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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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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论理他又应该走下去。有如一个孩子遇上了不可逾越的障碍,马丁内兹直揉鼻子。两天来的劳累,这一夜的紧张操心,如今都给他厉害看了。妈的,他到底要我走到哪儿算完呀?——他心里不禁恨恨地想。他掉转头来,悄悄退回到后面的林子里。他终于开始往下坡走了。他现在只感到刺死哨兵已经有很久了,心里愈想就愈急。日本人要是发现哨兵被杀,可能要出来巡查,但是夜半更深出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再说,他们真要是已经发现,他也反正就是死路一条了。所以在来时并未发现日本人的地段,他去时简直根本就没打算隐蔽。一心一念只想快些回去要紧。到了有“T”形小道的那个树林于背面,他在外边站住听了听。半晌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憋不住,还是摸了进去,顺着正中的小道往里爬。那死人还横在机枪旁边,没有动过。马丁内兹的眼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正踮着脚要从旁边绕过去,无意中注意到死人手上戴着块表。他就又收住脚步,对着手表足足瞅了两秒钟,心里在盘算要不要把表取下。他转身刚一伸腿,马上又缩了回来,在死人身旁跪下。死人的手都还没有凉呢。他手忙脚乱地就去解表带上的搭扣,突然胸中涌起一阵恶心,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赶紧把手撂下。不成!他觉得这林子里一刻儿也待不下去了。本来向左一拐,顺着小道穿出林子,就是崖影,可是他耐不住了。他三步两步从机枪旁边窜过,就直冲到林外,他宁可找石头做掩护,一块块爬过去,一直爬到崖壁脚下。他回头对那片林子最后望了一眼,就又顺着夹道继续往回走了。一路走去,双重的灰心失望纠缠在他的心头。还没到万不得已他就匆匆向后转了,他总觉得难以释怀。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回去该如何把话说圆,好瞒过克洛夫特。然而眼前想得更多,也更感到懊恼的,却是手表的事,可惜啊,要搞到那块手表本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他出了林子,反倒又嫌自己不敢在林子里再多待一会了。他想起还有几件事没有做,也是失算了。手表当然可以取下,其实刀子也可以拿回(他对那日本兵扫上一眼的时候,偏偏就把刀子给忘了)。他还满可以抓一把泥塞在枪栓里,叫机枪打不出来。那班日本兵看到了这一枪的泥该是怎样的脸色呵,他想想真要笑了,不过他们发现死了人肯定先就吓坏了,想到这里他又不免一震。他笑了笑。嘿,马了内兹不含糊吧。但愿克洛夫特也能这么赞上一句。不消一个钟点,他就回到了部队,向克洛夫特作了汇报。只有一个地方他耍了个花样,他说那第二个宿营地是没法儿过的。
克洛夫特点了点头。“那个日本佬,你不杀他不行吗?”
“是啊。”
克洛夫特把头一摇。“你要是不杀他就好了。现在这么一来,从他们营地一直到司令部,全惊动了。”他寻思了一会,又沉吟自语:“不过事情也难说,到底是祸是福,谁说得定呢。”
马丁内兹叹了口气。“哎呀,这一点倒没想到。”他现在累得要命,哪有悔恨的心思,不过后来在地铺上躺下的时候心里倒是嘀咕了一下:过几天自己还不知会找出多少漏洞来呢。“妈的,累死了I”他说这话无非是想博得克洛夫特的同情。“是啊,我看这一趟差使也真难为你了。”克洛夫特一只手搭上了马丁内兹的肩头,死劲一把揪住。“对少尉可半点也不能说。你进了山口就一气儿直走到底,什么也没有看见,明白吗?”
