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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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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群山尽笼罩着一派深沉而难测的寂静,这样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沉寂,倒真使人觉得怕有点不妙了。在丛林里的时候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日本人;面前的树这样密,河这样险,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呢。他们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伏兵”这两个字。可是现在到了这一大片无遮无掩、鸦雀无声的山地上,疲惫之中却总不免有一种提心吊胆之感。到了山谷里,觉得两边耸立的山头似乎都盯着自己看;上了高处,翻过山梁顶,却又觉得自己成了个暴露的目标,叫好几里以外都看得见。这里景色很美,山风是嫩黄色的,绵延起伏,茫茫不绝,线条是那么舒缓柔和,但是这种美景他们并不欣赏。他们倒是很象几只小虫子爬行在无边的沙滩上,感到孤独极了,渺小极了。
穿过一个平底的深谷,就足足走了一英里路,太阳晒在身上好似火烤。白茅草高得吓人。在谷底平坦的地段草叶都足有寸把宽,长到好几尺高。有时候踩进一片比人头还高的草丛,得闷着头走上百多码才能露出头来。这就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怖心理,驱策他们只顾加快了脚步往前赶,豁出了命似的。他们觉得就象闯进了一片森林,可是这森林又软而不实,会摇曳,会摆动,会沙沙有声地在他们手上脚上拂拂擦擦,一推却又软绵绵向后倒去,真是讨厌透了。他们就怕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因为在这样高高的草里能见距离至多不过两三码;所以他们就一个钉着一个,紧追不舍,也顾不得给草梢劈头盖脸打得有多难受了。不时还会惊起一群小飞虫,忽闪忽闪地在跟前撩弄,总要给它们叮上十个八个小块才罢。山野里还有许多蜘蛛,蛛网常常粘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是,那更是惹得他们带上了三分疯,不由得往前直冲。花粉草屑纷纷沾在皮肤上,老是象在那里逗痒。
在前边带路的马丁内兹,好似一支利箭在山野里飞过。这满山的野草一般都要比他的身子高,所以他抬头看不见路,但是他能看太阳决定脚下的走向,从无片刻的犹豫。他们只花了二十分钟就穿过了山谷,稍作休整,又艰步上山了。到了山坡上,就不嫌草高了,上坡时抓一把可以借点力,下坡时拉一把可以杀杀下冲的势。太阳还是热得炙人。
他们起初担心也许会受到敌军的暗中监视,只是因为得打足了精神赶路,才渐渐把心松开了。可是现在又有一种较为微妙的恐惧心理死死缠住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山地竟是这样茫无际涯.这样死一般的沉寂,他们深深感受到有一股世外洪荒般的气息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这片悄然沉睡的荒野只怕不大好对付呢。他们想起还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岛上的这一带本来是有土著居住的,只因几十年前这里流行一场恙虫病,土著差不多一下子全死光了,就是侥幸得命的也都迁到了别的岛上。以前他们偶尔想起土著,不过是寻些闲想,想借以忘记劳累罢了,可是现在上有烈日下有荒山,四外一片无边的寂静,静得只听见自身的耳鸣,他们勉强拖着脚步往前走,一路却想得心惊肉跳,不时会无端一惊而赶紧站住,紧张得手脚都发了抖。带路的马丁内兹更是走得飞快,活象背后有人追来似的。一想起岛上死去的居民,他害怕得比别人都厉害。在他看来,穿过这片荒山野地,惊动了久已无人践踏的土壤,实在是一种罪过。
克洛夫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片土地看起来很陌生,想起这里的泥土已经多少年没人踩过,他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本能的兴奋。他从小就跟大地打惯了交道;父亲的牧场前后左右好多里以内哪一座山上都有些什么样的岩石,他心里全有一本帐。所以眼前这片洪荒世界般的山地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他每登上一个山顶,看到面前又是一番天地,总按不住满心的欢喜。那都是他的!都是他能够带领队伍驰骋的好地形!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侯恩,于是只好把头摇摇。克洛夫特好比一匹烈马,还没上惯嚼子,有时嘴巴给不客气地一拉,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匹野马了。当下他就转过身去,对背后的雷德说:“往后传:加快步伐。”
