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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红袍传-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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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冯员外走入客厅。和两年前相比,他已苍老了许多,鬓边白发丛生,身体消瘦,满面愁苦之色。身穿一件绸缎夹袍,已有多处破损,寒酸困窘,已是一目了然。他快步走到二人身前,躬身施礼,道:“吉贞观主大驾光临,令茅舍蓬荜生辉,冯某真是三生有幸!”小云和吉贞起身回礼,吉贞笑道:“冯员外太客气了,贫道事先未曾打招呼,突然登门拜访,唐突之处尚请见谅!”
    冯员外连连摇手,道:“岂敢!岂敢!只要您不嫌村居简陋,便请常来做客!”寒暄过后,三人分宾主坐下。冯员外见小云坐在吉贞右侧,不禁深感诧异,心想“这小道士如此年幼,难道他在道教内的地位,竟然比吉贞观主还要高么?”见他惊疑,吉贞微笑道:“冯员外,贫道为你引见一位高人!”向小云一指,道:“这位是我教的掌教真人,法号紫微,也是贫道的师叔祖!掌教真人入教以前,就住在浣花镇,和冯员外是同乡!”
    道门的历任掌教,不论在江湖,还是在民间,一向都亨有崇高的威望。作为一个乡镇的土财主,冯员外何曾见过这样的大人物?闻言一惊,慌忙起身再次行礼,道:“冯某不知您老竟是道门掌教,怠慢之处尚请见谅!”直起身来,道:“吉贞观主说您老是冯某的同乡,但请恕冯某眼拙,不知您老尊姓大名?”
    小云一笑,道:“请坐下说话!”待他坐下,继续道:“我是云归鹤,冯员外难道不认得了?”冯员外喃喃自语:“云归鹤?……。”突然惊呼一声:“你是小云?你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小云微笑道:“老天爷不肯让我这么早就死,我又有什么办法?”冯员外此时方才想起,两年前自己曾经污辱过他,暗暗寻思“此人眼下已经贵为一派掌教,此次回来八成是想为难于我!”霎那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站起,惊惶之下,将茶杯碰落,“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他也不去理会,道:“你是回来报仇的吗?”已是声音发颤,面如死灰。
    小云见他吓得不轻,微生怜悯,示意他坐下说话。轻叹一声,道:“往事已矣!提它作甚!我在镇上长大,难道你不了解我的为人吗?”冯员外惊魂略定,缓缓坐下,心中仍存疑惧,臀部坐在椅子边缘,后背离座椅的靠背至少有半尺,不过浅坐而已。神情恭谨谦卑,犹如待宰羔羊,小声道:“您既然不是来报仇的,那么您找鄙人有什么事?”小云道:“不错,我正有一件要紧的事,需要冯员外鼎力相助。但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希望你如实回答!”冯员外暗中松了一口气,道:“您尽管问来,鄙人知无不言!”小云道:“那好!我先问你,家中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冯员外眼圈一红,径自哭泣起来。断断续续,说起了几年中的艰难境遇。原来,租赋在经过数次上调之后,已经高得吓人。农民无论自种,还是租种土地,皆已入不敷出。上年秋收过后,冯员外家的一百七十余户佃农纷纷退租。三百余顷良田从此无人耕种,但左太守拟定的赋税,却是一分也不能少交。今年夏季收割之时,农田颗粒无收,为了完租,冯员外只得自己垫付了一千余两纹银。
    此后,他本想将农田卖掉,以减轻完租的压力。谁知原本几十两一亩的土地,眼下卖到二两纹银一亩,仍是无人问津。几百顷上好的良田,竟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了有点舍不得;留在手中,不但没有任何收益,反要承担相应的租赋。秋收过后,为了完租,冯员外再次垫付了一千七百多两纹银,家道至此败落。眼见距来年夏收已不足半年,他家中已无任何财产可以用来完租,教他如何不愁?说到这里,他已是泪如雨下。
