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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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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西天,依然可见一片昏黑,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运兵专列横越内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只见苍茫的暮色在后面紧紧追赶这列由东而来的火车,赶上以后又继续席卷向前,过落基山脉直扑太平洋过。那真是奇观,此时此刻真使他无限神往。他突然怀念起美国来了,一颗火热的心多么想再见一见美国啊,他似乎连夏日早晨南波士顿带雨的铺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闻到了。
太阳已经贴近东边的山梁顶了,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却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他想起他和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营,睡在一顶三角形的小帐篷里,他现在就恍惚觉得自己象是刚刚一觉醒来,妻子的胸脯挨着他的脸,软软痒痒的。他似乎听见她说:“该起起啦,你这个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蒙陇地哼了一声,还只顾紧紧依偎着想象中的妻子,后来勉强退让了一步,张开一只眼来。太阳居然爬上山梁了,虽然山谷里光线还暗,他倒并没有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确是大亮了。就这样,马莉给他带来了黎明。山峦抖散了夜雾,露水一片晶莹。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周围的崇山峻岭仿佛也变得温和而柔媚了。四下里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却显得又湿又冷,看去只是雾气蒸腾的黑乎乎的一团团。方圆多少里以内就他一个人醒着,他一个人独占了这一派清晨的朝气。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边远远传来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炮声打破了他的梦幻。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的直伤心,心想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真已经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觉好象也毫不顶事。曙光似乎顿时变了气氛,他裹着夜露湿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战栗了。
他还有个孩子呢,还有个从没见过的儿子呢,可是,那也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他心里有数,死下这条心了,所以也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痛苦。那么多人已经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象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见一个工厂,他看着自己的送命子弹造了出来,装进了箱子。
我只要能见一见孩子的照片就心满意足了。他的眼睛都迷糊了。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过这一关,回到驻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邮件把他儿子的照片送到,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
可是他又伤心了起来,他敢断定这是妄想。他吓得发抖,忧心仲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攒簇而起的群山。
罗思是我给害了。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还记得自己吆喝一声要罗思快跳时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强而有力,罗思太不中用,喝上一声真是无比痛快。他想起了罗思一脚踩空时脸上的那副凄惶挣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见罗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儿就活象在刮他的脊梁骨,刮得吱吱直响,有如粉笔在黑板上打了个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罚了。马莉的死就是第一个先兆,可是只怪他没有理会。
'正文  第141节'
摆在他面前的这座山峰看去是那么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线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耸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见就在离顶巅不远处,有一重环形的悬崖围住了山峰。这样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他们怎么也别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栗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这样荒凉,这样可怕。连长着些丛莽矮林的山坡都简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过去,他的胸口早已在发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几分钟就得累倒。他们实在没有再走下去的理——还要弄死多少人才算是了呀?
他弄不懂:克洛夫特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儿呢?
要杀死这家伙还不是容易?克洛夫特总是要领头走的,他只要举起枪来瞄准一枪,那就不用再爬山了。他们马上可以往回走。他慢慢地擦了擦大腿:这个想法倒真使他动了心,叫他想得很起劲,也很不安。唉,真要命:
不行,起这样的念头是罪过的。迷信的想法又引起了他的恐惧。起一次这样的念头,就是自己多招一份天罚。不过话说回来……罗思的死,责任可完全在克洛夫特。那其实是不能怪自己的。
加拉赫听见背后有个响动,吃了一惊。原来是马丁内兹,心神不定地在那里揉脑袋。“真该死,睡不着觉,”马丁内兹轻声说道。
“可不。”
马丁内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尽做恶梦。”他闷闷不乐地点上了一支烟。“一合眼……唉……就听见罗思的号叫。”
“是啊,是够叫人难过的,”加拉赫咕咕哝哝说。他想把话尽量说得自然一些。“我对这个弟兄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也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场。我真不愿意看人家遭难。”
“是这话,”马丁内兹接口说。他轻轻按摩着脑门,象是在头疼。加拉赫看见马丁内兹的脸色这样难看,倒吃了一惊。瘦瘦的面庞凹陷了下去,直愣愣的两眼没有一丝神采。脸上胡子已经长得不象话,皱纹里都嵌着黑黑的一条条污垢,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
“真受不了,”加拉赫又咕嗜了一声。
“是啊。”马丁内兹小心地喷出了一口烟,看着那白烟在清晨的空气中轻轻散去。“这么冷,”他低声说道。
“放哨可真够呛,乃啦赫嗓音都嘶哑了。
马丁内兹又点了点头。他那一班岗是在半夜,值完班就再也睡不着了。毯子都冰冷了,他格格发抖,翻来覆去一夜不得安宁。这会儿天虽然亮了,苦恼却还是摆脱不了。害得他一宿没有合眼的那股紧张劲儿依然留在身上,缠着他的还是夜来渗遍了他全身的那份恐怖。恐怖压得他象发了烧似的简直动弹不得。这一个多钟头来,眼前老是看见他捅死的那个日本兵的脸,说什么也赶不开。脸上的表情全都看得分明,使他恍若又手握刀子伏在矮树丛里,觉得浑身都僵木了。没刀的鞘子冷不防在屁股上一撞,他象戳痛了似的摹地一震,自己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就伸手去摸了摸,可是手却在抽动。
加拉赫问他:“这刀鞘你干吗还不丢掉?”