命令传了下去,队伍前进的速度越发加快了。他们走得离丛林愈远,心里就愈担忧,多翻过一道山,回去的时候就多一道难关。心惊胆颤的心情,成了他们一股自发的推动力。四外的沉寂也鞭策着他们,大家默无一语,却都是一个心眼儿驱促自己往前走,走了足有三个钟点,中间不过歇了两三次。到薄暮时分,终于停下来宿营了,这时队伍里即使是体格最强壮的人也早已疲劳过度,半点力气都没了,体质差些的则简直就瘫倒了。罗思在地上一躺,半个钟点动弹不得,手脚止不住直抽搐。怀曼蟋紧了身子躺在那里,尽打恶心。他们俩要不是由于怕掉队的缘故,这最后两个钟头本来是怎么也撑不下去的。心里一发急,暂时又来了劲,不过他们这劲是虚劲,人一停下来,就觉得浑身瘫软,手指发麻,也顾不上解开背包、取出毯子来安排过夜了。
'正文  第103节'
他们谁也不说话,大致围作一圈,准备过夜了。能行的,还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把毯子铺好。营地选择在山包上靠近顶部的一个洼洼里,侯恩和克洛夫特趁天还没黑,绕着营地兜了个不大的圈子,看看在哪儿安个岗哨最合适。从营地再往上约三十来码便是山包顶,他们来到山包顶上,眺望了一下明天要经过的是哪一带地方。自从钻进了丛林以后,这还是第一次重睹穴河山的面目。这次看得比以前哪一次都真切,虽然论起距离来,估计主峰离这儿还至少有二十英里。不过过了底下的山谷以后,嫩黄色的山风再往前伸展不多远,就都变成深棕色、茶褐色的了,时或还露出了岩石磷峋的一片片青灰。山地上起了夜雾,把他们的必经之路——穴河山以西的山口给遮住了。连穴河山也渐渐模糊了起来。那穴河山给染上了浓浓的青莲色,大半座山峰似乎都化开了,在暮色苍茫中给人以一种透明之感。只有山梁顶的线条还是那么清晰。主峰顶上幽森森地挂着几片薄薄的云,隔着轻雾,云形难辨。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来了望。穴河山看去好似一道岩岸,幽暗的天空有如一片海洋,卷起拍岸的激浪。浮云掠过山峰,就象那一派浪花纷飞的景象。克洛夫特在望远镜里愈看觉得愈象,看得不觉出了神。那山、那云、那天空,在那里默默地进行无情的搏斗,都是那样全力以赴,不沾一丝杂念,真胜过了他生平见过的一切海与岸。满山岩石似乎都在黑沉沉的暮色中鼓足了劲,紧紧地抱成一团对付那滔天的恶浪。这场搏斗虽然看去无限遥远,可是想到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在明天晚上以前登上顶峰,他内心顿时有一种胜利在望之快。他又一次从心眼儿里乐开了花。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总觉得这座大山叫他不得安宁,象是老在那里向他招手,仿佛他所要追求的一个什么目标,其答案就在这山上似的。多么高洁、多么威严的一座大山呵。
可是再一想,他却又不胜悻悻,泄了气:部队才不会上山呢。假如明天还是一路无事,黄昏之前肯定可以通过山口,所以自己是决没有希望攀登这座大山的。他心灰意冷,把望远镜递给了侯恩。
侯恩疲乏极了。他总算平安无事地走了过来,心里觉得还满可以多走一程,可是身子毕竟需要休息了。他本来心情沉重,拿起望远镜一看,心里就更乱了。这么座大山,叫他看得先是肃然生畏,继而又发起愁来。太高大了!太雄伟了!他望着山顶上缭绕的云雾,真有点毛骨惊然之感。他觉得那真象是汹涌的大海在冲击岩石壁立的海岸,一时竟情不自禁地侧耳细听起来,仿佛偌大一场搏斗,总有些声响能让他听到似的。
从遥远的天外果然传来了一阵很象是拍岸的浪声,仔细一听,更象是隆隆的闪雷。
“你听广他碰了碰克洛夫特的胳膊。
他们两个就趴在山包的顶巅,愣愣地凝神细听。侯恩听见从渐浓的暮色中又传来了那打雷似的声音,隐隐约约,不太分明。
“那是打炮,少尉。是从大山的那边传来的。我看那边准是在发动进攻了。”“一点不错。”彼此又都没话说了,侯恩就把望远镜给克洛夫特递过去,随口说了一句:“还要看看吗?”
“看看也好。”克洛夫特重新又举起望远镜来观察。
侯恩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眼。克洛夫特的脸上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侯恩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表情,只觉得这一眼看得他一阵冷气直透脊背。两片薄嘴唇分得开开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克洛夫特此刻的一副神气真叫他永远也忘不了。侯恩一时觉得真象看透了克洛夫特的内心——他看到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转过脸来,瞅着自己的手发愣。克洛夫特这人靠不住!他这句心里话虽然说得庸俗了点,可是亮了出来心里倒塌实多了。他又仰起头来,对天边的云和山看了最后的一眼。这一眼,就越发叫他看得心绪缭乱了。山上怪石林立,昏黑的天空里滚滚的云雾一浪接一浪地不断打去。再大的船撞上这样的礁岸,也难免要撞得粉身碎骨,顷刻沉没。克洛夫特把望远镜还给了他,他塞进套子,说道:“走吧,咱们还得把放哨的事安排一下,一会几天就要黑透了。”
他们就转身悄悄下了山顶,回到部队所在的洼洼里。
大家的话:
说轮休
那天晚上在洼洼里,大家都紧挨着睡。
布朗:我告诉你们,就在咱们动身前我听到了一个小道新闻,说是回国轮休的名额下个星期就可以分下来,这一口直属连可以分到十个名额。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啊,这一回他们的勤务兵该走个精光啦。米尼塔:可你们说这混蛋不混蛋?咱们出来执行任务的,有缺额不补;可家里那班臭当官的,勤务兵倒弄了十多个。
波兰克:让你当勤务兵难道你不愿意?