    吉贞自幼出家,原本并不了解人间生活,此时听他说完,也是心中惨然。连冯员外这样的富户,如今想生存下去,已是如此艰难。至于家无寸土的贫农,境遇之惨,更是可想而知了。想起民生困苦,不禁黯然神伤。一时间,除了冯员外的哭泣声,大厅中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开口说话。
    张三一瘸一拐走入厅中,为三人续上茶水。收拾起摔碎的茶杯,转身离去。冯员外叹息道:“今年秋天,县里衙役上门催租,当时我手中已没有一文现钱,便央求宽限几天。谁知一班衙役竟不似娘生爹养,犹如一群禽兽,不容分说,抄起水火棍就往我身上招呼。张三担心我年老体弱,恐怕挨不上几下,就会一命归西。扑到我身上,替我挨了这顿打。一顿棍棒下来,他浑身上下全是瘀伤,右腿数处骨折。事后经我全力施救,性命是保住了,但一条右腿就此瘸了,留下了终生残疾!”摇了摇头,又道:“我眼下身无分文,张三如此待我,我也无法回报。一想起此事,我心头就如刀割一般。唉!真是造孽呀!”一番言语,颇显主仆情深。
    小云沉思片刻,话:“冯员外,眼下你家中有几口人?”此问题和眼下的话题毫不相干,冯员外暗吃一惊,不知他问此作甚,却又不敢撒谎,如实答道:“我家中原有二十多口人,近几年求生不易,从各处前来投奔的亲戚,也就多了起来。如今家中老老少少加起来,已有六十多口人。本来还有三十多个长工,十几名丫环,眼下也已养不起,早已尽数遣散。就算这样,六十多口人牛吃马嚼,一天下来怎么也得花费十几两银子。我已经山穷水尽,日日为生计发愁,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一大家子就要全部活活饿死!老天爷呀!这可让人怎么活呀!”说完,嚎啕痛哭。
    小云盘算一下,道:“冯员外,镇里眼下有多少闲置农田,你是否清楚?”冯员外默默计算一下,道:“镇里总共四百多顷土地,除去我的三百多顷,其余的都已撂荒。原来的地主,有的外出讨饭,有的去外省投亲,加上已经死了的,这些土地其实都已经是无主的荒地了!”小云道:“如果将这些土地全部买下来,需要花多少钱?”冯员外吓了一跳,道:“眼下租赋太高,已没有人肯去种地,所以地价已经一文不值。将这些土地全部买下,估计有个八九十两银子也就足够了。但问题是,买下这些土地,就要承担相应的租赋。现在这个时候,谁肯做这样的亏本买卖?这岂不成了自寻死路了?”
    小云沉默片刻,转头对吉贞道:“明日你以本教的名义,将镇上所有闲置的农田全部购买下来。在各处路口张贴告示,告知在附近讨饭和躲入山中的本镇人,让他们在明年开春之前返乡。原本家里有田的,本教将购得的农田无偿返还。家里没田的,按家庭人口多少予以分配。不论哪种情况,本教都按每十抽一的比例,向他们收取租赋。和左太守拟定的租赋相比,之间的差额部分,由本教代为垫付。此项措施,试行三年。之后,根据实际情况,再做相应调整。总之一句话,必须让镇里的百姓能够存活下去!我的此项举措,你认为实行起来有困难吗?”
    吉贞面露难色,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替百姓垫付租赋一条,以青羊观的财力恐怕难以承受!”小云笑道:“此事不难解决!明日我手书一封,你即刻差人送往太和山,荣城师兄自会划拔相应的钱款给你。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困难吗?”吉贞笑道:“如今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太和山强大的财力作后盾,掌教真人尽管放心,弟子定会将此事办好。”
    小云微微一笑,转头对仍在发楞的冯员外道:“我原本想将你手中的三百多顷农田全部买下,为你减轻完租的压力。但考虑到你家里人口众多,如果只依靠卖田所得的死钱,用不了多久,就会再度陷入窘境!如此,反为不美!”