“是啊,是该丢掉了,”马丁内兹急忙答道。他觉得很窘,显得有些腼腆。把钩在子弹带洞眼里的刀鞘解下时,他的指头在抖动。他把刀鞘扔了,可是听见空套子落地噗碌碌一阵响,他不觉打了个闪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马丁内兹更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彻骨的焦虑。
加拉赫却仿佛听见了汉奈西的钢盔在沙滩上打了个滚。他卿咕了一声:“我真是垮了。”
马丁内兹不知不觉又伸手去摸刀鞘了,摸了个空才醒觉。他猛然觉得遍体一阵冰凉,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克洛夫特在嘱咐他,夜探山口的情况可不能告诉人。昨天早上侯恩出发的时候还以为……马丁内兹摇了摇头,欣慰、恐惧,一齐涌上心来,把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上山的事是怪不到他头上的。
身上的毛孔猛一下子全张开了,汗水都渗了出来。他在冷飕飕的山风里格格发抖,心里那股压不住的焦虑,跟大军登陆前几小时他在运兵船上的那种心情完全一样。他身不由己地抬眼望了望山梁高处的累累怪石和丛杂林木,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登陆艇放下跳板了。他浑身紧张,等着机枪兜头扫来。可是毫无动静,他失望极了,睁开了眼来。他真巴不得能遇上点什么情况。
加拉赫却在寻思:要是能见一见儿子的照片该有多好啊。他嘟哝了一句:“上了这座山,真他妈的走上死路了。”
马丁内兹点点头。
加拉赫伸出手去,碰了碰马丁内兹的胳膊肘儿,说道:“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向后转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不明明是在找死吗!把咱们当成了什么啦?咱们又不是山里的野羊!”他摸了摸下巴底下那乱碴碴发了痒的胡子。“我看哪,咱们这些人全都得掉了脑袋才算完。”
马丁内兹在靴子里扭脚指头,觉得在凄苦中这倒不失为一种乐趣。
“你就情愿自己的脑袋瓜子搬家啦?”
“别胡说。”马丁内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烟袋,他从死人身上弄来的那几枚金牙就藏在那烟袋里。恐怕还是扔了的好吧。可这么精巧、这么值钱的玩意儿,又怎么舍得呢。马丁内兹踌躇了好一阵,毕竟还是没有舍得丢。他还拼命壮了壮胆子:他不信这东西真有那么灵,到谁身上就会送了谁的命。
“唉,咱们这就算死定啦。”加拉赫的声音都发抖了,声到心应,马丁内兹立刻也起了共鸣。他们坐在那里相对而视,一种共同的恐惧把两个人串在了一起。马丁内兹默不作声,心里可真巴不得能有什么办法乎平加拉赫的这股焦急的情绪。“你于吗不叫克洛夫特趁早撒手呢?”
马丁内兹一哆嗦。这家伙倒挺精灵哩!他马丁内兹可以叫克洛夫特向后转。不过他觉得自己摆这副架势未免太别扭,他有点害怕,算了吧。还是找克洛夫特问问去,或许还使得。他心里便天真地起了一个新的想法。记得他在杀死那日本岗哨前曾经迟疑了一下,当时他有过一个一刹那的感想,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罢了,人杀人岂不是荒唐?如今他看这趟侦察任务倒真十足是胡闹了。假如他去找克洛夫特问问,说不定克洛夫特也会意识到那是胡闹。
他就点点头说:“好吧。”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都还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的那班弟兄。有几个弟兄、已经在准备起身了。“咱们去叫他起来。”
他们走到克洛夫特跟前,加拉赫摇了摇他。“起来了,起来了。”看见克洛夫特到这时还在呼呼大睡,他有点吃惊。
克洛夫特咕哝了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只听他嘴里作了个怪声气简直象是吐出了一声呻吟,身子马上扭了过去,直瞪瞪地瞅着大山。原来他又在做恶梦了。他时常梦见自己躺在个深渊里,眼睁睁地等着岩石砸来,巨浪打来,而自己却动弹不得。自从那一回日军渡河夜袭以来,他老是会做这样的梦。
他啐了一口,“嗯”了一声。大山还在原处。石头一块也没有动过。他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刚才的梦还如在眼前。
他完全以机械的动作,一掀毯子,伸出腿来,穿上靴子。那两个人则沉住了气在一边看着。他从垫毯底下抽出了夜不离身的枪,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受潮。“你们干吗不早一点来叫醒我?”
加拉赫看了看马丁内兹。马丁内兹开口了:“咱们今天该回去了吧?”“什么?”
