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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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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冬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小孩们都抢了盘子边上放的小冰块,含到嘴里嚼着玩,其他客喜欢这凉菜的也就不少。天实在热!
张家几位少奶奶装扮得非常得体,头上都戴朵红花,表示对旧礼教习尚仍然相当遵守的。在院子中盘旋着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体面。好几个星期前就顾虑到的今天,她们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种成功,已然顺序地,在眼前实现。虽然为着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轮流着觉得受过委屈,生过气,用过心思和手腕,将就过许多不如意的细节。
老太太颇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回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
“我给老太太拜寿,您给回一声吧。”
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磕睡的眼,看一个浓妆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劲。老太太扶着赵妈站起来还礼。
“别客气了,外边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谁又是这刘太太……谁……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门槛又堕入各种的回忆里去。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寿儿,看着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点开完,底下人可以吃中饭,她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几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她极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热闹,但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饥饿中,有一桩事她仍然没有忘掉她的高兴,因为老太太的整寿大少奶给她一副银镯。虽然为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懒得转动,她仍不时得意地举起手来,晃摇着她的新镯子。
午后的太阳斜到东廊上,后院子暂时沉睡在静寂中。幼兰在书房里和羽哭着闹脾气。
“你们都欺侮我,上次赛球我就没有去看。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欢迎我……慧石不肯说,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劲。”抽噎的声音微微由廊上传来。
“等会客人进来了不好看……别哭……你听我说……绝对没有这么回事的。咱们是亲表,谁不知道我们亲热……你是我的兰,永远,永远的是我的最爱最爱的……你信我……”
“你在哄骗我,我……我永远不会再信你的了……”
“你又来伤我,你心狠……”
声音微下去,也和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有轻轻的笑语声。小丫头仍然饿得慌,仍然坐在门槛上没有敢动,她听着小外孙小姐和羽孙少爷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会儿,他们又笑着一块儿由书房里出来。
“我到婆婆的里间洗个脸去。寿儿,你给我打盆洗脸水去。”
寿儿得着打水的命令,高兴地站起来。什么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点。
“别忘了晚饭等我一桌吃。”羽说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顿时又堕入闷热的静寂里。柳条的影子画上粉墙,太阳的红比得胭脂,天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像戏台上的布景。墙外隐隐地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卖西瓜的,卖凉席的,一阵一阵。
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的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边扣钮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得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廓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她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的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他们不高兴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番,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激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与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激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另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上,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么,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
第十三章:钟绿
(原载1935年6月16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56期)
——模影零篇之一
我总爱说:绝代佳人,世界上不时总应该有一两个,但是自己亲眼却没有看见过就是了。这句话直到我遇见了钟绿之后才算是取消了,换了一句:我觉得侥幸,一生中没有疑问地,真正地,见到一个美人。
钟绿是我记忆中第一个美人,因为一个人一生见不到几个真正负得起“美人”这称呼的人物,所以我对于钟绿的记忆,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张名画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我也就轻易的不和人家讲她。除非是一时什么高兴,使我大胆地,兴奋地,告诉一个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经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时候,我常听到一些红颜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这种迷信,好像美人一生总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谓美人的,就是一个身世极凄凉的年轻女子。她是我家亲戚,家中传统地认为一个最美的人。虽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说起她来,大家总还带着那种感慨,也只有一个美人死后能使人起的那样感慨。说起她,大家都有一些美感的回忆。我婶娘常记起的是祖母出殡那天,这人穿着白衫来送殡。因为她是个已出嫁过的女子——其实她那时已孀居一年多——照我们乡例,头上缠着白头帕。试想,一个静好如花的脸,一个长长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缟素,借着人家伤痛的丧礼来哭她自己可怜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婶娘说起她时,却还不忘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种特有丰神,哭时又如何的辛酸凄婉动人。我那时因为过小,记不起送殡那天看到这素服美人,事后为此不知惆怅了多少回。每当大家晚上闲坐谈到这个人儿时,总害得我竭尽想象力,冥想到夜深。
也许就是因为关于她,我实在记得不太清楚,仅凭一家人时时的传说,所以这个亲戚美人之为美人,也从未曾在我心里疑问过。过了一些岁月,积渐地,我没有小时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怀疑,沙似的夹在里面。我总爱说:绝代佳人,世界上不时总应该有一两个,但是自己亲眼却没有看见过就是了。这句话直到我遇见了钟绿之后才算是取消了,换了一句:我觉得侥幸,一生中没有疑问地,真正地,见到一个美人。
我到美国××城进入××大学时,钟绿已是离开那学校的旧学生,不过在校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就常听到“钟绿”这名字,老学生中间,每一提到校里旧事,总要联想到她。无疑的,她是他们中间最受崇拜的人物。
关于钟绿的体面和她的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话。一个同学告诉我,钟绿家里本来如何的富有;又一个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个如何漂亮的军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个告诉我,钟绿多么好看,脾气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为着恋爱,又有人告诉我,她和母亲决绝了,自己独立出来艰苦地半工半读,多处流落,却总是那么傲慢、潇洒,穿着得那么漂亮动人。有人还说钟绿母亲是希腊人,是个音乐家,也长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国及意大利,所以钟绿能通好几国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讲了为着恋爱钟绿,几乎到发狂的许多青年的故事。总而言之,关于钟绿的事我实在听得多了,不过当时我听着也只觉得平常,并不十分起劲。
故事中仅有两桩,我却记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后不自觉地便对于钟绿动了好奇心。
一桩是同系中最标致的女同学讲的。她说那一年学校开个盛大的艺术古装表演,中间要用八个女子穿中世纪的尼姑服装。她是监制部的总管,每件衣裳由图案部发出,全由她找人比着裁剪,做好后再找人试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饭回来稍迟,到了制衣室门口遇见一个制衣部里人告诉她说,许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试着时,可巧电灯坏了,大家正在到处找来洋蜡点上。
“你猜,”她接着说,“我推开门时看到了什么……”
她喘口气望着大家笑(听故事的人那时已不只我一个),“你想,你想一间屋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好几根蜡烛,各处射着影子。当中一张桌子上面,默默地,立着那么一个钟绿——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纪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点亮的长烛。简单静穆,直像一张宗教画!拉着门环,我半天肃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等到人家笑声震醒我时,我已经记下这个一辈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从听了这桩故事之后,钟绿在我心里便开始有了根据,每次再听到钟绿的名字时,我脑子里便浮起一张图画。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古代年轻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着一枝蜡走过。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个对钟绿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一个男同学讲的故事里来的。这个脸色清癯的同学平常不爱说话,是个忧郁深思的少年——听说那个为着恋爱钟绿,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来的同学,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与他同在画室里工作,天已经积渐地黑下来,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我收拾好东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听他说: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总想起钟绿!”
“为什么呢?”我倒有点好奇了。
“因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边,坐下来望着窗外,“比今天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语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许多人全在楼上画图,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楼下前门口檐底下抽烟。街上一个人没有,树让雨打得像囚犯一样,低头摇曳。一种说不出来的黯淡和寂寞笼罩着整条没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边不做声的一切。忽然间,我听到背后门环响。门开了,一个人由我身边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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