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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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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说她肚子不是很大呀,”加拉赫说。一个“死”字终于印进了他的脑子,此刻对他来说这个字只有一种含意,所以出现在他眼前的马莉也就象山沟里挨了一枪的那个日本兵一样在抽搐,在颤动。他止不住打起哆嗦来。嘴上在说:“死了!”可是内心却根本辨不出是酸是苦。他就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思想似乎都收缩到了心底的深处,给封住了出不来,大脑皮层仿佛上了麻药,神甫的话打上去只是象一阵风过。好一阵子他就觉得象是在听讲别人的事,仿佛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似的。说也奇怪,他现在别的都不急,可就是一个劲儿叮嘱自己千万要拿出些精神来,好博得神甫的青睐。过了好半天,才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们告诉我的情况也不多,孩子,详细情况等我了解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远离家乡,见不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是够难受的。”
“是的,是难受,神甫,”加拉赫不过是无意识地在那里搭茬儿。有如四色渐明,终于照出了大地一样,加拉赫终于慢慢地可以辨出周围的景物,能够理解听到的消息了。他的脑子告诉他出了事了。他先是想;可别急坏了马莉才好。继而又猛然省悟:马莉是再也不会着急的了。这回手一棒,把他打问了;他对着神甫那张坐椅的木头纹理呆呆地直瞅。瞅着瞅着,一时恍惚觉得似乎身在教堂,因此不由自主地就又目视着双手,极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气。
“生命是不息的。你孩子保全了,其中也未始没有天意。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去打听一下孩子由谁代为抚养。可能的话我们就给你安排一次休假。”加拉赫精神一振:可以跟妻子见面了!可是,马莉已经死了啊。这一回他脑子里还是有些思想活动的。他坐在那里,想起了当天早晨登上卡车的时候阳光是那么明媚。内心默默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再倒流回去阿。
“孩子,你要勇敢些。”
“是,神甫。”加拉赫站了起来。脚板,似乎已经没长在他的脚上了。擦了擦嘴,觉得嘴唇肿胀,擦上去有些异样。他一时倒慌了神,想起了那山洞里的蛇。心里闪过了一个想法:马莉撞上的医生准是个挨千刀剐的犹太佬!虽然想过之后也就撂开了,可是终免不了一阵义愤填膺,心里倒反而觉得好过了些。“那就谢谢你了,神甫,”他说。
“到自己帐篷里去躺会儿吧,孩子,”荔莱神甫说。
'正文  第57节'
“好吧,神甫。”加拉赫穿过营地回去了。弟兄们都执行任务在外,营地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这就使他感到有一种难解的孤寂。他国到帐篷内,颓然倒在坑洞里,手脚一摊,扑在毯子上。他只觉得筋疲力尽。头也痛了,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那“丛林专用”急救包里有“阿的平”,吃上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管用?我这也许是害上疟疾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新婚时节马莉盛了菜端到他面前时的那一副表情。马莉的手腕子纤巧极了,下臂上一片金黄的汗毛,他一想起来就又历历如在目前。“那个医生准是个挨千刀剧的犹太佬!”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来。话一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就仰面朝天翻过身来。他想想又冒火了,时而还愤然哝哝:“那个犹太佬把她给害了。”这么一来,紧张的心情倒是松快了些。他可怜自己,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安慰,因而就尽情地自怜自惜了好一阵子。身上衬衫都湿了。他时不时还要咬牙切齿一番,因为他觉得把牙关紧紧一咬是挺解恨的。
