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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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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哝:“厌烦……”

娄萌没有在意,只顾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说:“你们不知道啊,让你们去完成徐福这个项目,还是霍老推荐的呢!为什么?就因为他自己本人就是一个徐福迷!他器重你们;还有,就是你们为传记的事辛苦了这么久,也该补偿一下了——这就是领导艺术啊……你们该心里有数。”

我稍稍吃惊了。霍老?我几乎是喊了一声:“补偿?他补偿我们?”

“当然。那个城市掀起了徐福研究热,全市都把你们当成贵宾款待,以后还会有更大的一笔资助款,这些都与霍老有关。”

我突然明白她这之前说到的“一份钱”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对于我,特别是对于纪及,这不仅是多余的,还有一种羞辱感。我们不需要——真正需要的是王如一之流,而且他们夫妇正在尽情享受呢。

我不愿再谈下去了,只想早些离开,去纪及那儿。我要走,她立刻问一句:“去哪儿?找纪及吗?以后你去他那儿可以领上于甜,让他们认识一下。这孩子对有才华的人特别佩服,她早就知道他,想当面请教呢。”

离开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向你推荐一个人或两个人——王如一,他们夫妇最适合为霍老做传记,而且也一定会非常高兴接手。”

娄萌语气冷冷的:“那还用说。可惜这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这还要看能不能入霍老的法眼呢!”



纪及全面展开了工作。他的各种资料摊在了桌上,整个人变得更加不苟言笑。他的小宿舍只有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厨房一个小贮物室。那厨房是兼做餐厅的,而小贮物室只有五六个平方,黑漆漆的,里面却放了一张小桌、扯了盏白炽灯,做了他的工作间。我亲眼见王小雯来时,在宽敞的厅里帮他整理材料,而他却闷在那个小间里写东西。他在那儿工作一会儿,里面就全是一种烧东西的气味——这不是我的错觉,而是真的,有一次王小雯也这样说。我于是联想到了一个事实:人在极为剧烈动脑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燃烧。

一大沓稿纸早就写满了,而且从颜色上看新旧交杂。显然,这就是他长时间未能完成的那部古航海著作,一件消耗了他多年心血的工作。现在他要从头开始了。我翻动着,一时不能深入进去。一股烧焦什么的气味。他说:“让我们开始吧!我把拟好的提纲给你看看,谈谈你的意见——也想早些看到你的详细计划。”我明白,在这个时候,这种状况之下,我们不可能联合撰写同一部书稿了——这不仅因为他开始的实际上是长期以来正在进行的工作,主要的是他严谨而深邃的思想让人一时难以企及。我们的交谈,特别是一路上的交谈很多,但这还不能是看成统一思想的过程。我们几乎都认为:无论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还是艺术,严格讲都是一种个人化的独创,它不可能由一种合力完成。于是我们的分与合,不是某种方法的改变,而是对这种劳动本质的维护。他说:“我们将写出不同的文字,它们二者相互不可替代。围绕同一个历史事件,或从描述的角度,或从学术的角度——殊途同归,最后抵达同一个目标,这将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这会是两个平行文本……”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27)

“平行文本!”我重复着,心里一阵冲动。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就是他以前流露过的一句话:“一股进入内心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过,也有过自己的答案,但还不能确定。如果围绕这次徐福东渡考察给予了新的思维,那它又是什么?是的,我们面对的是所谓的千古一帝,是一段大历史大传奇,惊心动魄!但这个故事裸露在外边的,只是一个方士如何骗人并最终得逞的闹剧——为一个惧怕死亡的帝王寻找长生不老药,骗得五谷百工和三千童年童女,浩浩荡荡一去不归的故事。徐福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不相信。我尤其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闹剧。

果然,我发现纪及的提纲中有几个红色的词语,每个后面都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稷下学派——焚书坑儒——琅琊台屠杀——东部思琳城——徐福东渡……

我心里有一扇门渐渐得以敞开。

纪及问我:“最后时刻,徐福船上装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史书上记载了嘛,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

“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思虑着,说:“可能是三千童男童女吧。不知道,应该说都同等重要。”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后来才多少明白,徐福船上装的主要是‘种子’——其他一切,所有的一切努力,包括花言巧语,都是为了掩盖这个惊人的事实,为了运送‘种子’……”

我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一些种子就这样重要?那些‘五谷’?它会让徐福费尽心机,冒死和秦王周旋?”

