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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乡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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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然,你要是给他读了书,一定做买办呢!”
“那好极了,有买办好做,就好极了。”
“嘻,聋子,只听见一半,想他的儿子做买办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呵……”菊香喃喃地说着。
“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只叫你收到了钱,写回信。”
“过年回来吗?”
“没有说。”
“叫他下次写信,千万提明,……三年没回来了,三年了,好回来总要回来呀,你听见吗?”
“要提上一笔,叫他下个月再寄钱给你吗?”
“不必提了,他有钱就会寄来,他都晓得……告诉他,这三年来怎么连平信也没有,以后多来几封吧,两个月一封总是要来的呀!”
“还有呢?”
“说我很好,叫他冷热当心呀。”
“这么大了,二十四岁了,还要她叮嘱……还有什么话吗?”
“多得很,话多得很,……问他年内能不能回来。”
“给你写上了。”华生搁着笔,仰起头来说。
“叫他多写几封信回来。”
“又来了,这个神经病!—;—;还有什么话吗?”
“冷热要当心呀!”
“哈哈,说来说去是这几句!”
“还有,请你告诉他,我这三年来欠了很多的债;现在都还清了,一共是十二元呀……”
“喂!你真的疯了吗,聋子?”华生突然把笔一拍,站了起来,愤怒地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着说。“三年不来信了,你就只欠十二元债吗?”
“不错的!一共十二元!”
“就不能告诉他,欠了一百二十元债吗?”菊香喊着说,“三年不寄一个钱来了呀!”
“嘻嘻嘻,你真不是好人,骗他做什么呀?害他吓煞去!”
“你这傻瓜!一个月五元,一年六十元,三年也要一百八十元呀!他不寄一个钱来,叫你吃点什么?吃屎吗?屎也要钱买的!”华生喊着说。
“你就多报一点虚账说欠了五十元债吧,叫他赶快寄来!”菊香扯扯她的耳朵。
“不对,不对,只欠十二元呀!”
“你还要吃苦吗?一个儿子,三年不寄钱来,谁养你这五十八岁的老太婆呀?没有田,没有屋子!”
“我自己会赚的,我会给人家做事情……”
“我不管你!就给你写上欠了五十元债,这已经够少了,叫他赶快寄钱来!”华生大声说着,提起笔,预备写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面孔,按住了华生的手腕,焦急地叫着说:
“我不要你写!天呀!我只有一个儿子!我骗他做什么呀!叫他急死吗?……”
她焦急得眼泪快落下来了,眼眶里亮晶晶地闪动着。
华生立刻心软了,点点头。
“不写了,就依你的话,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有八元,”菊香安慰着她。
“这不是叫她儿子再过两年寄钱来吗?咳,真想不通!”华生一面叹着气,一面准备依她的话写了。
但是她又紧紧地按住了华生的手:
“我不要你写了,你这个人靠不住!菊香给我写吧,你才是好人……”
“刚才说我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说。
“我要写!”华生喊着说,“照你的话就是了。”
“不要你写!不要你写!”她说着把那张信纸抢了过来给菊香。“告诉他,欠十二元债,现在都还清了。对亲生的儿子说谎话是罪过的!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三岁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几年,全为的他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菊香蹙着眉头,给她写了下去,不时红着眼圈,苦恼地对华生低声地说:
“这日子也亏她过得……我八岁搬到傅家桥来,就看见她给人家砻谷,舂米,洗衣,磨粉,……苦恼地把儿子养大到十八岁出门,满了三年学徒,就应该赚钱来养娘了,哪晓得不走正路,这里做上三天走了,那里做上四天走了,只爱嫖赌……这次寄来二十元钱,真是天良发现了……她这几年来老了许多,只会给人家跑跑腿,这个给她几个铜板,那个给她一碗剩饭,一件破衣服,一双旧鞋子……脚上这一双破鞋穿了一年多了,还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许多,脚尖塞着棉花呢……亏的有点神经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们就活不下去……她虽然穷,给人家买东西从来不赚钱,有时拿钱给她,她还不要,除非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这才羞惭地拿着跑了,几天不见面……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穷得这样,所以要吃苦,”华生咬着嘴唇,忿忿地说,“这世界,只有坏人才有好的日子过,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实,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这样!他平日要是凶一点,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决不会对我那样的!”
“写好了,”菊香搁了笔,大声说着。“还有别的话吗?快点说来呀!”
