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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落何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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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话语足以见证他久经沙场的老练,但我敢保证,这专业化的政治思想开导显然还未动摇陈雄坚定的信念,从他那仍然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就能得出结论。
教导员走的时候,陈雄敷衍地笑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脸微带笑容,以示感谢。
“教导员,我想陈雄也就是一时想不开,现在经您一开导,他心情肯定好很多了,应该没事了。”我打了个圆场。
“那就好,那就好。小陈,想开点啊,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聊聊。”
那天又是一个大阴天,头顶上一大块乌云压得很低,几乎快挨着山顶。
一切看上去似乎像又平静了下来,一时显得风平浪静。陈雄没有恣事寻麻烦,连里一切工作也仿佛照常运行,继续走向正轨,但他那消极怠工的斗志与死一般的表情似乎兆示着什么的来临,态势正悄悄地朝着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靠近。
我的心里一直就像二战后的战场般凌乱狼藉,陈雄的悲伤与执着一次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闭上眼面前就会出现他父母无依无靠,艰难度日的身影。
传说鸵鸟在遇到强敌时,会将头部埋在沙中,用以掩饰自己的恐惧,逃避现实。可谁来给我一堆人生的沙子呢?我也能将身子埋于沙丘之中吗?
雅来了个电话,可这本应引起我激动的声音并没有一如从前地勾起心底的欢欣,我只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就结束了。很久没有过的空荡与茫然又回到我的大脑。
连长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开始对我的工作表示明显的不满,甚至半公开地对我进行指责。
我没有与他辩解,我决定帮助陈雄!
但也许是害他!
一个天朗地苏的上午,阳光炽烈,温度如燃。
我硬着头皮来到机关,来到这片阔别已有几个月之久的土地,可我的心情却像坠着块巨石般沉重。谁也知道问题的成功率几乎为零,而我作为一个指导员将会得到怎么样的后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去试试。
团里的熟人很多,见到我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可我却无心顾及。敲开政委家的门后,政委满脸笑容地把我迎进屋里,和蔼关切地说:“小江,很久没见你了,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过得很好,谢谢政委关心。”我礼貌地答道,在政委又要开口前,我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我把自己的来意和陈雄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位精神抖擞的老人并没有半点生气和惊讶,仍然笑容如初,“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新学员,新干部刚下来感到不适应,有点想法是很正常的。我能理解,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谁不渴望自由,谁不渴望亲情,谁也渴望,包括军人!”他顿了顿,从兜里取出一支烟点上,烟气细细丝丝顺着气流缓缓飘向了窗外。“困难都是暂时的,总有解决的办法。谁没有困难?谁都有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人都得去面对。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山路有坎坷,大海有风暴,这一切都要靠自己去走,去闯。小江啊,你回去要多开导开导他,咱们军人这个职业就注定了许多东西不可能兼顾,这就要求咱们一定要调整心态,树立好良好的人生观、价值观,要懂得取舍,正确地看待得失。你们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做事容易冲动……”那充满政治家一样睿智的笑容中有一股穿透力,这笑中有博大,有威严,有对问题的剖析,有对人生的感悟。
但我自己知道还没有被征服,我知道陈雄仍然在等我的消息。那双眼神,那份执着顿时浮现在我面前,使我坚定了初衷,我已经顾不了后果,我像一个固执的顽敌。我说:“政委,谢谢您的教诲,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为我们考虑。可是今天不管您会怎么样看我,怎么想我,我还是要为陈雄坚持这个请求。”我低下头,不敢正视政委的脸,我做好了随时接受严厉斥责的准备。
然而政委还是没有露出我想象中难看的脸,而是依然一副政治家的笑容:“我看这样吧,这事也并不是我说了算,个人能左右的。我们再研究研究,或者再往上反映,我想组织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想太多了,再好好开导开导他,在组织没有作出决定之前,让他还是投身到工作中,好吧?”