米尼塔:我当然不愿意啦,我还有些自尊心。
布朗:倒不是跟你开玩笑,雷德,这一回恐怕就有你我的份
曾德:上个月分到几个名额?
马T内兹:一名,再前个月是两名。
曾因:好,就算一个连抽一名吧。我们直属连眼役满十八个月的总共有一百人。布朗呀,你愁什么呢,只要乖乖地等上一百个月,也总该等到啦。
米尼塔:哎,耍什么鬼把戏。
布朗:你急什么呢,米尼塔?我不说瞎话,你在海外的资格还嫩着哩,连皮肤都还没晒黑哩。
米尼塔:你们都还走不了呢,我十八个月期满了也是白搭。就象等刑满释放似的,真要命!
布朗:(若有所思)你们知道,在这种时候往往也最容易“中彩”。记得工兵爆破排里的萧纳赛吧?轮到他回国休假了,命令也接到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偏又派他去执行一次警戒巡逻,结果恰恰中了“彩”。
雷德:对,所以他们才挑中了他呀。我说老弟,快别想啦,你是逃不出部队的,咱们谁也逃不了。
波兰克:你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等我十八个月期满了,我自有办法搞到轮休回国。只要去找曼泰利,或者去找那个丑大块头军士长,多拍拍他们的马屁,打扑克赢了钱的话,就塞上个二十镑、三十镑的,悄悄说一句:“喏,拿着,买支雪茄抽,这叫做轮休雪茄,懂吧!”这就是窍门啦。
布朗:说真的,雷德,波兰克这话也许还真有点道理呢,你还记得有一次他们挑中了山德斯吗,这人算是什么东西,简直没一点可以说声好的,就会缠着曼泰利献殷勤,去年就缠了他一年。
雷德:我倒要劝你,布朗,你可千万别这样。你把曼泰利拍上了,他真要喜欢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放你啦。
米尼塔:真是,这算是什么玩意儿?这混帐军队就是这种作风,这一只手把东西给你,那一只手又把东西抢走了,想想真叫人伤心透了。
波兰克:你这才算是开了聪明窍了。
布朗:(叹了旧气)唉,想起来真叫人心烦。(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明儿见吧。雷德:(脸朝着天,久久地望着安谧的星空)谁想出来这个轮休的办法,哪里是要让人回国哟,这分明是弄些花招存心不让人回国。
米尼塔:可不,明儿见吧。
(好几个人的声音)明儿见……明儿见。
(大家都在群山的怀抱里睡着了,沉寂的夜幕下只听见草木萧萧。)
第四章
这一夜,侦察排在那个洼洼里过得很不安生。由于疲劳过度,大家都睡不好觉,裹着毯子抖个不住。轮到谁去放哨,谁就踉踉跄跄爬到山包顶上,隔着满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降望。月光下什么都是银白色的,透着一股寒意,山峦也显得格外荒凉。睡在下面洼洼里的弟兄,仿佛都跟自己远隔千里。在这儿值班放哨谁都感到孤独——真是孤独得可怕,简直就象独自守一着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可是也没有一点安宁。风带来了怀念和愁思。风过草动,翻起一道道光影闪闪、籁籁有声的波浪,时而前涌时而疾退。夜无比沉寂,可也充满了悬虑。天一亮,他们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干粮。冷的带头火腿蛋,结实的粗面粉饼干,慢慢儿嚼呀嚼的,却只觉得毫无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还湿动动的留着隔宿的汗水。年纪大些的,但愿今天的太阳猛些——他们觉得自己体内的火力已经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发疼了,罗思右肩膀的风湿病也犯了,威尔逊吃了东西,小肚子一阵绞痛。体们个个心情沉重,意气消沉,对前面的路程连想也没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顶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研究今天上午的行军方案。清早山谷里雾气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们眯起了眼睛望着北方,打量着幡舞山脉。雾据中那连绵的山岭有如天上的云层,一眼望不到边。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了主峰,随即又颤巍巍地急转直下,形成了左边的山口,过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没说的,我看那个山口里准有日本兵把守。”这是克洛夫特的意见。侯恩耸耸肩膀。“他们要应付前边怕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这儿——这儿是敌后,离他们的阵地远着哪。”
雾气渐渐消散了,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细细观察。“怕不见得吧,少尉。那个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个排,八辈子也别想冲得过去。”他冲了一口唾沫。“当然咱们还是得去侦察一下。”阳光渐渐照出了山峦的轮廓。洼洼里和沟壑里的阴影也淡了许多。
“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映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哗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
“出发吧,”侯恩说。
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累的,可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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