“没有了,只说冷热要当心,过年要回来,钱收到了……呵,说我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清了,是吗?”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会捉弄你的。”
“谢谢你,菊香,你真是个好人,又聪明,又能干—;—;你晓得吗?”她拍拍华生的肩膀,翘起一个拇指,“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呀……”
于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眼眶里含着黄亮亮的像是眼泪也像是眼水的东西,收了信,孩子似的跳着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声叫了起来,顿着脚,往桥西望着。
菊香首先跑到柜台边往那边望了去。她看见两个人走进了丰泰米店。前面是葛生哥,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捆红纸包的东西,腋下夹着许多红红绿绿的东西,像纸爆。
华生迟到柜台边,没看见葛生哥,只见着中密保长跨进店堂的背影。桥上有几个人在走动。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这聋子!”华生埋怨似的说,“老是这样!”
“我的天呀!这还了得吗?……”她依然蹬着脚,回过头来,望着柜台内的华生。“那是,做什么呀?……”
“你这傻瓜!”菊香在她面前挥着手,惊慌地站到华生的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一面惊慌地对着阿英做眼色。
她吃了一惊,了解了,立刻转了语气,喊着说:“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么来的呀……把华生要紧事情忘记了,这还了得吗?……”
“什么?”华生偏开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紧事情呀!……他本来托我来叫你的,我这个神经病,到现在才记起来……”
“真是神经病,大惊小怪的,我道又是什么大事情了。”华生笑着说,“一夜没回去,有什么要紧。”
“真是神经病,”菊香转过脸来对着华生,“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着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从外面跑了进来,推着华生。“和我一道走呀!我的天!”
“你走吧,”华生立刻把她推开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情。”
“你来得太久了,华生,”菊香低低地说,做着眼色,“这里不方便,过一会再来吧……”
华生立刻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来往,而且感觉到有些人正睁着惊异的眼对他和菊香望着,便同意了菊香的话,一直走出店堂往东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后面只是催促,不时哈哈的笑着,回头望望街上。
华生低着头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在店堂里许久,没和菊香讲什么话,便被迫离开了她。阿英聋子还在后面啰;嗦着,使他生气。倘是别的女人,他便要对付她,但无奈那是她,连生气也不该。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又是多么善良的女人,他觉得。
“啊啊,快点走吧,我还有别的事呀!”快要走进华生的家,她忽然转过身,又向着街的那面大踏步跑了,浑身摇摆着,慌急地晃着两手,仿佛小孩子跳着走的姿势,不时转过头来望望华生。
“真是个疯婆!”华生喃喃地说着,已经到了屋前的空地。
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和爆竹声忽然响了。许多人从屋内跑了出来,惊异地向河边走去了。
“什么事呀?……”有人在问。
华生没有留意,一直往自己的家里走了去。这声音是他听惯了的,喜事,丧事,做寿,请菩萨,全是这样的。
“阿哥!”他叫着。
葛生嫂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了,她惊讶地望了一望华生。
“他到城里去了……”
“又到城里去了!不是说在找我吗?”
“找你吗?……昨晚上就冒着雨到处去找你,没一点消息。你哪里去了呀?叫人好不放心!”
“就在阿波哥家里,有什么不放心。他叫我做什么事吗?”
“他吗?……啊,他说田沟该去关了,去迟了,水会流完,但他没有工夫,要我去呢,这么烂的田塍……”
“什么话!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给别人到城里去了!怎么要一个女人家到田里去呀,家里又有三个小孩!—;—;我去来!”华生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锄头,背着走了。
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声依然热烈地响着,间歇地夹杂着爆竹声。华生往东南的田野走去,渐渐有点注意了。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只放三个爆竹千把个鞭炮的,现在却继续得这么久。他转过头去,看见傅家桥南边的两边河岸站满了人,都朝着桥那边望着。他没有看见那桥,因为给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计那声音和往上飞迸着的火星与纸花,正在傅家桥桥上。这声音是这样的不安,连他附近树林上的鸟儿,也给惊骇得只是在他头上乱飞着。
他渐渐走到自己的田边。附近靠河处有不少农夫站着或蹲着,在用锄头拨泥沟。眼前的田水,这时正放流得相当的小了。他也开始用锄头掘起沟边的泥土来,往沟的中间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顶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说着。
“也顶多呀……”另一个人回答着。
华生停了锄头,往前面望了去,却是邻居立辉,一个枯黄脸色的人。隔着一条田塍蹲着瘦子阿方。
“这已经是第十九个爆仗了。”立辉说着一面铲着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个。”阿方回答说。
“六千个鞭炮怕是有的。”
“大约五千个。”
华生的呼吸有点紧张了,他仿佛感觉到一种窒息的空气似的。
“这样,他的气可以消了吧……”
“华生可不……”
“嘘……”生辉忽然瞥见了华生,急忙地对阿方摇着手。
华生的脸色全青了,全身痉挛地战栗着,眼睛里冒出火来。他现在全明白了!