“是的。因为这是一些思想的种子,经过焚书坑儒,再经过琅琊台的大屠杀,所剩无几了,需要赶紧抢救。”

我默不做声。我明白了,如果说纪及以前的古航海著作具备了学术上的缜密,如海流滩涂季风岛屿等等复杂资料的周备,那么这一次则有了情感和思想的灵魂——有没有灵魂当然是大不一样的,没有,必是一具徒有其形的躯体而已。我说:“我很快就开始结构这个‘平行文本’,但愿它不至于太差。我担心它配不上这种文本……”

纪及鼓励说:“我们尽力做就好,倾尽全力就好。”

话题回到霍老的传记、那个城市与这个权势人物的关系,特别是“补偿”说——纪及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把这个肥缺白白送给我们,可我们又不领情,最后他会很尴尬——很恼火的。”

我又说到于甜,说娄萌对女儿的一腔赞美、她希望让女儿认识你等等。纪及说其实他和于甜是见过面的,大约是一年前,在一个座谈会上,“她很内秀,不太说话。我们没有说话。她在性格等许多方面与母亲完全不一样。我还记得她那天……”

他的脸有点红,或者是我的错觉。反正他说到于甜时并非无动于衷。“那么我领她来吗?”“不,”他摇头,“等我和王小雯结束的时候。”“准备结束吗?”纪及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我离开时,纪及送了我很远,而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平静。分手时他突然问:“你知道有个叫‘蓝毛’的人吧?这个人是一个司机。”

我觉得这名字耳熟。想起来了,他是那个人——霍老的司机嘛!那一次霍老约我们谈话,我们还一起见过这个人嘛。我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

“没什么。小雯提到了他。有几次她很晚了才到这里来,都是有人开车送的,我想那个人就是他……”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28)

我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这时想到——好像是娄萌或杂志社的马光说过,这蓝毛是一个淫棍,还不指名说有些领导本来是威信很高的,可惜身边的人常常起到极坏的作用,这对领导的形象极为不利……

纪及长时间望着星空,语气淡淡地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小雯的事情这么久没有定下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她拿不定主意——她在犹豫,我只好等着,就是这样。”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孩子,老宁,这是真的。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些,因为这是我和她的私密。可我心里这会儿堆积得盛不下了,还是要说出来。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一个人说说……在很远的那个山区,我有一个老母亲,她天天盼我把媳妇领回去,都盼白了头发。妈妈说什么也不来城里跟我住,我知道她在那里有自己的牵挂……算了,以后再跟你说妈妈的事情。我现在的问题是与小雯既不能合,又不能分。她也像我一样,离不开。”纪及叹气,磕牙。

我有些不以为然:“或者分开,或者走到一起,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干脆点说,你们这几年算是同居吗?”

“绝对没有!我们没有那样,真的,这几年就是这样过去的。她对我太好了,为我做饭洗衣服,还抄稿子和资料卡片……不过她从来没在这儿过夜。我们有几次只差一点就走到那一步了,都在最后时刻逃避开了——她非常害怕……”

“我想大概你们,特别是你,在这种事儿上是个书呆子。我听了觉得有点可笑。”

纪及抚摸着自己的胸部,很痛苦的样子:“随你怎么说吧,老兄,我也像你一样不明白。小雯对我不是一个爱字就能说得清的,她几乎可以为我做一切,但就是不能嫁给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她的父母不同意,问她,她赶紧否认。她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都是从南部山区来到这座城市的。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在一个机关工作。有好几次我提出和她一起去看她的家人,她都拒绝了。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事,我是指那个叫蓝毛的人,这人挡在中间……”

“那你该直接问她。她不会否认认识这个人吧?”

“不否认。她说是弟弟先认识他的,那个人在他们家玩,遇到她外出就顺路拉上她——可后来我听到了关于她和那个司机的议论了,因为两个人去过商场等许多地方,人们都看到了。蓝毛个子很高很壮,小雯很小,他们在一起很显眼,见过的人都认不错的。我直接谈了这事儿,希望她能诚实。她就哭了,哭得厉害,最后擦擦眼告诉我:她与那个人绝对没有暧昧关系,这绝对是一种误解……”

“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相信她。”

是的,这其实是一种无懈可击的逻辑。我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朋友。一个与女友密切相处了一年多的男子,快要四十岁的男子,还是真正的童男子。这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奇珍异宝。他与小雯的这种关系还是让我费解。我想问的是:你除了对她的信任之外,还需要做些什么?

