少总要发生一两次,每次总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个把钟点,借着那银白色的迷离月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这一片草莽细细搜上一遍。
有时远远听见几支步枪劈劈啪啪一阵射击,好象秋日在野外烧起了一堆枯树枝,有时又有一两颗炮弹长啸一声在当空悠然飞过,声音轻下去,轻下去,最后轰然一响,落在老远以外的丛林里。机枪声在夜里听来空而又沉,总是给人一种凄然的不祥之感,仿佛原始部落报警的鼓声。耳边有一些声音几乎是不断的,或是一颗手榴弹,或是一发迫击炮,或是一支哒哒不休、直刺耳鼓的冲锋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遥远,毕竟不是很响,所以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当一口事了。他们这一个星期完全是在紧张不安中提心吊胆度过的,别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脉的摩天危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右边,一想起来,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惧了。
为了补充给养,他们每天总要派出三个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邻部队(即一连的那个排)驻扎的山头上,背回可供十个人吃一天的一箱干粮,和五加仑一罐的两大罐水。一路上从来平安无事,所以大家对这个差使倒也并不讨厌:一个上午多么寂寞无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闷儿,跟兄弟部队的弟兄说说话啊。
算算离队已经一个星期,这天轮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个人去。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下了山包,进了山谷,迂回穿过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丛,来到了一片竹林里,从这里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便到了一连驻地。装满了带去的空水罐,把东西在“背架”上扎好,又跟一连的弟兄聊了一阵,他们就动身回山了。克洛夫特走在头里,刚要踏上那条小径,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向雷德和加拉赫打个手势,要他们过来。
“听着!”他压低了嗓子说。“你们两个,一路下山声音太大。别以为反正路近,背上又背着点儿东西,就可以大摇大摆,象一群蠢猪那样乱闯。”
“晓得,”加拉赫气呼呼咕哝了一声。
“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烦了。一个星期来他跟克洛夫特简直就没有说过什么话。
三个人就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去,前后各自保持着十来码的距离。雷德发觉自己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点生气。一路上尽在心里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发了火他害怕呢,还是他习惯使然,才这么小心翼翼?正还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见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脚步,悄悄钻进了路边的几棵矮树里,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声不响的,缓缓举起手来朝前一挥。雷德对他脸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无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紧张的架势,却逼着你非服从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赶到了他的身边。加拉赫也随后来了,克洛夫特先竖起个指头在嘴上一按,然后向路边草木丛中的一个隙缝里一指。只见在约莫二十五码以外,有一个小山沟,四面都被丛林围住,所以实际上也只能算是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就在山沟的当中,有三个日本兵头枕着背包,躺在地下,另外还有一个日本兵坐在他们旁边,步枪横搁在腿上,手撑着下巴。克洛夫特对这几个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来,然后转过两道凶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紧紧的,耳朵下有块小小的软骨还抖动了两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无声息地放在地下。
“打这树林子里穿过去免不了有声响,”他的话轻得几乎有气无声。“等我先扔一颗手榴弹,炸响以后大家再一齐冲过去。明白了吗?”
他们默默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雷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片树林子,从这儿到山沟有好几码远。如果手榴弹炸不死日本人的话,他们三个人从树林子里冲出去就势必全暴露了。其实这倒并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这般处境,干什么都胆怯了。唉,偏偏就会遇上这样的事!他总是如此,只要一意识到战斗就在眼前,内心马上就会涌起类似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下子可怎么还迈得开腿,怎么还开得了枪——一动只怕就会送命呢。然而结果总还是冲了上去。而且总还免不了要生自己的气,只恨自己起了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气,心里只顾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谁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脸色都发白了。雷德尽管也晓得自己何尝不是怕得一样厉害,胸中却居然还是冒起了一阵鄙夷。克洛夫特鼻孔张得开开的,看去两颗眼珠一片冷峻,显得分外乌黑。雷德讨厌他:这家伙碰到了这样的事才高兴哩。
'正文  第38节'
克洛夫特从子弹带上悄悄抽下一颗手榴弹,拔出保险销。雷德从枝叶缝中又看了一眼,几个日本兵都只见后背,独有端坐一旁的那个,却看得见脸儿。看着那个日本兵的脸儿,雷德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儿里象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那个日本兵宽鬓角,大下巴,神气和蔼,讨人喜欢,一副牛样的体格,两只看去象是老茧累累的结实的大手。雷德一时竟象个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这说来好象有些悖乎情理,其实不是没有缘故的,缘故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受到注意。然而乐趣之中毕竟还夹杂着恐怖,只觉得这一切真象做梦。他简直不敢相信再过几秒钟这个大脸盘儿讨人喜欢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呜呼了。