马丁内兹糊涂了。“好,你放心吧。”
“对了,这才是个好小子,‘日本崽子’。”
马丁内兹没精打采地一笑。没过几分钟他就睡着了。
第八章
第二天醒来,觉得精神又恢复了。他在毯子里翻了个身,看着太阳从
东边的山口顶上升起。东边一带的冈峦如今可以渐渐看清楚了,仿佛海水退处,露出了一排排礁石。四面八方的晓雾都向山坳山沟里冉冉退去,他放眼一望,觉得似乎可以看到老远,简直可以一眼看到东方百来英里以外的大海边。
四下里大家也都醒了。克洛夫特他们正在卷毯子,也有一两个人刚从野草丛里解完了手回来。侯恩就坐了起来,脚指头在鞋里扭了两下,心里还懒洋洋地合计了一会儿:要不要换双袜子?他还带了双袜子,不过也已经穿脏了。临了还是耸耸肩膀:算了,犯不上费这个事了。他就扎起裹腿来。
雷德在他近旁嘀咕。“这要命的部队,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学点乖,把裹腿改进改进?”晚上一根带子脱了下来,他这会儿正弄得不可开交呢。
“我听说已经有了一种高帮鞋,跟伞兵的长统靴差不多,很快就要发下来了。等有了那种鞋子,就再不用扎裹腿了。”
雷德揉了揉下巴。他自打出发以后还没有刮过脸呢,他的胡子是淡黄色的,不过有点杂色斑驳。他对侯恩说;“可就是永远到不了我们手里,管军需那小子,会不全部扣下才怪呢。”
“这个……”侯恩咧嘴一笑。好酸的苹果。侦察排里这么些人,就数雷德比较值得交个朋友。这人很有见识。只是简直没法接近。
一时情不自禁,侯恩就冲口说道:“我说,梵尔生……”
“什么事?”
“我们本来还少一名下士。史坦利又送威尔逊走了,这样总共就少了两名。你就暂时当一名代理下士好不好?等我们任务执行完毕,回到部队,可以让你正式当个下士。”选雷德真选对了。他跟大伙儿关系好,肯定干得了。
可是看到雷德一无表情的面容,侯恩觉得有点窘了。“你这是命令我吗,少尉?”雷德的口气是平板的,有些刺耳。
哦,这人怎么发了那么大的火?“不,不,决不是命令你的意思。”
雷德搔了搔手臂。他这一肚子火是突然冒起来的,发那么大的火确实太过分了,就是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因为他心里一时不禁隐隐感到有些担忧。
“我可不要别人的恩赐,”他咕哝了一声。
“这也不是对你的恩赐。”
雷德觉得讨厌这个少尉。这个满面堆着假笑的大个子,老是想方设法要来很自己亲近。他为什么偏要老缠着自己呢?
胸中那股啮心的愤慨,使他一时按捺不住,明知不可却还是按捺不住。他要是接受了这种差使的话,那就完了。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就势必得千方百计巴结差使,从此跟弟兄们就要相互对立,见军官就得拍马逢迎。从此就得跟在克洛夫特的屁股后边干。
“你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傻瓜蛋吧,少尉。”
侯恩一时也冒了火,嘟哝了一句:“好了,不用说了。”他们都恨他,他们也不能不恨他,他受不了也得受,任务不结束就得一直受下去。他对雷德回敬了一眼,可是一眼看到雷德那消瘦的模样,那憔悴疲惫的面色,那涨得通红的擦伤的脸皮,他的气就渐渐平了下去。
克洛夫特这时正从旁边经过,在大声嘱咐大家:“弟兄们,出发之前别忘了把水壶灌灌满。”有些人就朝山后去了,山后有一条小溪。
侯恩一口头,看见马丁内兹在毯子里正要起来。他已经把马丁内兹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马丁内兹侦察到什么情况,他还一点都不知道呢。他就喊了一声:“克洛夫特!”
“什么事啊,少尉?”克洛夫特刚打开了一盒早餐干粮,就把手里拿着的外包纸盒一扔,大步走了过来。
“昨儿晚上马丁内兹回来,你怎么也不来叫醒我啊?”
“我想反正晚上也采取不了什么行动,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克洛夫特慢声慢气说。
“哼!好吧,今后碰到这种问题你还是让我来作决定。”他对克洛夫特照样目瞪了一眼,两道目光直穿进对方那双莫测高深的蓝眼睛。“马丁内兹发现什么情况啦?”
