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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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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死亡的命运也许就要临到自己头上,他不禁上了心事。克洛夫特不象雷德和布朗,他们那种悲观加宿命的人生观在他头脑里是役有的。克洛夫特不信他仗打得时间愈长,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愈小。一个人是不是死于战争,是命中所定,这一点他也相信,可他总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当然不在此例。不过现在他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心头似乎还掠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架总算没有打起来,他们就都默默地靠在跳板后边,感受着薄薄的金属甲板下忿忿的大海的无力的发威。雷德也过来了,大家站在那儿不作一声,都弓起了背避着浪花,不时还会打个冷战。史坦利和克洛夫特又谈起这趟侦察任务来了,雷德听得隐隐有些反感。他背上作疼,容易冒火。登陆艇砰砰啪啪闹个不停,舱内又是床挨床、人挤人,没一点回旋的余地,连史坦利的那个声气听起来都是那么可气。“不瞒你说,”史坦利在跟克洛夫特说体己话,“对于这趟任务,乐意我自然说不上,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次增长经验的机会。我这个士官虽说是最末一级的士官,职责总还是有一些的,役有经验就尽不了职。”他是一副谦虚的口气,雷德觉得他谦虚得未免有点肉麻,鼻子里透出了一声鄙夷的冷笑。
“你只要提防着点就行,”克洛夫特说。“咱们排里这班弟兄大多有个毛病,走起路来就象一群糊涂羊羔子,眼睛尽望着地。”
雷德暗暗叹了口气。史坦利野心还不小哩,他感到不齿,可是这轻蔑却并不理直气壮,他自己也有些省觉。他心里竟觉得有那么点儿妒忌:内心的矛盾,勾起了一肚子的不快。不过再一想:算了吧,苦恼忧伤谁也免不了,搁在心里又有什么好?史坦利今后会步步高升,这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史坦利肯定也快活不了。我们这些人,只要肚子上不吃枪子儿就算是万幸了。想到这儿,他觉得背上的皮肤似乎一紧,不由自主地就口过身去看了看那光秃秃铁壁一般的前跳板。自从那天他倒在地上,尝到了眼睁睁只等吃日本兵一刀的滋味以后,他老是会感到提心吊胆。晚上常常会一惊而醒,在毯子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抖。
他反问自己:我要当士官干啥呢?带了个班以后,班里有弟兄牺牲了,心上还得多一件事。我不想接受谁的命令,也不要谁来指挥我。他瞧了瞧站在后船的候恩,嗓子眼里觉得又隐隐冒起火来。暗暗骂了一声:这班臭当官的!念了几年大学的娃娃,打仗只当去打橄榄球!那个杂种思子可是巴不得跑这趟差使哩。他心底深处渐渐燃起了一股强烈的仇恨,这部队里凡是让他去冒生命危险的人,他个个都恨。我们掉了脑袋,将军又损失个屁?只当个试验出了点毛病罢了。拿我们当大白鼠。他看着史坦利觉得好笑,心里真想挖苦他一下。终于感情一激动,话就出了口:“嗨,失坦利,你大概以为上面还会奖给你一枚银星勋章吧。”
史坦利瞅了他一眼,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去你的,雷德。”
“你等着吧,老弟。”雷德说完呵呵一阵大笑,扭过头去对加拉赫说:“上面奖给他的八成儿是紫鸟勋章。”
“你给我听着,雷德……”史坦利有意识地露出了几分威胁的口气。他知道克洛夫特正瞧着他。
雷德冲着他“呸”了一声。他其实根本不想打架。他平时就是背疼不发作,身上也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他猛然理会到登上安诺波佩岛这几个月来,他和史坦利俩都变了:史坦利看去胖了,血色好多了,神气之间也更自信了,而且趋势还在看好,自己呢,却只感到筋疲力尽,人也瘦了。由于一下子冒出了这些感受,而且又觉得不可理解,结果自尊心把他一逼,逼得他豁了出去:“史坦利,仔细你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跟加拉赫结成同盟啦?”