克洛夫特一张手,手榴弹的把手就脱开了,飞落在不多远以外。手榴弹里的导火索噗地着了火,嗤嗤的声音顿时打破了静寂。那几个日本兵一听到声音,就哇哇乱叫,急忙爬起,在这个圆形的小山沟里来回乱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着其中的一个,把那一脸惊怖的表情都一看在眼里。手榴弹在他耳边直响,跟他的耳鸣、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这一眼才赶紧卧倒,这时克洛夫特的手榴弹也扔进了山沟。雷德把冲锋枪紧紧抱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一片草叶。他真后悔早上没有把枪擦一擦,念头刚一闪过,手榴弹也炸响了。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大脸盘儿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闪念——他的身子早已不觉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子里去了。
三个人冲到山沟边上,站住往下一看,四个日本兵都躺在跌倒的白茅草里,一动也不动。克洛夫特盯着他们看了一眼,轻轻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看。”
雷德溜下了坡,来到山沟里,去查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日本兵。内中两个,一望而知已经没了气:一个仰面朝天,双手还抓着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认的脸,另一个侧着身子,扭作一团.当胸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两个都是扑面倒地,看不到哪儿有伤。
“统统给我干掉!”克洛夫特在上面冲他吆喝。
“人都死啦。”
“统统给我干掉!”
雷德觉得一阵怒从中来,心想:今儿来的要不是我,换了别人,看这小子能不下来自己动手!那两个外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终死死不动,他就看准其中一个作为目标,端起冲锋枪来,瞄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壳,吸了一小口气,然后就一串子弹打出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里的枪在抖动,一个劲儿地往上顶。打完以后,才看出这原来就是刚才把枪搁在腿上坐在一边的那一个。他一时倒有点动心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几乎就要涌上心来,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几步跨到了剩下的那个日本兵跟前。低下头去,眼光落到了那个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觉得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是种种感触瞬息即逝,很难辨出个滋味。要是有人问他的话,他准会说:“我啥也不觉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发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对这个差使他厌恶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枪瞄准了那人的脖子,他却又欣然而喜,巴望着开这一枪了。他把指头扣紧了扳机,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准备指头一勾,枪口吐火,铁弹到处,顷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这样想得有声有色,他把扳机一扣……可是毫无动静。子弹卡住了!他刚要去拉枪栓,冷不防地下的那个人却一骨碌翻了个过儿。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个日本兵可并没有死。两个人都发了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彼此相对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就纵身一跃而起。雷德本来满可以抓住这刚跃起的一刹那,一枪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臭弹心里本来就很窝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没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时竟手瘫脚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那个日本兵爬起身来,向他逼近一步,幸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听使唤了,他就把枪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可是没有打中,于是两个人就隔着不到三码的距离,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对方。
雷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日本兵的脸。这个家伙形容枯槁,眼圈、两颊、鼻孔,都是骨头上紧绷着一层皮,一副饥饿而又凶厉的样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从来也没有看得这样真切的;他简直看得目不转睛,连那人面皮上有些什么毛病都一看了出来。他看见那日本兵脑门上有几颗黑头粉刺,鼻子一侧有个小小的脓疮,眼睛下边两个深深的窝儿里还挂着几滴汗珠。两个人相对瞅了也许还不到一秒钟,那个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于是雷德转身便逃。他看见那日本兵挥着刺刀冲来,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傻气的念头:看恐怖电影:他一边口头看,一边排命使劲嚷嚷:“抓住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脚下一绊,雷德一交摔倒在地上,跌得昏头昏脑,躺着一动也不动。他横下了心,屏住了气,准备背上一刺刀捅来,就承受那一阵剧痛。可是他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一下,又是一下。他神志渐渐清楚了,于是便挺了挺身子。心还在那里跳,一声声接连不断。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知道大难逃过了。
耳边响起了克洛夫特刺耳的声音,响亮而冷酷:“雷德,你还打算在地上躺多久呀?”
雷德一翻身坐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忍住了没有哼出声来,可是这一忍,却憋得他浑身打颤。“哎呀天哪广他毕竟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看你那位相好怎么样啦?”克洛夫特故意柔声说道。
那日本兵高举双手,在不多远以外站着。刺刀早已掉了,落在脚下。克洛夫特走过去一脚把刺刀踢得远远的。
雷德对那个日本兵瞧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都赶紧避开了,仿佛彼此都有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叫对方看见了似的。雷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胆怯得厉害。一可是在这个当口他决不能向克洛夫特承认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他就问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大半天才下来?”
