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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金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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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妻刘氏,跟了俞雄远半辈子,常常见她丈夫有时自己对著自己笑,有时自己连声叹气,所以如今对老镖头这样的举动倒不甚介意。可是秀莲姑娘却没看惯她父亲这样难受过,当时芳心十分难受。用眼看了看她母亲,只见母亲依旧近著灯光在缝衣服,并不问父亲是因何这样,秀莲不由就落下几滴眼泪。虽然再不敢向父亲去询问,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著大概是父亲在外有甚么仇人,现在那仇人必是要来报仇。所以前天郁天杰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专为给父亲拜年,必是把仇人要来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这样小心谨慎地提防著。
秀莲姑娘似乎猜得不错,当夜她父亲果然没睡好觉,到半夜里还听见她的父亲在床上叹气,那口钢刀在老镖头的枕头旁边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镖头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仿佛是练习的样子。
秀莲姑娘在屋里梳著头,隔著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见钢刀飕飕地响,寒光随著老镖头的身子缭绕,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镖头这趟刀,练了不过一刻钟,就收住了刀势。他脸也红了,头上也流下汗来,口中喘著气,吹得雪白的胡子乱动。秀莲姑娘的眼泪不住乱滚,由镜里斜看著,见门帘一放,母亲进屋来了。秀莲姑娘赶紧用手中擦脸,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泪痕掩去了。
当日老镖头也没到茶馆里去。画眉挂在檐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乱叫,老镖头也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背著手,扬著头在院中来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当日老镖头精神极为惊觉,只要听得门一响,他就先回到屋里拿上刀,才出去开门。俞秀莲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著练武艺时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裤,时时抬头凝望著她闺房中壁间悬挂的那一对双刀,心说:只要父亲的仇人来,不用父亲自己动手,我就非要跟他拼命不可,也叫父亲晓得,他老人家不是自白的把武艺传授给我了!
他父女这样小心防备著,一连过了十几天,一点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甚么陌生的人来找俞老镖头。这时秀莲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忧愁父亲也许是有了神经病。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他老人家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必不是旧日受过甚么刺激,做过甚么亏心事,到了现在才这样的。此时老镖头见无事发生,一切举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每天早晨照样提著画眉笼子上茶馆,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儿照样有说有笑,仿佛他的心里已再没有甚么恐惧似的。
一连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习俗,家家要到祖坟上焚纸扫墓。俞老镖头把他早先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地里鬼崔三的人,找来给看看家。俞老镖头雇了一辆骡车,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坐在车里,俞老镖头跨著车辕,这辆车就出了巷口,顺著大街往北门走去。圭在大街上,有路过的熟人,看见车上挂著烧纸和金钱纸锭等物,就向俞老镖头低著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坟烧纸去吗?”俞老镖头在车上含笑点头,说:“可不是吗!”同时,路过的人自然难免要往车厢里去望。那位本城的绝色美人儿俞姑娘,就穿著浅红的衣裳,像这三月开的桃花一般地坐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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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出了北门,顺著车辙往东走去,俞氏的祖茔在北门外东北方向,约有十六里路,所以骡车也得走很多时候。此时遍野麦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著笑靥,黄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间飞舞,温软的东风抚著人的脸和手。秀莲姑娘在车里娇声呼道:“爸爸,你瞧,这麦苗儿都长了这么高啦!”俞老镖头漫答应著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说话时他却眼望著那麦田之间无数的累累的坟墓;有的坟上堆著烧过了的纸灰,有的坟旁还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仿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著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
车走到下午一时许,就到了坟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艺谋生的人,没有甚么显赫的人物,所以坟地上不但没有一座碑,连一棵树也没有。秀莲和她母亲下了车,俞老镖头带著她们,按著每一座坟都叩头烧纸;然后又到在附近住的著坟人的家中歇了一会儿,喝些茶,吃些粗点心,然后又坐著车往回里去走。
车走了五六里地,已然远远望见巨鹿县的北门城楼。这时忽然面前来了四匹马,第一匹黑马上是一个年有二十多岁大眼睛、紫红脸的年轻汉子,来到俞老镖头的车前,就喝道:“下来,下来!”俞老镖头这时脸上已然变了颜色,那四个人全都下了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钢刀来。那紫红脸的人,对著俞老镖头冷笑说:“到了今天,我父亲的大仇可算报了!”说时一齐上前,要拉俞老镖头下车。
俞老镖头想不到竟遇著这事,如今带著妻女,手中又无兵器,可怎么办?正要跟他们讲几句话,这时忽然秀莲姑娘由车里钻出来,向那四个人连连摆手急说:“你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到底是为甚么?”那四个人看了看秀莲姑娘,就向俞老镖头说:“嘿!你还有这么好模样的女儿。”俞老镖头把秀莲护住,同那四个人怒斥道:“你们先退后一步,我这就下车去,要杀要砍随你们!”