“切!”他举起锄头,用着所有的气力,往眼前的田沟边砸了下去。整个的锄头,全陷没在深土中。
“通……乓!”最后的一个爆竹响了。
华生倒竖着眉毛,紧咬着牙齿,战栗了一刻,痉挛地往田边倒了下去……
六
华生突然站起来了。他的手才触着田沟中的混浊的水泥,上身还未完全倒下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使他昂起头来:
报复!他需要报复!他不能忍受耻辱!
他握住锄头的柄,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有着那末大的气力:只是随手的一拉,锄头的柄就格格地响着,倘若底下是坚固的石头啃住了他的锄头,这锄头的柄显然会被猛烈地折成了两截。但现在因为是在相当松散的潮湿的泥土中,它只带着大块的污泥,从他的身边跳跃到了他的背后,纷纷地飞迸着泥土到他的身上。
华生没注意到自己给染成了什么样可怕的怪状,立刻转过身,提着锄头跑了。他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他没想到他反而把田沟开得宽了许多,田里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里涌着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桥桥头,冲进丰泰米店,一锄头结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这时一定在那里,甚至还得意地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在桥上站着。
“这样更好!”他想,“一锄头砍开他那大脓包!”
他的脚步非常迅速,虽然脚下的田塍又狭窄又泥泞,他却像在大路上走着的一样。他的脸色很苍白,这里那里染着黑色的污泥的斑点,正像刚从战壕里爬出来,提着上了刺刀的枪杆往敌人阵线上冲锋的兵士。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报复!
谁判定他放爆竹赂罪的呢?谁答应下来,谁代他履行的呢?这些问题,他不想也明白:是乡长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决不愿意放过他们。倘若遇见了傅青山,他会截断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会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耻辱!
“你看!你看!……华生气死了!……”站在后面的立辉,露着惊疑的脸色望着华生。
“谁也要气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边站了起来回答说。附近许多农民见华生那样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着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随后见他走远了,便开始喃喃地谈论了起来。有些人甚至为好奇心所驱使,远远地从背后跟了去。
但是华生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着似的。他的目光寻找着那个肥胖的、大肚子的、骄傲凶狠的阿如老板。
“华生……”忽然对面有了人迎了过来,叫着他的名字。
华生仰起头来,往远处望去,这才注意原来是阿波哥向他这面跑着。他的神情很惊惶、诧异地望着华生的脸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么呀,华生?”
“我吗?……关水沟。”华生简短地回答说,依然向前面跑着。
“站住,华生!”阿波哥拦住了他的路。“我有话对你说!”
华生略略停了一停脚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着,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我的话更要紧!”阿波哥说着,握住了他的锄头和他的手,坚决地在他面前挡住了路。
华生迟疑了一下,让步了:
“你说吧,我的事情也要紧呢。”
“到这边来,”阿波哥说着,牵了华生的手,往另一条小路走了去。“你这样气忿,为的什么呢?”
“我要结果傅阿如那条狗命!”华生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话,快点说吧!……”
“嘘!……低声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树下,看见没有什么人,站住了,“为的什么,你这样不能够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个大爆仗,五六千个鞭炮已经放过了!……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华生依然激昂地说。
“等待着机会吧,华生,不久就来到了……现在这样的举动是没有好结果的……他现在气势正旺着……”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华生愤怒地截断了他的话,又想走了,“照你的说法,等他气势衰了,那时还用我报复吗?”
“你不知道,华生,现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结得很紧,帮助他的人很多,因为他有钱……”
“谁管他这些!”
“你倒说得好,不管他这些!”阿波哥说着笑了起来,“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几百担租谷,不要说傅家桥,就是附近一带,也数上他的钱多!有钱就有势,乡长傅青山就听他的使唤,你能不管!”
“天没有眼睛!”华生恨恨地叫着说:“这样黑心的人,偏偏这样有钱!……”
“有钱的人心总是黑的,”阿波哥继续着说。“有钱的人,眼睛只看到几个钱,只顾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穷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别重,谷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来,简直就像阎王老爷一样:三时两刻也迟延不得!种他田的佃户,哪个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饭菜吃得好,一年到头只是吃补药。”
“我们天天愁没有米!”华生倒竖着眉毛。
“但这样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来比谁都快。那时,会远不如我们呢,你看着吧,华生!……前两年,傅说他有八万家产,连田地带米店都算在内……这几年来生意亏本,又加上爱赌爱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听说他还负着债呢!……”
“这是谣言。”华生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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