突然他觉得通体一阵冷汗津津,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一口他才真个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死了。扎心的痛苦和思念。一个劲儿地在胸中涌起,终于他忍不住哭了。他过了一两分钟才自己听见了哭声,他有点害怕,就赶紧打住,因为哭声听来似乎是那么遥远。他的感觉仿佛都涂上了一层绝缘漆,这层绝缘漆偶尔也会脱落一时半刻,可是一阵痛苦袭来,马上就又封得严严的了。
他想起了山沟里那些打死的日本兵,可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个虽是日本兵的死状,却都是马莉的身影。他禁不住又打起哆嗦来,强烈的恐怖、厌恶、惊惧,拧成一股,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只手揪紧了毯子,嘴里有口无心的在那儿嘟嚷:“我好长时间没去做忏悔了,太不应该了。”鼻子也忽然灵敏了起来,感到身上衣服有股异味。他心想:我都发臭啦,该洗个澡了。这么一想,心就再也定不下来了,很想到小溪边上去把衣裳脱个精光。出了帐篷,却只觉得身子软得厉害,走不了这百来码的路,因此到了雷德的帐篷外他就不走了,拿一项钢盔在一只水罐里满满舀了一钢盔的水。放到地上,钢盔一歪,水都泼在了脚上。他就说下衬衫,又舀起一钢盔的水,往脖子上浇去,水凉凉的,激得他打了个冷颤。连脑子也没动一下,他就又把衬衫一穿,跌跌摸摸回到帐篷里,啥也不想地在那里躺了足有半个钟头。橡皮的帐篷布给太阳晒得热气逼人,他渐渐打起盹来,后来终于唤着了。睡梦中身子还时不时地抽动。
飞回到过去:
加拉赫
反革命派
他五短身材,瘦削结实,身上筋筋节节的,给人的印象是个久经风霜、脾气执拗的人。脸盘狭小,其貌不扬,先前满脸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脸皮疙疙瘩瘩,尽是紫红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脸上这种皮色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那颗长长的爱尔兰式鼻子生得特别,歪在一边象在赌气,总之他的神气看去老是象憋着中肚子火。不过论年纪他今年才只二十四岁。
在南波士顿以及洛克斯伯雷、陶契斯特一带,好几里长一大片尽是灰色的木屋,一派黯淡、凄凉、衰败的气象。木朽屋旧,紧夹着纵横交错的一条条小石子路,电车就在中间叮叮当当开过。墙上的砖头也都是老古董了,用力一擦,指尖过处就是一堆粉末。灰色主宰着一切,把其他颜色都淹没了,连居民的脸色也终于变成灰溜溜的了。谁也分不出他们是犹太裔还是意大利裔,还是爱尔兰裔—一他们不知道是抹了一种什么“灰浆”,不但人人一律都是灰蒙蒙的,连鼻子眉眼都给抹得模模糊糊了。他们的谈吐也是如此。说起话来都是一样的干巴,一样的生硬,叫人听得好扫兴。“我要是有一辆又(车),我就一定好好照卡(看),真得好好照卡(看)照卡(看),我就不会不卡(看)地发(方)乱停乱发(放)。”
城市,是由市民兴建的,执掌大权的则是资产阶级。这里一切都太太平平;看看报纸,全是一样的口径,都把波士顿说得万事大吉;政治舞台上的局面也是四平八稳,因为政党都名异而实同。这里大家都属于中产阶级,连星期六深夜两点在去东波士顿“流浪汉”广场的地铁车厢里打一会盹、作一会呕的流浪汉也并不例外。他们当初肯定也有过不愿意抹上这层“灰浆”的时候,不过到了现在,这种情绪已经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表面上尽管是绝对一致,可是在那表面的底下,在波士顿的《先驱报》啦《邮报》啦《周游报》啦〈每日记事报》啦,《波士顿美国人报》啦合力撑起的那升平门面的底下,却总是窝着一股悻悻然的恶气。这股气就时常爆发在醉汉身上,波士顿的醉汉在地铁里吐得比别个城市的醉汉都要狼藉十倍。这股气往往还缭绕在斯可莱广场四周,因此那里就成了人欲横流之地,垃圾堆里都干上了伤风败俗的勾当。这股气也见之于来往车辆,所以这里交通混乱,开起车来都火劲十足,象发了疯。这股气还出现在小胡同里挨了打的小孩子眉眼里,于是犹太人的会堂、公墓就遭了殃,有上门来骂的:“犹太王八!”也有给涂个标记的,那就不是“十”字就是“卐”字。“本州长获悉此情,深感痛心,”柯尔利、索登斯陶尔、托乎三位州长,都说过这样的话。
石子、棍棒,“指节箍”,小孩子常爱用这些来打“帮”架;到了冬天,又爱在雪球里嵌个石块。那有什么,没关系嘛!不是说“竞争的本能是健康的”吗,锻炼锻炼嘛。
加拉赫!“左撇子”芬格尔斯坦那帮子要来打咱们了。
好小子,那咱们就去收拾他们。(“害怕”两宇在“帮”里是不能有的,都藏在他肚子深处呢。)我已经等了他好久啦。
把佩盖、阿耳、“妙手儿”都一块儿找来,咱们去消灭犹太小子。
啥时候动手?