但那四个人哪里肯听这话,有一个黄脸膛的抡刀向俞老镖头就砍。秀莲姑娘突然跳下车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夺刀在手。她把钢刀飕飕抡了两下,逼得那四个人不得不退后两步。这时俞老镖头在车上叫道:“秀莲,快把刀给我!”那三个手里还有兵刃的,哪容秀莲把刀递给她的父亲,就一齐抡刀来砍秀莲。秀莲姑娘抡刀如飞,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个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哟”
一声躺在地下。秀莲姑娘敌住那两个人,这时俞老镖头也跳下车去,将那受伤胖子手中的刀夺在手,抡刀过去,一面与那两个人交战,一面急急地说:“秀莲往后去!”但是秀莲姑娘的钢刀,寒光飞舞,正敌往那紫红脸的人,哪肯退后!
俞老镖头与一个有黑胡子的人交手,那人敌不过俞老镖头,转身就跑。此时那紫红脸的人反倒落得人单势孤,一口钢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虽然他武艺高强,但也难以取胜。这时道旁聚了许多行人,齐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他们刀光缭绕,弄得大家眼睛都乱了,谁也不敢近前来解劝。
那三口刀又交战了十几合。这时忽有一个少年,由人丛中跑过去,手持一口宝剑,把俞老镖头父女和那紫红脸的汉子三口斗得正紧的钢刀分开,说道:“别动手啦!别动手啦!有甚么话对我说。”
那紫红脸的汉子,正喜有这么一个人从中解劝。他赶紧收住刀势,退后几步,不住地气喘吁吁,他那张脸此时就像烧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这时赶车的人才从车里头钻出来,俞老太太还是不住地打哆嗦。那两个跑了的匪人,又走回来由地下把他们那背上挨了俞秀莲一刀的同伴拉起。
这时,二三十个走路的人,齐都过来。有人认得俞老镖头,轨说:“俞老叔跟姑娘受惊了!”又有人说:“把这几个强盗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俞老镖头一面向众人拱手道谢,一面说:“不要绑他们,他们不是强盗,却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官解不宜结,问问他们,若是也不愿打官司,就叫他们去吧。”这时那三个人搀著一个受伤的,提著两口刀,牵著四匹马,甚么话也不说,就往北走去了。
这里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走了;有的就问俞老镖头跟那几个人有甚么仇;有的就不住称赞秀莲姑娘的武艺高强。那刚才给劝架的提著宝剑的少年,也问俞老镖头与那几个人争斗的原因。老镖头却向那少年说:“我是以保镖为生的,闯了半辈子江湖,自然难免与人结仇,所以今天才由了这事。幸仗阁下从中给劝开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实打官司我也不怕,不过我老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说时,又叫女儿向众人道谢。秀莲姑娘把两只手搁在前胸,向众人拜了拜,然后就上车了。俞老镖头也向众人拱手,遂就跨上车辕,赶车的人挥动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俞老镖头的车进了城,回到家门首,俞老镖头先川秀莲姑娘搀著她母亲下车,叫开门进去;然后俞老镖头开发了车钱,手提看夺来的那两口刀,也进了门。崔三迎面问道:“老叔回来了!”俞老镖头答道,“回来了,累你著家!你先走吧,回头把孙正礼叫来。”崔三答应一声,用眼看了看老镖头手中提著的那两口钢刀,就出门走了。
老镖头就亲自把门关好,并用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住,就进到屋里。秀莲姑娘赶紧给她父亲倒茶,俞老太太就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四个人为甚么那样地凶?俞老镖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我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遂把两口刀立在墙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气。秀莲只想听她父亲说那四个匪人的来历,问道:“爸爸喝茶呀?”老镖头从女儿的手中把茶碗接来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莲姑娘说:“今天幸亏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秀莲姑娘听父亲称赞了自己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样紧急危迫的情形,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滴滴地落下来。老镖头从来没哭过,但此时他也不禁落下几点老泪,又叹了口气,便向女儿说:“在六年以前,那时你已十一岁了,大概你还记得,我曾到过一趟河南。从河南回来,我就把镖行收了,再也不做买卖。我和今天那几个人的深仇大佷,也就是从那时结起!”说到这里,眼泪越发像涌泉一般地流下,带著凄惨的声音说:“你有一个何二叔……”
说话时,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泪的老妻,说:“你母亲见过他,名叫宝刀何飞龙,在年轻时与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在北京作镖头,我在泰兴镖行,他在保安镖行,没事时我们一同饮酒,一同谈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这个人武艺虽然高强,心地也不错,只是太好女色,时常勾引良家妇女。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妇人,与另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他动刀把人杀了。幸亏我帮助他三十两银于,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听说他当了几年强盗,后来不知怎么会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在卫辉府置了田产,也有了妻子和孩儿,但是我们却彼此不通音信了。六年以前,我答应了一个买卖,是新河县的胡举人得了河南武陟县的知县,我就派了两个伙计拿看我的名帖,保护胡举人夫妇到任上去。不料走在卫辉府,就被何飞龙勾结了山贼,把胡举人劫住。
银钱、行李全没抢去,只把胡举人一位二十来岁的夫人抢到山上一座庙里,留下三天才给放了。伙计回来向我报信,我就十分愤恨,亲自到了卫辉府找著何飞龙。我本来还跟他讲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严词质问,不料他竟翻脸不认人,十分凶横。我就与他交起手来,不料就一刀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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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二章
说到这里,俞老镖头觉得很难过,秀莲姑娘却听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时见过的那个何飞龙。那时何飞龙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白净脸、大眼睛,永远穿著绸缎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后来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现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岁了,却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给杀死了!