    冯员外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闻言不敢接腔。小云道:“冯员外,你的三百多顷农田的三年租赋,如果折算成现银,大约会是多少?”冯员外默算一下,道:“最少也要九千两纹银。”小云心想:“清祺曾给我一百两黄金,可以折换出一万两白银,经营此事,已是绰绰有余。”道:“这笔租赋我可以给你垫上,田产仍归你所有,但三年中的使用权,却归本教所有。我们分给何人耕种,你无权干涉,你认为是否合理?”
    冯员外颇为迟疑,道:“你替我垫付的这笔钱,我日后是否需要归还?”小云摇头道:“这笔钱是我教租种你所有土地的租金,当然不用归还。九千两纹银用来完租也只刚刚够用,今后你一家六十多口人的生活又将如何维持?这样吧,我再给你一千两白银,可以勉强维持你一家人三年的生活所需。这笔钱同样不要你归还,你尽管放心好了!”
    冯员外陷入沉思,三百余顷良田留在自己手中,租又租不出去,不但没有半点收益,还要担负春秋两季高达三千多两纹银的租赋。如果全部卖出,虽然暂时不必再承担租赋,但所得银两,最多也只不过三百余两。只够维修一家人一年的生活所需,那么以后怎么办呢?一旦租赋下调,自己失去了田产,再想翻身可就难了!思虑再三,虽不知小云为何要替自己承担租赋,但可以肯定此举对自己绝无半点不利。瞬间,绝处逢生的喜悦涌上心头。翻身跪倒,叩头如捣蒜,涕泪纵横,哽咽道:“小云,我以前对不住你,你不来报仇生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能想到,你竟会反过来帮我?如果没有这笔钱,我这一大家人,眼见不是被活活饿死,便是被衙役乱棒打死,总之不会有好下场!你的活命之恩,我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是报答不了的。”说完放声痛哭。
    小云叹息一声,起身将他扶起,道:“我替你垫付租赋,别无它意,只是衷心希望,三年期满,在我教将农田归还后,你能体谅民生不易,对以后承租你农田的佃农稍好一点,我已感激不尽!至于我教替你垫付的银两,你不必放在心上!”听他言语中含有讥刺之意,冯员外面孔一红,道:“我一定听从劝告。”
    二人归座,小云道:“冯员外,我不知你是否想过,为何只经过短短两年,你的处境就已如此艰难?”冯员外道:“自然是租赋太高,农民承担不起,才造成了眼下的局面!”听他仍在强调客观理由,小云颇感失望,缓缓摇头,道:“并不全对!租赋虽高,但并不是造成你家道败落的唯一原因。试想一下,两年前在租赋刚刚上调之时,如果你肯吃亏,以比左太守拟定的租赋低一半的价钱,将农田租赁给佃农,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一来,农田有人耕种,就不会荒芜。二来,农民在完租后,仍有部分剩余,不至冻馁而死。三来,每年你在收取租赋后,虽然数额相比左太守拟定的租赋,仍有不小的差距,但你只需垫付少许银两,就可补足!以你的家底,坚持五六年,应该不成什么问题。绝不会像眼下,不出两年,家道就已败落。而数年之后,说不定局势会有所好转,家道就可再次复兴。”
    吉贞暗暗点头,心里深感赞同。冯员外默不吱声,低头沉思。小云语速逐渐加快,道:“乍一听上去,这样做似乎吃亏不小,实则不然!百姓大多没有上过学堂,粗识少文,但心里并不胡涂。你为他们损失了利益,他们自然会记在心上,也自然会和你结成同心。万众一心,有些不合理的政令,就不敢随意强加到你们头上来。如此看来,你的所得将远远大于所失!两年中,你不肯舍弃眼前的蝇头微利,不肯让利于民,行事不仁,不但毫无所得,反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远走他乡,身死沟壑者不知繁几!而你的家道也迅速衰败,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中道理,你难道不该好好想一想吗?”