“咱们该回去了,”马了内兹马上结结巴巴了。
克洛夫特点上了一支烟,空着肚子抽烟才真叫辣呢。“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日本崽子’!”
“咱们恐怕还是回去的好吧?”
克洛夫特象是挨了一闷棍。马丁内兹难道是在要挟他?他愣住了。他本来还一直以为这支队伍里只有马丁内兹是不会不听他话的。愣过以后,紧接着就来了火。他不声不响地盯住了马丁内兹的喉咙,要不是强自忍住,他真会朝马丁内兹扑过去呢。他队伍里仅有的一个朋友居然也来要挟他了。克洛夫特啐了一口。这世界上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得。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面前的山峰有这样高、这样险。他心里大概也确实有了几分想向后转的意思,他就一发狠,拼命顶住这股诱惑。要是向后转的话,侯恩的事就算是白操了心了。他又觉得背上的皮肉里象有许多无形的针在刺,痛得难受了。那高高的山峰还在那里招他逗他呢。
他可不能操之过急。既然马丁内兹干得出这种事来,这就说明处境可危。万一真要叫大伙儿看出了其中的……他就以和婉的声气说道;“好家伙,‘日本崽子’,你也来跟我作对啊?”
“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个中士,伙计,你可不能跟着这样胡闹。”马丁内兹不知怎么好了。他的忠诚受到怀疑了,他惴惴不安,非要听听克洛夫特的下文不可,只怕克洛夫特就要骂出他最怕听的那话儿来了:你这个中士可是个墨西哥佬!
“咱们的交情一向还挺不错吧,‘日本崽子’。”
“是不错。”
“伙计,我倒一向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呢。”
“我是什么都不怕。”他的忠诚、他的友谊、他的勇敢,全都成问题了。他瞅着克洛夫特那对冷冰冰的蓝眼睛,内心又升起了那种自惭形秽之感,只要说话对方是……是白人新教徒,他总不免有这样一种自卑的心理。不过这一回还不止是这种心理。他还觉得,他时刻隐隐感受到的那种危险如今一下子严重起来了,分明摆在眼前了。他们会拿他怎么样呢?他们会让他吃多大的苦头呢?他害怕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好了好了。‘日本崽子’跟着你走就是。”
“这就对了。”克洛夫特一下子收不起那副连哄带骗的腔调,显得有些尴尬。加拉赫急了:“跟着他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克洛夫特,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收兵回去?你他妈的得的奖章还嫌少吗?”
“加拉赫,你少给我放屁。”
马丁内兹恨不得想溜。
“啊——!”加拉赫又是心惊胆战,又想一跺脚豁出去,心里乱得团团转。“我告诉你说,克洛夫特,我是不怕你的。你在我眼里值几个钱,你心里有数。”这时大伙儿多半已经醒了,正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不许你胡说,加拉赫。”
“你小心着点,我看你能一辈子不背过身去!”加拉赫说完就走了。他鼓足勇气吐出了这几句话,激动得浑身都哆嗦了。他只当克洛夫特会追上来,一把扳过他的身子,给他当胸一拳。提心吊胆的,连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正文  第142节'
可是克洛夫特却毫无动静。马丁内兹流露的异心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弟兄们的对抗情绪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他前有大山要搏斗,后有弟兄们拖后腿。一时真觉得困难山积,心下茫然,不知所从。
“好了,大家听着,我们过半个小时出发,大家抓紧点,别磨蹭了。”回答他的是叽叽咕咕的一片抱怨,不过他心想还是别挑出谁来追究了。他内心的那股劲头已经都快掏完了。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老没洗澡的身上又是这样痒得难受。真要是翻过了大山的话,他们又干得了点什么呢?现在就只剩下七个人了,其中米尼塔和怀曼是顶不了什么事的。他打量了一下波兰克和雷德,两个人都绷着脸在那里吃早饭,见他在打量他们,也瞪圆了眼睛对他瞧。不过他终于还是把这些心思硬给推开了。其他的事还是等过了山再操心吧。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翻过山去。
雷德倒是对他看了好几分钟,隐隐含着一股恨意,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可恶到象克洛夫特那样的人,他以前真还从来没有见过。早餐的干粮盒子里是罐头火腿蛋,雷德吃了一点,却只觉得倒胃口。干巴巴的,淡而无味,嚼着嚼着,也决不定是咽下去好,还是吐出来好。“每一口都要在嘴里搅拌上半天,却还是化不开、嚼不烂。后来他索性把罐头扔了,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脚下。空空的肚子里一阵阵搏动,真忍不住想吐。
目前还剩下八盒干粮,里面的罐头:三盘是干酪,两盒是火腿蛋,还有三盒是肉饼子。他知道这些罐头自己反正是不会再吃的了,装在背包里也无非是多增加一份负担。去,滚他妈的蛋!他就把干粮盒一股脑儿取了出来,用刀子一盒盒把盒盖挑开,只要了里面的糖果和香烟,把罐头和饼干都丢下了。他刚要扔掉,忽然想起有些弟兄说不定要呢。’他想问一问,可是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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