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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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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亡了。别再安慰我了,安慰何其短暂。也别再鼓励我了,鼓励多么虚幻。

“旖旖,我后天回去,我去杭州接你,好不好?”三载相处,什么话都不必多说,我和他自有一份默契,一个话题该停止时绝不多作纠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车近安导家的别墅区大门,我对董翩道,“再联系吧,好么?”

到安导家时整好赶上起灵,院子外排着长长车阵,院子里密密挤满人,有安导和安师母的同事亲朋,还有所有能赶来参加葬礼的学生们。安导的儿子儿媳也已经赶至,安导的儿子捧着安师母的遗像,安导的儿媳和安谙站在安导儿子身后。我缩在人群中远远向安谙看去,太阳眼镜阔大镜片遮覆住我的眼睛,亦稍稍遮覆住我的怯懦。人群中他那么夺目。即使跟大家一样身着一身黑。面色依然平静,平静地听着一个中年男人在他耳边絮絮交待着什么,看不出太多疲惫。他一向能熬夜,是个夜猫子,又年轻。

然后,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孩子挨近他身,跟他说话,他们彼此望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在说话,我亦静静地望着,望着他们,如看一场黑白默片电影。

起灵时间到,安导和儿子走在最前面,安谙和安导的儿媳紧随其后,那个跟他说话的女孩子陪在安谙身边,他们一起走向院门外。院门外停着灵车。我看着安导的儿子捧着安师母的遗像坐上灵车附驾驶的座位,一如多年前我送我母亲,那个位子一般只给儿女坐。然后安导和儿媳坐进安导自己的车。安导坐附驾,他儿媳妇开车。

然后,我看见,安谙带着那个女孩子上了灵车前面不远处的一辆军绿色的JEEP牧马人。那是安谙的车。

灵车开动。安谙的车调头慢慢跟上。身边的人纷纷走到院外,反正大家都是来送葬的也不管认不认识随便找台车坐进去。我怔怔看着往外走的人群,没看见安谙的姆妈和奶奶,大概老人家太悲恸没有跟过去,而他的姆妈留在婆婆身边照顾。

马师兄这时候看见我过来拉我,“坐我的车吧旖旖。”我点头随马师兄上了他的车。跟在送葬的车队里缓慢行驶在清晨六点杭州光洁湿润的马路上。

马师兄毕业后进了环境保护局,主抓乡镇企业工业废水排放,据说是很有油水的肥差。已经结婚。妻子是局长的女儿也是他的同事。他结婚时我没有去,让陆师兄代转了礼金,听陆师兄说他的妻子长相一般性格也很泼辣。这么久没见,昨天和刚才所有心思都在安谙身上,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初起的朝阳映照下他已经开始发福,发福的胖脸上漾着浓浓的悲伤。

“旖旖,你要好好的。”感受到我的目光马师兄也没侧头,目视前方一边认真开车一边道,“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生命真是无常。所以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一定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说着自嘲地笑笑,“听起来是不是很朽很可笑?却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觉得生命的可贵。尽管过几天该怎样还是会怎样,喝酒打牌,胡吃海塞。触动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罢了。不懂珍惜是所有人类共患的病症。”边说边找出烟抽出一支,还未塞到嘴里,我说,“给我。”

马师兄讶异看我一眼,“你怎么也开始吸烟了?”还是把烟递给我。打火机凑上,帮我点燃。

“我一直都会吸烟。只是没瘾。”烟吸进胸腔,胸腔里空空落落的,没有疼痛,只有烟雾辗转过后的苦涩。“我不知道自己对什么能够上瘾,钱,还是工作上的所谓斩获?”我苦笑。或许对安谙的爱是我惟一上瘾的,怎样都戒不掉。“马师兄,你快乐么?这份工作能给你带来快乐么?”