克洛夫特撕开了里层涂蜡纸盒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张嘴,背上就觉得火辣辣的:“他进了山口一路往里走。没有看到人影。依他看昨天打了我们的那股日军,是山口里唯一的部队,现在已经撤防了。”这话他本来想尽可能慢点对侯恩说,甚至幻想最好能够不说。他又觉得皮肉里象有针在刺了。他非常小心,把自己暗里的打算暂时置于脑后,根本就不去想。他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地下,说完以后又转过脸去看看山包顶上的岗哨,还轻轻喊了一声:“可别打磕睡啊,怀曼!哎,伙计,你怎么啦,难道这么睡还没睡够?”
事情有点蹊跷。侯恩卿咕起来:“山口里的防守会撤?不可思议!”
“是啊。”克洛夫特已经把一小罐火腿蛋打了开来,正用匙子利落地一口口往嘴里送。“好象是有点儿怪。”他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了。“咱们恐怕还是翻大山过去好呢,少尉。”
侯恩抬起头来望望穴河山。今天早上再一看,他倒也有些动心了。他们是爬得上去的。不过他还是坚决摇了摇头。“那怎么行!”连那边坡上能不能下去都还没有一点数,就带领部下上这么一座大山,这不是发疯么?
克洛夫特瞅着他,不动声色。来这儿执行侦察任务以后,克洛夫特那瘦削的脸更其消瘦了,那小小的方下巴上皱纹也更其触目了。脸上疲态毕露。他身边员带着把剃刀,可今天早上还没有刮过脸,所以脸盘就显得更狭了。“不一定呢,少尉。我从昨天早上起一直在注意这座山峰,我发现,山口以东大约五英里的地方,山崖上有断裂。这会儿出发,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翻过这家伙。”
可不能忘了昨天用望远镜观察大山时克洛夫特脸上的那副神气I所以侯恩还是直摇头。“咱们还是走山口试试吧。”可以肯定,除了他们俩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是愿意翻大山过去的。
'正文 第124节'
克洛夫特一时喜忧参半,心理是微妙的。到底干上了!他说了声:“好吧,”可嘴唇已经咬得都麻木了。他就站起身来,把大伙儿都招到自己身边。他向大伙儿宣布:“咱们今天决定过山口。”
队伍里一阵叽叽咕咕,分明很有情绪。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就决定这么办了,希望大家今天格外注意保持警惕。”马丁内兹冲他直瞪眼,克洛夫特却耸耸肩膀,不动声色。”’
加拉赫开口了:“这不是要我们硬打死拼,从日本鬼子堆里杀出一条路来么?请问这样有什么好?”
“少罗嗦,加拉赫。”克洛夫特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过。“还有五分钟就出发了,大家快抓紧时间,别到时候拉屎撒尿的。”
侯恩一举手。“大家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我们昨儿晚上派马丁内兹去执行任务,他到山口里侦察过了,山口里并没有人。估计现在还是不会有人。”他们的目光都露出不信的样子。“我可以向你们提出一点保证,就是:假如我们遇到什么情况,譬如碰上了埋伏,或者发现山口里有日本兵,我们就马上向后转,撤回到海边。这该公道了吧?””