越是那平和的笑,越让我觉得心里没底。明知那是政委逢场作戏的托辞,但我的心里就像是怀有很大希望似的轻松起来,因为我尽力了。
“谢谢政委。”
“没事,有事再过来啊。”同一样的微笑,却与进门时不一样的内容与热情。
天空很蓝,万里无云,阳光很耀眼,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风。


(十二)陈雄的爆发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在根本没谱的盼望中漫长地等待。所谓组织的消息就像理想共产主义一样遥遥无期。
陈雄的情绪这些天越发地消极与低落,我试图劝说了他好几次仍无济于事。他开始公开地对连里的日常工作表示抵触。
终于有一天,连长大发脾气令他带着全排战士拔草,气势凌人。他就像积郁了许久的不满一下子喷薄发出来似的,石破天惊的一句:“连长,你给我听好了,你以后不用再对我大呼小叫的,今天我不去!”,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把全连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长也震惊了,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我从办公室出来,也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场景与三年前我在岛营与迟对峙时是如此惊人的相似,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时间仿佛静止,连里顿时鸦雀无声。
陈雄突然转身,径直回屋去了,留下连长一脸可以杀人的神色。那边的屋里不久就顺着窗飘出袅袅烟气。
傍晚吃过晚饭,我和陈雄从连部所在的半山腰盘山而上,爬上了山顶。瞬时视野宽阔,天高地迥,山风吹来,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往远处望去,高楼林立的城市,耸入云端的大烟囱,水灵秀气的江南小镇犹如梦境般出现在视线里;天边那几乎与地平线连为一体的火烧云炫出如山花般美丽的色彩。
“对不起,导员,上午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陈雄突然打破沉默,脸上的诚恳与上午时判若两人。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对这个看似铁了心的战友我感到无计可施。所有我能够想到的,从别人那学到的,无论是关于马列主义高尚品德情操,还是从客观利害关系的分析都未能打动他坚不可摧的信念,再多的劝说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想这可能也是我自己的原因,因为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往往是发自肺腑的声音,而我只是出自一个指导员的职责。我的心里突然乱得像团麻,连自己都不知道叫陈雄上山做什么。
“夕阳好美啊!”我不知怎么蹦出这么一句。
之后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天边,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是啊,夕阳是美,却美得那么伤感!
营里很多人也开始讨论陈雄,一些声音渐渐传入我的耳中:
“你看三连那个新来的排长,真有意思,刚下部队不到一年就闹成这样,还想转业,不是傻逼吗?”
“是啊,真是太不懂事了。那天据说还当面顶撞他们连长,看来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还别说,人家确实挺冤的,堂堂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说不让上就不让上了,考一个研究生多难呀?搁我身上我也难受。”
“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个原因是听说人家家里好像出了点事,确实挺可怜的。”
“咳,可惜呀!谁让他是一名军人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
连里的寝室里也时常传出不同的声音。
“我觉得地方大学生和军校生确实是不一样,思维理念就有很大的区别。地方大学生的确是思维比较活跃,想法很多。”
“那是当然,大学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和成熟的重要时期。地方大学人家接触的都是什么思想,可谓纷呈复杂。而军校生呢,四年都被禁锢在那片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跟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们早就习惯了。”
“我看国家就不应该这样把地方大学生招进来,至少招进来也要和军校生加以区别,不同对待,采取不一样的政策。你看现在多少地方大学生不适应,闹转业的,有些即便留下也是彻底没有斗志,得过且过的。这不是毁人吗?”
“我看你们这些大军官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知足常乐,好多人想来还来不了呢!你看我们一个士官要想提干有多难呀,我要是能当一个军官哪怕天天掏大粪我都愿意。”
“你们别不问青红皂白就瞎评论,人家陈排确实家里有事,感情上受了很大冲击才这样。”
……
这些天我老是在半夜噩梦中惊醒,不祥的预兆始终笼罩在心头。尽管我努力使自己远离这莫名的病态,可是相同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每当这时,我就会爬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房间,望着屋外淹没一切的黑暗。那是如墨汁般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看不到一点光明的黑暗,是让人绝望的黑暗,伴随着呼呼而过的风,碰撞着山谷两侧的陡壁,发出鬼哭狼嚎的恐怖吼叫,以不可阻挡之势吞噬一切,连同我不堪的心情。
按现在的情势,按照这很少有人能够触动的法律与规定,组织是不可能放陈雄走的,可是照他现在这种状态,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风依旧呼啸而过。


(十三)陈雄不见了

军区下了一个文件,即日起全军区所有部队开展落实“六无”活动,即无政治性案件,无责任事故,无重大违纪,无刑事案件,无严重军警民纠纷,无影响官兵关系的突出问题。军区首长还亲自批了字的,团里营里自然不敢怠慢,自通知一到,立即从机关到基层开始大会小会接二连三,几天不断。自然各种检查报告、决心倡议也紧随而来。
营里官兵连续好几天都手拿着材料,围绕中心指导思反复背记,来回揣摩。教导员要求的感想和思想汇报一篇接一篇,谁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出什么叉子。几天以后,机关甚至专门派人到基层来抽查官兵的领悟和背记情况。
连里也高度重视,这些天一到正课时间就全体集合,一起在俱乐部里领悟背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摞厚厚的前段工作总结以及下步打算之类的材料。