马师兄唇角扯起一丝更苦的笑意,“我每天面对的都是各个乡镇企业的大小老板,被他们请吃饭喝酒,洗澡唱歌,不时还有红包”他并不避讳告诉我这些,“他们这样,无非想让我在做测算报告时把他们排出的废水污染值降低再降低。初时我也不想,坚拒不收,可是我不收我不这样做,我就很难站稳脚跟。群体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个人意志脆弱得连稍事抗拒都不可能,不仅这些乡镇企业的老板会联合起来找上层整我,同事们也容不下我——众人皆醉凭什么你一人独醒,众人皆浊凭什么你一人干净?!慢慢的我也想明白了,什么个人理想什么远大抱负,在现实面前都只有放弃。我们辛苦念这么多年书最终目标还不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份好收入,安身立命。”一支烟吸尽,他又燃起一支,浓浓烟雾喷出口他低叹着道,“那些理想那些抱负,反正还有后来人,一切就交给他们吧。即使后来人也会变得跟我一样。可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这样混着么?环境再污染也是大家共同的环境,如果这个星球有一天被破坏得不再能够让人类生存了,也是大家一起消亡一起毁灭。”

惨伤无以言说。我看着马师兄发福的胖脸,双下巴出来了堆着厚厚的肉,眼眉还是那眼眉只是不复曾经的踌躇满志壮怀激烈,这是一张被社会吃掉了的脸,无奈中隐含认命的顺从。

如此,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也有一点意义?如果我没选择离开安谙没有去董翩的公司,会不会今时今日我也会像马师兄一样,随便混在哪个单位,脖颈上顶着一张被社会吃掉了的脸,无奈中隐含认命的顺从,在现实逼仄下无可避免地成为安谙嘴里不屑的国家栋梁中流砥柱。若那样,安谙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一直爱,一直爱。

想到这里心底又响起那个小小声音,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的小小声音:拜托你别再为自己找借口了好不好?你这个自私而懦弱的女人!你自私懦弱你自私懦弱你自己的好了,为什么要置疑安谙,为什么置疑曾经那样爱你的安谙?爱都已结束,你还在这里为自己当年的自私懦弱因噎废食找借口有意义么有意义么有意义么?!

是啊,没意义。毫无意义。

可人骨子里的东西到底能不能改变我愈来愈想不清楚。

人骨子里的东西到底能不能改变谁能告诉我。

人骨子里的东西到底能左右影响我们多少命运和选择谁能告诉我。

而到底是情爱重要还是理想重要?这样想不是进一步在为自己曾经对爱情的背叛对爱人的离弃开脱,只是当我看到一路所学被学以致用对环境真的有些微帮助,成就抑或欣慰甚至是自豪多少总会有一点。

而安谙,你也不希望曾经你爱的人碌碌无为在现实种种逼仄下顶着一张被社会吃掉的脸无奈中隐含认命的顺从罢?如此,我就又像心底那个小小声音所言,仍在为自己找借口。多么的没有意义。还非常没有意思。

坐我的车吧,旖旖

“旖旖,你还好吗?”马师兄调转话题问,“工作顺心吗?”

我点点头,“还好。公司前阵子买下了加州大学生物工程研究室的一个专利,在这个专利的基础上我们在研发一个新项目,利用转基因原理分离可降解垃圾中的蛋白质,做成能够生产对土质无污染无损害的新型化肥机。”

“很好。”马师兄微笑,“这个项目如果研发成功,对农用土质的改良与保护会取得巨大的成效。”

我也微笑。同行面前,毋须多言。

“所以老天在某种时候某种程度上讲还是公平的,你放弃了另一些,却得到了这一些。”

笑容隐褪。我在心里默默说只是我得到的这一些不能抵消我放弃的那一些的疼痛。而为什么人总是这样贪婪,鱼与熊掌都想兼得,放弃一样得到另一样,另一样得到后又想顶好这一样也再收入囊中。嘴里说的却是,“不过这个项目我有可能放下给别人做,因为过一阵子我也许会去印度。”

“为什么去印度?”

“环境总署埋单,让我们援助性的在那些落后国家与地区安装或改进污水处理系统。第一站是印度。”我缓缓说着,决定在这一刻形成,不跟董翩去布鲁塞尔,亦不接受邵正华的心意,如果拒绝这两个人的感情纠缠不会使我失去这份工作我就仍然留在这家公司,争取去印度,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和地区。这是我牺牲掉我的爱和我的爱人换取而来的,我得对得起这份牺牲,不能辜负。

“真好。”马师兄由衷羡慕。

我轻轻笑笑。用力脱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戴了三年,指环摘下无名指上一道惨白戒痕,触目惊心,“马师兄,拜托你把这个交给安谙,好么?”指环递向马师兄,“本来想当面交还给他,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有那个勇气,也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马师兄深望我一眼,不接,“还是你自己给他吧,旖旖,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不能总这样子逃避下去。”顿一顿道,“你的毛病就是太爱钻牛角尖,又什么都不肯跟大家说,只是一个人在那儿瞎琢磨,越琢磨越琢磨不明白。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当初即使你选择去加拿大,或留在广州的分公司,也可以跟安谙在一起的。”并没指望我回答,他自顾自接着说,“就像你现在仍然在董总的公司,但也还是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与生活。”车至殡葬馆,马师兄一边跟着前面的车找车位停车一边说,“旖旖,我说这些你别生气,有时你想的做的让人觉得非常不可理解,甚至有些可笑。现实与爱情是可以并存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丢掉一样?”