当下俞老镖头又继续著说:“我杀死何飞龙以后,他的家里因此事与盗案有关,也不敢去告状;
胡举人因为妻子被辱,也不愿声张,事情就私了啦!这件事除了我的师侄郁天杰和几个伙计,因为是他们跟著镖车,晓得详情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回到家里来,心中十分难过。第一是我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没有脸再开这座镖行。第二是何飞龙本来是我多年的好友,虽然他后来学坏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与我翻了脸;但我亲自动手,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朋友给杀死了,事后想著也未免心中难过。所以我就将镖行关了门,亦不再走江湖。
“这事过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两月前,郁天杰来给我拜年,他忽然对我说,现在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都长大了,一个叫铁塔何三虎,一个叫紫脸鬼何七虎,并有他的女婿金枪张玉瑾和他女儿女魔王何剑娥。在这几年以内,他们全都学会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现在想起了报仇,并听他们曾对人说过,在三个月以内,必要到巨鹿来杀死我。所以郁天杰走后,我就时刻防备,可是后来没见仇人找我来,我也就懈怠了。却不料今天因为上坟烧纸,竟遇见这件事!”
秀莲姑娘听她父亲说了与何家结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亲誽:“爸爸,今天的事情一过,你也就再用不著忧愁了。他的儿子和女婿,本领也不过如此。今天他教咱们打走了,一走就怕了咱们,再也不敢找爸爸捣乱来了。”俞老镖头摇头说:“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见解!今天拦住我们车的那四个人,大概就有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在内。这几个人我倒不怕,我所忧虑的就是那个金桧张玉瑾。”
秀莲姑娘在旁忙问道:“张玉瑾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俞老镖头说:“此人我没见过,不过在前几年我就听人说,此人的武艺十分高强,一杆枪没遇见过对手。现在也就是三十来岁,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飞龙的女儿。听郁天杰说,张玉瑾恨我刺骨,他骂我是没义气的人。大概他早晚必来寻我,以替他丈人报仇。”秀莲姑娘听完了她父亲这话,不住冷笑,芳容上带著怒色,向她父亲说;“爸爸别著急,那张玉瑾若来,叫我抵挡他。别说是一个张玉瑾,就是他们来几十个人,我也不能叫他们伤了爸爸一根胡子!”
俞老镖头听了女儿这句话,不由得笑了。本来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儿的武艺,以为一个女孩子家,就无论刀法拳术学得怎样好,也敌不过身高力大的男子汉。可是今天在城外见秀莲姑娘空手夺刀,力敌四个莽汉,而且还被她砍伤了一个。她那身手的灵敏、刀法的纯熟、争斗时的勇敢,真是出于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见生下女儿也不见得不如男子。如今又听了女儿这几句激昂勇敢的话,就不禁心中宽慰了些,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发愁了,反正他们要是打算报仇,我无论躲到哪裹去,他们也会追了去的。现在咱们还在这里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们还有甚么手段对付我?假若那个金枪张玉瑾来了,咱们爷儿两个也许能够把他打走。”
秀莲姑娘见她父亲现在的心仿佛宽慰了些,便很高兴地同她父亲又谈了些旁的闲话,这时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饭。
饭后,那地里鬼崔三已把孙正礼找来了。这孙正礼年有三十余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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