“快得都象飞啦,还要怎么个快法?”克洛夫特说。
加拉赫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本想给这臭王八一枪的,可你偏在头里挡着。”
克洛夫特轻轻一笑,说:“雷德呀,我看他就是不怕你而怕我们。一看见我们,他硬是丢下你就站住了。”
雷德不觉又打起颤来。他对克洛夫特是又妒又羡,而且还憋着一肚子气:偏偏让这小子给救了命。雷德想找句话来谢谢他,寻思了一阵,总觉得话说不出口。最后他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
克洛夫特似乎顿时换了一副脸色,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他说:“我看你就管你回去吧,雷德。我和加拉赫一会儿就来。”
雷德只好硬着头皮问:“这日本佬也叫我押了去?”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着。他到现在还不敢对那个日本兵瞧一眼。
“这倒不用了,”克洛夫特说。“留着由我和加拉赫来处理吧。”
雷德看出克洛夫特此刻的神气有些蹊跷,于是就说:“我能安全押到。”“不,还是我们来处理吧。”
雷德对青山沟里那几具软绵绵的尸体膘了一眼。炸烂了脸的那一个已经引来了一些飞虫,围着残骸在嗡嗡打转了。想起刚才遭遇的种种,他又觉得象是做了一场大梦。他瞧了瞧刚才吓得他没命逃跑的那个日本兵,这会儿却就觉得那人脸生得很,也不大看得清他的眉眼了。他心里倒有点想不通了:怎么刚才跟他连打个照面都不敢呢?天哪。真累死了!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去把冲锋枪捡起来,可是他的两腿却止不住有些哆嗦。他已经筋疲力尽,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含糊打了个招呼:“好吧,那就山上见。’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实在不应该走。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去,不禁又触动了前情:在那个日本兵手里栽了跟斗,奇耻大辱啊。他在心里直骂:克洛夫特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想着想着,只觉得两腿无力,浑身发烫。
雷德走后,克洛夫特就地坐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他只顾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加拉赫坐在他的旁边,监视着俘虏。过了一会加拉赫忽然冲口说道:“把他解决了,咱们回去吧。”
“不要急嘛,”克洛夫特的口气挺温和。
“一个可怜虫,何苦去折磨他呢?”加拉赫有点不以为然。
“有啥可怜的,”克洛夫特说。
可这时候俘虏似乎已经明自了他们的意思,他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尖气地哭了起来。他隔不了一会儿就要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把两手一伸,做出种种哀求之状,求上一会儿又会抡着双臂,在地下乱捶,仿佛说了多少他们还是不懂,他绝望了。从他的一大连串话里,加拉赫听出了一个字音:对方好象老是在说“库达萨”、“库达萨”什么的。
一场战斗来得那样突然,结束得又是这样意外,加拉赫给弄得有点歇斯底里了。对俘虏的短暂的怜悯消失了,此时胸中只觉得火冒三丈。他对那日本兵大吼了一声:“别再‘库达萨’‘库达萨’的放你的屁啦!”
日本兵马上不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哀求了起来。那种急得不顾一切的口气,加拉赫只感到一声声直触他的神经。他又是一声大叫:“你这家伙,说话指手划脚的,活象个犹太佬!”
“不要动火嘛,”克洛夫特说。
日本兵向他们挨近了点儿,加拉赫不安地紧紧盯住了他那对默默哀求的乌黑的眼睛。一近身,就闻到他衣服上有股浓浓的鱼腥臭。加拉赫说:“真有他们的!弄得这样臭气冲天!”
克洛夫特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日本兵。他的胸中显然很不平静,因为他耳朵下的软骨在不停地跳动。克洛夫特其实并不是在想什么心思,他是深深感到了大功未竟的遗憾。雷德那一梭子子弹没有打响,他至今还心有未甘。他当时的心实际上比雷德还殷切,巴不得哒哒哒一串子弹打进那人的皮肉,打得那人的身子歪歪扭扭,一阵乱颤。所以此刻他心里大有一种意有未足之感。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烟,突然情不自禁地把烟向那日本兵送了过去。加拉赫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让他抽支烟呗。”
俘虏接过烟来大口狂抽,不过意下总有些不安,带着一脸晶亮的汗水,不住地把猜疑的目光向克洛夫特和加拉赫投来。
“喂喂,坐下,”克洛夫特对他说。
那日本兵望着他,流露出不解的神气。克洛夫特又是一声“坐下”,还做了几个手势,那俘虏才背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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