加拉赫听了又是一惊,按他的心意他是不想卷进去的。这几个星期来他一直缩着脑袋,懒得跟人接触。就是偶尔发过几次火,火过之后也就淡漠如前。不过这一回他却不能退缩了:雷德可是他最要好的弟兄之一。他就嘟哝了一句;“雷德跟我也用不着结成同盟。”
“好哇,比我早来了几天,你们就自以为腰杆子硬了。”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加拉赫说。
史坦利知道,他要博得克洛夫特的器重,就必须把雷德臭骂一顿。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气壮不起来。谈到打仗给雷德这么一奚落,自己的信心早已又打了个折扣。他不能不感到心头突然有了个疙瘩,想起雷德的话就一阵心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雷德你听着,现在不是算帐的时候,等口去再跟你好好算。”
“行啊,到时候别忘了送封信来。”
史坦利紧咬着牙,一时还不上嘴来。他望了望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脸上一无表情。“哼,你们不在我的班里,算是便宜了你们!”史坦利最后对雷德和加拉赫说了这么一句,遭到两人一阵哄笑。
克洛夫特恼火了。本来他是又想看他们打一架,又顾虑到打起架来对部队影响不好,心中有些两难。现在听史坦利说出这种话来,内心就只有对他的轻蔑了。当一名士官,应该懂得怎样叫手下弟兄守自己的本分,史坦利干得太蠢了。克洛夫特往舷墙外华了一口唾沫,冷冷地说:“怎么,已经都摩拳擦掌啦?”磨嘴皮子叫他听了生气。
大家又都不作声了。好象一页薄纸着水自破一样,紧张的空气也顷刻都消散了。除了克洛夫特谁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摆在面前的任务终究使他们心头笼罩着一片阴影。各人都默默地愁着各自的心事。夜色就象个不祥的先兆,在一步步逼近了。远远望去,他们看见了穴河山矗立在岛上。只见那主峰冷漠而孤高的身影挣出了莽莽的丛林,以雄伟的气势冲天而起,刺破了天上低垂的云层。在薄暮冥冥中看起来犹如一头其大无比的灰色老象,正老大不高兴地用前脚抵着地撑起身来,后腰以下都隐没在它老窝的青枝绿叶丛中。这座大山似乎有一种灵性,有一种威势,那巍峨之状真是动心骇目。加拉赫呆呆地看得出了神,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壮丽之感把他迷住了。他本来总怨自己成天处在乱糟糟的环境里,老是做梦也想看看清雅的景色、秀丽的风光,这一下他的看法动摇了,他激动得几乎要赞叹起来。他真想吐露吐露自己此刻的感受,一时差点儿就开了口,可是这种激情转眼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几分不安的喜悦,一丝心醉神迷的回味。他舔了舔嘴唇,又怀念起妻子来了。
'正文 第93节'
克洛夫特可是深深地给打动了,心灵上留下的印象就象打桥墩时埋进河泥的沉箱那么根深蒂固。穴河山把他吸引住了:如此巍巍高山使他激动,也象是对他的耻笑。他以前从来也没有把穴河山看得这么真切。以前是四面丛林,幡舞山脉的百丈高崖把主峰遮住了。如今他对着大山看得目不转睛,打量过山梁的来龙去脉,心头油然升起一种本能的欲望:他恨不得爬上山去,站在顶峰,把这座顶天立地的大山踩在脚下。他心潮汹涌,感到又是肃然起敬,又是急不可耐,并且又一次体会到了他在汉奈西阵亡之后、在杀死日本俘虏之时都曾有过的那种奇异独特的美滋滋的感觉。他盯着大山看,看得眼睛简直要喷火,忘了身边还有许多弟兄。一会儿醒悟了过来,才说了句:“这座大山可真够劲儿啊。”
雷德却只觉得发问,隐隐还有点烦恼。克洛夫特的话使他感到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不安。他淡淡地,几乎是冷冷地把穴河山打量了一下。可是打量完把眼光收回来,心里却添了一重忧虑——那天侦察排里的弟兄或迟或早都感到了这样的忧虑。雷德也象大家一样担心起来:厄运降临,会不会就是在这一遭呢?