陈雄总算对我的工作还算客气,每次都能准时参加,可他那如寒冰般冰冷的眼神却让我有种没来由的担忧。我想他的心肯定已不在这了。
湖面表面的宁静是会催生湖底的暗涌的。正当大家以为治愈陈雄的心伤,就像他们所见过的很多人那样时,意想不到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微有凉意的早晨,本应是出操的时间,值班排长郭伟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说:“连长,导员,陈雄不见了。”
“不?见?了?”连长紧张地从床上跳下来。
“我今天早上5:00时一睁眼就发现陈雄的铺上空着,被子还是散乱的。”郭伟说道。
“昨天晚上十二点查铺的时候不是还在吗?”连长的额头上冒出些许汗,说话有些结巴。
“是啊,可今天早上就不见了。”郭伟也一脸委屈和无奈状。
“大家先别着急,咱们先派人分头四处找找,看看那些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我提议道,竭力表现得镇定,但我的手心里也直冒冷汗。
一个小时过去,战士们都回来了,山顶,谷底,山的另外两边都找遍了仍未见陈雄踪影。
“指导员,咱赶紧向营长、教导员报告情况吧,出什么事咱可担当不起。”连长对我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一时也不知所措。
营长暴躁的声音从电话机里传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肝微颤。连长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话机旁,哆哆嗦嗦地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明白”。
营里一面派人去城里寻找,一面向团里上报。整个一上午我们全连谁也没有心思做别的工作,呆在屋里就像等候宣判的囚犯一样。连长坐在床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让人呼吸不到。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陈雄啊陈雄,你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事。
营门口“六无”的横幅还在风中招展,似乎是在对我们嘲讽。连里异常的安静,手表上的秒针在“滴滴”地响个不停。风吹过窗户,让我的心突然绷了一下,此时的任何风吹草动动能引起我的紧张。
时间就在一分一秒中过去!
上午十点半,营长通知我和连长去市空军医院,陈雄正在接受治疗。营里给派了辆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目的地。待我们见到陈雄时,他的脑袋已经被左三圈右三圈的白纱布缠的只剩下鼻子和嘴巴。房间里站满了机关来的领导,还有营长和教导员,他们个个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只要在医院里休养几天就没事了。不久领导们也陆续走了,只剩下我和连长。我们问他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他只淡淡地敷衍了几句,听不出任何感**彩。缠在头上的纱布使我们难以看到他的脸,更是将我们隔离到了他的世界之外。
见他没事,连长的火也上来了,刚要发作,我劝了劝说:“连长,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我看这样吧,陈雄也没事了,你先回连里吧,我留下来做两天陪护,回头咱再讨论。”连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一天我们几乎谁也没有说话,我没有急于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照顾他,给他端茶倒水,送饭。
第二天护士过来换药。她把陈雄头上的纱布拆开时,我看见了他的头皮上横七竖八地裂了不知多少深长的口子,一定是被人用硬物砸伤的,有的伤口还往外流血,让我目不忍视。往上敷药时我想一定很痛,因为连护士的手都在抖,可陈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或许这点肉体上的疼痛比起他心灵上的痛楚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突然护士颤抖的手不知怎么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有些暗红的血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护士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赶忙不停地说对不起。这阵痛疼似乎通到我身上似的,我忍不住咬了咬牙,眨了眨眼。
陈雄仍然没有吭声,右手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汗水湿了棉布。
这张刚毅而看不出任何痛苦表情的脸引起我内心深深的震撼。如果说你的心麻木了,难道你的痛感神经也麻木了吗?还是你已经习惯了受到伤害?难道生活带给你的痛苦还要甚于这已无完肤的头部的疼痛吗?
待护士再把纱布缠上时,我看见雪白的棉纱上已映出了一些鲜红色,陈雄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已能略微看出湿润的迹象,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喊声疼,仿佛那些神经末梢的触感都通到了我与护士的中枢。我明显感觉到这位年轻护士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东西,而我的额头也有湿湿的痕迹。
“疼吗?”我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他机械地回答了一声。
之后我们便找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诸如天气,球赛,大学,社会等来打发时间。他没有提起过他挨打或打人的经过,我也没有问。
通过聊天,我发现陈雄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在很多问题上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军队里竟然生活得这么低沉。
转眼间就到了出院的时间,医生嘱咐说,他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需要回去休养两个礼拜,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做剧烈运动。
天气有点阴冷,海风里夹杂着水汽和盐分,扑到脸上很湿咸的味道。
  

(十四)又一份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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