“昨天,就是你走后,我和她一口气谈到了半夜。最后我们约定:她将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把一切都考虑好,然后就把最后决定告诉我。”

纪及吐出了长长一口气。

“是啊,早就该这样了。这种可笑的捉迷藏并不好玩。”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想说:如果是我,事情一定简单得多。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29)

我离开纪及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因为离大学的一个朋友很近,我正好要去他那儿取一些资料,就在大学食堂吃了饭。这是一个叫吕擎的副教授,我们全家的挚友,与纪及也熟悉。这天我一直在想那对奇怪的恋人。我们谈到近来的东部之行,徐福东渡以及纪及的著作——吕擎以前读过他大学校刊上发表的文章,对其佩服得不得了。我差一点就说出了小雯的事情,最后好不容易忍住了。到了下午两点半——这个时间分毫不差——梅子突然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原来她到处找我,这已经是第十个电话了。她在电话上说:“你快去纪及那儿——不,你直接到医院去吧……”我的头嗡地一响,第一个反应是纪及大病突发住院了,他让人通知我,是因为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病了吗?”“不,可能不是。电话里他也说不清楚,你快些去吧……”

我匆匆赶往那个医院。

在医院病房二楼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蓝毛。我未及耽搁,赶紧找到了护士,向她打听起来。我凭直感觉得蓝毛的出现一定与纪及有关。护士不知道纪及,但最后还是说出了正在抢救一个人,是个姑娘——“王小雯?”我大声问了一句,护士点头:“吃了一大瓶安眠药……”

在一个单间病房里,纪及守在一个姑娘床边。是的,一个蜷起的小姑娘,小极了。她刚从急救室转移到这儿。纪及的脸贴放在姑娘的手上,埋着头,并没有发现来人。我没有打扰他,只看着床上的人。王小雯闭着眼睛,夹出了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她呼吸均匀,鼻翼一动一动。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绝境,才促使她横下如此残酷的决心?

我愣在那儿,一时呼吸都凝住了。

第二章

圆心



我来杂志社之前在著名的03所工作,那是一家权威的地质研究机构。从地质学院毕业能够直接来到这里,兴奋和幸福藏都藏不住。我以为以前憧憬的那种生活——身背行囊走遍山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可惜,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发现,这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中的一多半人根本就与地质学无关。我们基本上要常年待在办公室,就像被囚在了一座阴森森的大楼里,一年、两年……难道一直如此?我的背囊,我的简易帐篷,我渴望敲击的岩石和山脉,都撂在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它们在那儿沉睡,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我开始奋力挣脱,结果就是来到了这家杂志社。这个相对宽松的空间让我大舒一口,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马光说:“一个工作单位就像一个圆,它有圆心。大家都要围着这个圆心转……”我初来乍到没有深切的体会,所以对他的“圆心”说还不太明白。但我多少能够同意,所谓的团结、和谐融洽,就是给人一种团圆的感觉嘛。而以前的那个03所,让我想起的是一个个分割开来的、不见阳光的空间,就像蜂巢一样,统治者是一只黑色的大雄蜂。杂志社好,这儿是一只雌蜂。

的确,娄萌管理和领导的生活,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份温情暖意。马光长得身高马大,腮上颈上以及露出的胸部都有浓重的毛发,说话铿锵利落,是一个义气的多毛青年。他对娄萌的维护与服从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就由这个体力强悍的人带头,整个单位无论男女,一律无条件地维护一个人,而且是真心实意,绝无怨言。但我很快发现娄萌不像一个领导,她身上没有那种威严和干脆劲儿,甚至有些婆婆妈妈和稍稍过分的羞涩感。特别是后者,我认为是一个领导人最要不得的气质。我目前还不是领导,所以有时面对某些异性难免会有些难为情和不好意思;而娄萌则不然,作为一个阅历较长、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却有这样令人遗憾的特质,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的缺点。令我惊奇的是竟然没人向她指出这一点,比如马光他们,就没有向她及时提个醒。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的这种气质的养成,或许周围这些人还有责任呢!因为这儿男人太多了,想想看,在一种异性占绝对优势的地方,她一个比较年轻且过分漂亮的女子,即便当了领导又能怎样?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30)

我觉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娄萌的,并能够体会她工作中的难处以及诸多苦心。是的,她最让人尊重并感动的地方,即对我们大家的爱——爱护、保护。她差不多将这里看成了一个家庭、一家子人。在越来越冷酷的世界上,在竞争愈加激烈的这个时代,究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更感人的呢?为此,我会原谅她的任何弱点甚至过错,并愿意为其做出一定的牺牲。况且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发现她任何所谓的过错,也就是说,一般的可争议的事情也许是有的,而称得上过错的还没有。

我常常想,一个人对周围的人充满了爱意,即是一种最大的奉献。把美好的心情分赠他人,让人在工作的同时获得高兴和愉悦,这是多么好的品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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