戈尔斯坦和马丁内兹在那里谈论美国。他们挑选的床位碰巧挨在一起,两个人把雨披往身上一盖,在帆布床上一直躺到现在。戈尔斯坦此刻觉得倒也愉快。过去他跟马丁内兹的关系一向不是太密切,但是今天两人一聊就是几个钟点,而且知己话愈谈愈贴心了。能够跟人友好相处,戈尔斯坦是没有不乐意的,他性格纯真,对人总是信而不疑。他在侦察排所以处境这样可怜,一条极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家对他的友谊似乎总长不了。上一天还跟他谈得挺畅、挺亲的弟兄,第二天就不定会拿话来伤他,或者对他不理不睬,弄得他莫名其妙。在戈尔斯坦看来,人和人要么是朋友,要么就不是朋友;对朋友变心、对朋友不忠实,这些他都感到不可理解。正因为他觉得老是被朋友背弃,所以心情一直很苦恼。
不过他并没有完全灰心丧气。他的个性基本上还是进取的、积极的。假如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假如又有朋友翻脸不认人了,戈尔斯坦也自会对心灵上的创伤加意调治,通常总能创平伤愈,重新再来周旋。他在侦察排里碰到的一连串钉子,使他学乖了,说话做事也都谨慎了。不过戈尔斯坦毕竟太重感情,真要说到防人之心,他的胸怀里是安不下的;只要对方稍一显出友好的明确表示,他就甘愿把心底的委屈统统抛在脑后,报之以一腔热肠,一片诚心了。此刻他就觉得他很了解马丁内兹。他的看法要是用言语来表达的话,那么他在心里暗暗念叨的就是:马丁内兹这人倒挺不错。虽然不大爱讲话,人还是不坏的。这样没有架子的中士可是不多见的。“其实在美国,要出头有的是机会,”这时候马丁内兹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可不,”戈尔斯坦点了点头,好象心中挺有数似的。“我就有一套计划,开个工场自信是有把握的,因为我考虑再三,总觉得一个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自己去打天下。按月挣工资,有保障,说起来当然好处不少,不过我倒还是宁愿自己只服自己管。”
马丁内兹点点头。“你这工场办起来一定很能赚钱吧?”
“估计有时候可以赚俩钱儿。”
马丁内兹凝神想了想。钱:他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他乍猛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老是对一个名叫伊锡德罗·胡安尼奈兹的人看得很眼红,这人是个妓院老板,手里常常握着厚厚一叠“块头”钞票,如今马丁内兹口想起来还是禁不住一震。“等打完了仗,我也想离开部队。”
“你是应该离开部队,”戈尔斯坦说。“我是说,你头脑机灵,人又踏实,很有前途。”
马丁内兹叹了口气。“可……”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一到要提起自己是墨西哥商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局促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样说似有责怪对方之意,是不礼貌的,仿佛言下之意就是说,象样的工作没有“我”的份,这都该由“你”负责似的。再说,他总还抱着个幻想,巴望人家会当他是纯粹的西班牙人血统。“可我没受过教育啊,”他终于改了口。
戈尔斯坦深表同情,摇了摇头。“这倒确实是个难处。我一直想读大学没有读成,也时常体会到没上过大学的苦恼。不过办个工场开爿店什么的,只要头脑机灵点儿也就能对付了。说实在的,我认为做买卖要紧的倒是诚实不欺;真正伟大的人物,从来也没有一个是靠邪门歪道获得成功的。”
马丁内兹点点头。他在想一个大富翁不知要有多大的屋子才放得下自己的钱。他脑海里掠过了许多淡淡的影子:有豪华的服饰,有光亮耀眼的皮鞋和手工描花的领带,还有一个个窈窕而冷漠、无情而动人的高个儿白皮肤金发女郎。他不胜艳羡地说:“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
“可我要是有了钱的话,我就要多做好事。再说……我其实也只想日子能过得比较宽裕些,只想有一座漂亮的住宅,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你去过纽约吗?”“没有。”
“纽约有一处郊区,我就很想住在那儿,”戈尔斯坦点点头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居民都是高尚人家,有教养,又风雅。我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还象他老于那样长大。”