你急什么?没胆量啦?
谁没胆量啦。我要拿棒头去。
(路上经过一个犹太会堂。“谁没胆量啦?”他特意就冲着会堂啐了一口唾沫。)“白脸儿”,我叫它先吃我一口唾沫,发个利市。
嗨,加拉赫,那帮小子嚷着说……
你爹醉了,可要留点神哪。
在家里,妈妈一听到声音就直皱眉头,走路都踮起了脚尖。他爹坐在起坐间里的圆台边,抓起泛黄的网眼台布,两只大手一揉,揉了个稀乱。揉够了再在台上重新铺好。
妈的,做人嘛,哪有不……混蛋!嗨,佩格!
什么事,韦尔?
他爸爸揉了揉鼻子和下巴。你别再这样偷偷摸摸的啦。女人家走路嘛,要象个女人家的样,真他妈的见鬼!
你还有事吗,韦尔?
好了,屁事也没有了,走吧。
给韦尔·加拉赫这么个大混蛋做儿子,遇到他喝醉了你就千万不能去打搅他。即便如此,对他还是要多留神,当心他的大巴掌随时会飞过来,给你一个耳刮于。他一直痴呆呆地坐在圆台边,时而在台上猛地击上一拳。他的两眼直望着墙壁。(墙上的画是树木葱笼的山谷里几个牧羊女。那是从月历上剪下来的,绿油油的画面都挂得发了红了。)这鬼地方!
拳头一捶台子,架子上的三联雕刻都打了个颤。
韦尔,可别喝得太多了。
闲嘴!闭上你的蠢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歪地挨到墙前。只听一响,牧羊女给掷在地上,镜框玻璃碎片四溅。他摊开了手脚,往灰褐色的破沙发里一躺,眼睛瞅着地毯破处那磨得亮光光的灰色的筋筋须须。干得累死累活的,换来个啥呢?
妻子想把桌上的酒瓶偷偷拿走。你少给我动!
韦尔,你还是想办法另外去找个活儿干吧。
对……对。当初都是你尽缠着我瞎叨叨,这个也得买点儿,那个也得买点儿。杂货店肉铺子只管跑。逼得我只好把卡车没命地开,连脊梁骨都差点儿累断。今天你还想叫我去另外找个活儿干!我可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把酒瓶给我放下!他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过去给了妻子一个巴掌。妻子倒在地上,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低声呜咽,感情却已经枯竭了。(妻子本来倒是长得挺苗条的,现在也憔悴了。)
别他妈的瞎吵瞎闹啦!他对妻子默默看了一眼,又抹了一下鼻子,就摇摇摆摆地向门口闯去。让开点儿,劳埃!在门口他绊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就跌跌撞撞走到街上,消失在黑暗里。
加拉赫看看妈妈。他心都冰凉了,差点儿哭了出来。来吧,妈。他把妈妈扶了起来。妈妈这才放声大哭,儿子呆呆地只顾把她扶着。
以后碰到爹喝醉了,就只能不开口——他心里想。
后来他就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拿起从图书馆搞来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书是讲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孩子自有孩子的想头,他梦见了一些女人,都穿着……他去偷来的香喷喷的衣服。
我长大了才不学爹的样呢。(他要用剑来保卫自己的妻子。)
青年时代,光辉灿烂的岁月。
在中学里他不是个用功学生,老是一副气嘟嘟满心不快的样子,老师对他从来也没有多少印象。差一年就毕业了,他却失了学,经历了大萧条的风梢雨尾,当上了一名开电梯的小郎。那年他爸爸失了业,妈妈则自天出去做工,老远地到布鲁克拉思、牛顿去替人家洗水泥墙啦,花砖墙啦,有时还要洗洗殖民地时代的百年老宅。夜里,妈妈吃过晚饭就去睡觉了,爸爸却还混在转角上的酒吧间里,想找个主儿请他喝上一杯,或者跟他争论一番。
劳埃从这时起就常到本选区的民主党俱乐部去闲荡。俱乐部靠里边一排是几个小房间,那可是打扑克、掷骰子、作密谈的去处。小伙子们进的则是入口处的大房间,一到这里就仿佛堕入了雪茄的烟海,里面的先生都穿上等的哗叽衣服,还有服务员侍候。