    他情绪激动,眼前浮起七婶枯槁的面容,起身在厅中来回走动。用一种和他年龄并不相称的苍凉语调,继续道:“钱财虽好,但要取不伤‘仁’,用不伤‘廉’,方才是正途。太平时节,富贵足显尊荣。但民生萧条,天下大乱之时,财富往往只会成为负累,甚至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待百姓揭竿而起,才想起舍财保命,却也为时已晚。三年之后,在我教将田产归还后,希望你能有所表现,不要让我过于失望。那么,万两白银,花的也算值得!”从怀中摸出装有百两黄金的布口袋,随手扔在桌上。转身出门,留下吉贞和冯员外,签订承租契约,并磋商实施过程中的细节问题。
    张三一瘸一拐,正在清扫院落,小云信步走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的腿伤能否让我看一下?”张三道:“这怎么使得,怎敢劳您大驾?”小云笑道:“这有什么!我曾经跟随我教的前任掌教木真人,系统学习过医术,对于治疗跌打损伤,还是比较有把握的。你不必再推辞了!”张三拗他不过,在石凳上坐下,挽起裤筒,小声道:“我只是个奴才,您就算开了药方,我也无钱抓药!”
    小云从上至下将他右腿摸了一遍,发现总共有三处骨折。两处已经长好,唯有大腿骨中部的一处,接骨时没有对正,两截断骨相互重叠,使他右腿短了几分。弄清了致瘸原因,道:“你不必担心,我看病从不开药方,也不用抓药,你没钱也没什么关系,能忍痛就行!”不等张三明白,并掌如刀,斩在他大腿中部的断折处。“咔嚓”一声脆响,两截断骨重又分开,张三如杀猪般,惨叫一声。
    小云并不理会,将两截断骨对正。筋骨属金,随即逆运“庚金少阳功”,从体内提取出一小部分庚金元素,从经脉输入张三体内,和他腿骨中的庚金元素相互融合,眨眼间已将断折处弥合。收回手掌,道:“你起来走两步!”
    张三半信半疑,扶石凳站起。先迈出右脚,缓缓加力,发现并不疼痛,也无任何不适,方才迈出左脚。走了二三步,胆子渐大,步幅增大,速度加快。走出七八步,方才相信自己的右腿,真的已经恢复如初。心中狂喜,翻身跪倒,道:“道长,您老真是活神仙!我的这条右腿,老爷不知请了多少名医都没有治好,我以为下半辈子也就这样了!想不到您竟然给我治好了,我…。”说到这里,突然卡壳,想到自己拿不出任何东西表示感谢,不禁尴尬万分。“我”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道:“我……我老婆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我又能干重活了!”
    小云不禁莞尔,将他扶起,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好作人,好好活下去!”吉贞和冯员外商谈完毕,从厅中走出。小云不再理会张三,和冯员外拱手告别,同吉贞转身离去。二人走后,张三猛力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忘了问这位道长的姓名了!”冯员外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此人你认识!两年前的腊月二十九,就在门前你还踢了他几脚,难道不记得了?”张三先是一愣,继而无比惊讶的道:“老爷,您说他是小云?”冯员外神情极为复杂,缓缓的道:“不错,他正是云秀才的儿子,云归鹤!”
    二人缓步向七婶家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小云道:“你回去召集弟子,将四百顷农田重新丈量,之后逐户分到农民手中。务必赶在春耕开始前,完成此项工作,不可误了农时。以本教名义购置农具,分发到各家各户,以便农民返乡后立即就可投入生产。”
    吉贞躬身称是,想了一下,道:“掌教真人,冯员外平素为人并不善良,有为富不仁之名!本教将他手中闲置的农田全部买下,使他不必再承担租赋,已经帮了他很大的忙,称得上仁至义尽了!何必再花九千两纹银替他完租,并且田产也不归本教所有,此举是否有点做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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