“那行,”有些人说。
“好,那就赶快准备吧。”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侯恩把背包扣上,往肩上一搭。跟动身的时候相比,背包已经少了七盒干粮的分量,如今背在肩上简直轻松得很。太阳渐渐晒得身上有些热了,身上一热,他的心情也振奋了。一路走出那洼洼时,只觉得浑身有劲。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心中怎么能不升起希望呢。昨晚那一派沮丧的情绪,当时作出的种种决定,好象都可以撂在脑后了。撂开了他心里倒觉得挺乐意的——好嘛,觉得乐意就更好了。
他完全是自然而然心怀着这样的想法,带领侦察排直奔山口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侯恩少尉就中弹阵亡了。一颗机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那是在山口第一片小林子对面的石梁下边,当时他也没在意,就站了起来。他刚要挥手招呼部下跟上,日军的机枪却开了火。他向后一个踉跄,就倒在石梁背后的人群里。
这个打击可是够厉害的。那班侦察兵足足有一、二十秒钟工夫没有还手,都用手抱住了脑袋,拼命挤到石梁下去隐蔽,听任日本人的步枪、机枪在他们的头上打得子弹乱飞。
克洛夫特首先反应过来,他找了个岩石缝把枪口伸出去,对准小林子迅速开火。他一声不出,就听自己枪上的空弹夹一个劲儿砰砰往枪外跳。旁边的雷德和波兰克也终于镇定了下来,都站起来回击了。克洛夫特这才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身子顿时也轻巧了。他大喊一声:“快,弟兄们!快还击呀!”他的脑筋却转得飞快。他想:林子里的敌军一定就是那么几个人,也许连一个班都不到呢,要不,侦察排的兵力还没有全部暴露,他们也不会就这样急于开火。他们来这一手,无非是想虚张声势,吓退来兵。
好,就随他们吧。他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克洛夫特对少尉瞅了一眼。侯恩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伤口里悄悄冒出血来,虽然很慢,却终究还是把脸上、身上都染红了。克洛夫特不觉又舒了一口气。现在下起命令来就不再觉得那么疙疙瘩瘩了,心头也不会先打个顿了。
一场小接触打了几分钟,林子里的步枪和机枪突然都沉寂了。克洛夫特趁此一弯腰,又问在石梁脚下,看见大伙儿急得有点疯疯癫癫,都贴着地乱爬,想要往回撤。
他就大喝一声:“大家等一等!撤也要好好撤。加拉赫!罗思!你们跟我一起留下掩护。其余的都迂回到那座圆顶小山背后。马丁内兹,你带他们走,”——他一指背后的小山——“你们一到那里,就对准树林子开火,掩护我们撤下来跟你们会合。”他仰起身来,用新换上的子弹打了一梭子。日军的机枪还击了,他又把身子一低。“好,快走吧!”
他们贴地爬着去了,过了几分钟,克洛夫特听见背后响起了他们的枪声。他对加拉赫和罗思悄悄说了声“撤!”三个人便一齐下去,先是肚子贴着地爬爬过了五十英尺以后,就起来弯着腰跑。罗思爬过侯恩身旁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一时脚都发了软,没头没脑地会喘不过气来。“唉呀!”他头里一阵昏晕,心里惊叫了一声,就赶紧往前爬,爬了一阵就跑,嘴里还在咕哝:“可怕呀!”
克洛夫特他们在小山背后会合了。“好了,弟兄们,咱们撒开脚丫子跑吧。顺着崖壁一直走,路上不等人,注意别掉队。”他带队走在前头,队伍迅速开拔了。一口气总要跑上好几百码,才收住了脚步慢慢走一阵,可是走不上几步便又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翻过一道道山风,穿过深密的草丛,一个小时便跑了五英里路,中途没有歇过一口气,也从不放慢脚步等候掉队的人员。
罗思很快就把少尉给忘了——大伙儿都很快就把他给忘了。撤退行军这样艰苦,也无形中缓和了二次中伏的冲击。他们只知道胸口呼呼乱喘,累坏的两腿不住打战,其他便什么也不在心上了。最后到克洛夫特命令停下时,他们就扑腾倒在地上,什么都不觉得了,连有没有日本人追来都顾不上了。当时真要是遭到了袭击的话,恐怕他们就只好眼睁睁的躺在那里,连一声喊都叫不出来。
只有克洛夫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虽然胸脯不停地起伏,话还是说得很清楚,慢腾腾的:“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他瞅着他们,满心鄙夷:瞧他们似听非听的那种木愣愣的样儿!“既然你们都累得不行了,那就我来放哨吧。”他的话他们多半都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的,也根本没有听出个意思来。他们躺在那里什么都做得管了。
慢慢的,他们恢复过来了,呼吸平复了,腿也重新有了些力气。可是挨了这一场伏击、赶了这一程路,他们毕竟神困体乏了。朝阳已经高高升起,热得难受,他们烤得昏昏沉沉,趴在地上,眼看着脸上的汗水一滴滴都落在胳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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