王宫里的宫女也不过如此呵。
来了就得听“招兵”谈话。作谈话的是目下正在党里崭露头角的史蒂夫·麦克纳马拉:
当然,你们几位,是来看看的,不过是来看看的。凡事不可勉强,勉为其难那是最最痛苦的事。至于你们,今后干什么事最好呢?我看最好莫过于搞政治,搞政治那是出人头地之道,干上个两三年,只要你用行动表明自己忠实可靠,那管保可以功成名就,“组织”上自会给你照应的。记得当初我也不过是你们这样的毛头小伙子,那时候我就用行动来表明我是一片诚心来工作的,现在我的境况就满不错了,要知道咱们这个选区好,拉选票容易。
对,对,——加拉赫忙不迭地应道。
我说,劳埃,我一眼就注意上你了,你行,我看得出来你有条件,在这儿干准有前途,你只消向哥儿们表明一下你有给我们工作的诚意。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啦,可是对大伙儿你总还得用行动来证明给他们看。我教你一个巧方儿:再过一个月就要举行预选了,那就有很多跑腿活儿要干,比如发发小册子,咱们有哪个候选人要作演讲,你可以去串连一些小兄弟混在人群里喝喝彩,时间反正我们会告诉你的。行,这好办。
'正文  第58节'
好极了,我告诉你说,干这种事还能挣钱,你只要经常靠拢哥儿们,活儿总是有得干的,这种不费大力气的钱总是有得挣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个大人物,到那时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脸上也满有光彩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是专门研究人的性格的,我看得出你是干这一行的人,你是块搞政治的材料,你有一种出力。那我今后晚上就到这儿来。
这就对了,你今年多大啦?快十八啦?别看现在挣起钱来还不算多,到二十岁你就可以挣上十倍的钱……
回家的路上碰到个姑娘。跟这姑娘他过去也搭过一两次腔,今天他就停下来跟她开个玩笑。
老活儿干成了,我要换个美差了——他大声说。
啥美差?
啊,大事业。(突然他害起臊来。)很大、很大的事业。
看你这玄乎劲儿,劳埃,别拿我开心啦。(说完格格一阵痴笑。)
错不了。(他想不出什么话儿可说。)错不了,这下子我要抖起来了,我要发迹了。
你这人真怪。
错不了。(他对她看看,极力装出一到满不在乎的样子,点上了一支烟,不大自然地摆了摆架子。)错不了。(他又对她看看,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好吧,再见了。
二十岁那年,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个仓库里做事。(史蒂夫·麦克纳马拉对他说了:劳埃,你做了不少工作,以后还是应当这么干,哥儿们对你的成绩很欣赏,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他壮了壮胆子说:话是不错,可“白脸儿”在这儿却有工资拿,我干的活儿又不比他少……你听我说,劳埃,你听我说,你这种话叫人家听见了多不好啊,真的,人家还会说你脾气大、牢骚多呢。你在这儿挣得的名声可是你自己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啊。)
一天晚上他到坎布里奇去看一个姑娘,可是那姑娘却叫他空等了一场。他只好一个人上街溜达,在查尔士河畔闲荡。臭丫头!我才不上这班毛丫头的当呢,她们一旦看上了哪个男人,那才叫“大方”呢,可她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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