马丁内兹一本正经地把头点了两点。他心里从来没有抱着什么明确的信念或志向,碰到说话的对方是胸有成竹、自有一套周密打算的,他总是自惭形秽。“美国可是个好国家啊,”他说这话的口气是真诚的。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一时在他心头熊熊燃烧;他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时候课堂里全班学生齐声高唱“归功您,我的祖国”的情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还曾有志当个飞行员呢,这一下倒弄得他有些三心两意了。后来他就说:“我在小学里学习成绩倒还不错,老师还夸我聪明呢。”“老师当然要夸你聪明啦,”戈尔斯坦完全是一副肯定的口气。
风浪小些了,浪花也不大打进船里来了。马丁内兹往四下看看,零零落落有些说话声,他听了一阵,又耸耸肩膀,说道:“路真远啊。”
加拉赫又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来了,,他的床位就在马丁内兹隔壁。只见他一声不响,往床上一躺。戈尔斯坦有点不自在,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加拉赫搭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了句话儿说:“奇怪!倒也没有人晕船。乘这种登陆艇是不大好受的。”
“罗思,怀曼,都晕船了呢,”马丁内兹说。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不无得意:“我就不在乎。我是坐惯了船的。我有个朋友,在长岛有一艘帆船,到了夏天我就常常跟他一块儿驾起帆船出海去玩儿。我太喜欢出海去玩儿了。”他想起了海峡,想起了海峡两岸的白灰灰的沙丘。“长岛外的那一带真美。说真的,比美国还美的国家是世上难找的了。”
“你这话说对了,兄弟,”加拉赫突然鼻子一哼,开了口。
他说话就是这么个腔调——戈尔斯坦心想——不是存心来找我麻烦。因此戈尔斯坦就把语气放得很温和的,问他说。“加拉赫,你以前也驾船出海去玩儿过?”加拉赫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哪儿呀,我只是偶尔划只小船到查尔士河上去玩玩,过了西洛克斯伯雷也就打住了。我总是跟我老婆一块儿去的。”他话出了口才怔怔地想了起来,骤然变了脸色,呆呆地不胜伤感。
“真对不起,”戈尔斯坦轻得有气无声地说。
“没有什么。”加拉赫觉得受到一个犹太人的同情未免有点可气。于是又添上了一句有些多余的话:“好了,甭提了。’不过他的心情终于又渐渐平复了,一时不觉沉浸在自伤自怜和可意的淡淡的哀愁里。过了会儿他冷不了问道:“嗨,你不是有个娃娃吗?”
戈尔斯坦点点头,忙不迭地答道:“有啊。我儿子今年都三岁啦。等等,我给你看张照片。”他在床上使劲背过身去,从后裤袋里抽出个皮夹子来。“可惜这张照片拍得不怎么好,”他带点遗憾的口气说,“其实我儿子长得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我们家里还有他的一张大照片,是请一位摄影师拍的,说心里话,这样好的娃娃照是再也役处找的了。真有资格得个奖呢。”
加拉赫两眼望着照片。“晤……晤,是个漂亮娃娃,没错儿。”连句夸奖的话都说得这样拙嘴笨舌,他心里很不自在,有点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这才把照片看了个真切,看完叹了口气。马莉去世以后他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国,为的就是想要一张自己孩于的照片。信寄出以后他就一直巴巴地等着,心里愈等愈焦急,好象得不到孩子的照片他的生活就少了个主心骨似的。他有时会一连几个钟头什么事儿也不干,痴呆呆地只顾想他的孩子,猜猜孩子长得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虽然还没有得到准信,可心目中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男的。“真是个漂亮娃娃,”他当下又粗声粗气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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