“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安谙。”我轻声说。指环重新戴在指上,刚刚摘下相离即使只是须臾心里亦觉空落无所依,此番重又戴上竟是如此心安。如果,我还有贪恋与奢望,我的贪恋与奢望就是希望这枚指环可以永远戴在我的手上。

车停好,马师兄长长叹气,“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且是非常可笑的想法,还非常自私。你放弃是因为你的自责与自卑,但这些说到底都是因为你所谓的自尊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你所谓的自尊心,你伤害了一颗真正爱你的心。”

“别再说了,马师兄。”打断他的话我疲惫地道,“都过去了”推开车门,率先下车。

整个葬礼过程安谙始终伴在安导和安导儿子儿媳身边,而那个女孩子,始终伴在他身边。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不去看那个女孩子,可视线不由自主总是飘向他们。

那个女孩子高挑苗条,灰绿色小风衣肃谨端庄很适合这场合,胸前挂一串长长黑色蝴蝶链坠点缀细节魅力,棕色长靴包裹住修长小腿,棕色包包上挂着毛茸茸的卡通挂件那么爱娇我这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尝试。

她是安谙的女朋友吧。自始至终她一直站在安谙身边,对安导及所有安家人含蓄斯文的温婉相招。当她的视线停留在安谙脸上时,切切深深满是柔情。那种目光,那种毫不掩饰的深情目光,我只有在莫漠望着康平时见过。我自己曾经望着安谙时有没有如此深情我都不确定。

遗体告别时,作为家属安谙和安家人站在安师母遗体旁边,那个女孩子则站在他身后右侧。我们一个一个向安师母做最后的告别。我没有再看安谙,即使阔大的太阳眼镜足以遮覆我肿胀的眼皮和怯懦的眼神,我也没有勇气再如此近距离看他一眼。我怕这样近一旦与他视线相接再一次被他目光中的平静击倒。

而他又是如何在看着我的呢?是否仍像昨天那样,像看着一个来宾那样看着我对安师母的遗体躬身行礼。

安师母遗体被推进焚尸炉时我掉下了眼泪,想到自此再不能看见安师母柔慈双眼再不能听到她爽朗笑声我心痛如绞。

眼前不远处安谙是否也跟我一样默默垂泪抑或无声伤悲我好想知道好想看他一眼,却还是鼓不起勇气。

身周都是哭泣声哭泣声中我想这是我短短一生参加的第三次葬礼。

下一次会是谁的?我希望没有下一次。如果有,我希望只是我自己的。

身边的人我认识的人我爱的人我伤害过的人我离散的人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好好的活着开心的活着幸福的活着快乐的活着得偿所愿的,活着。

神爱你就会折磨你,不会这样猝然了结你。

而我是个被神惩罚与诅咒的人,那么如果真的还有下一次葬礼,我希望只是我自己的。

遗体火化完毕,安导说一会直接去下葬,他儿子儿媳回来一趟不容易,知识分子家庭也没有太多旧讲究。我虽然很想马上离去,这场景我实在受不了,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杭州,再艰难也要坚持,再艰难我也想送完安师母。在人群中找寻马师兄,不仅没看到马师兄,连宋师兄陆师兄也不知去了哪里,或者我也随便找辆送葬的车跟去,要么坐安导的车去?身后一个声音这时响起,“坐我的车吧,旖旖。”

我回头,回头的瞬间心如海啸狂潮,耳膜都仿佛受到震颤胀满轰鸣。透过太阳眼镜滤光镜片望出去,安谙就站在我身后尺许,平静而宁定地看着我,那么平静而宁定即使太阳眼镜的滤光镜片也没能给他看向我的目光染上些微暖意。就像在看一个故人。只是故人。我们只是故人。和死者的亲属与来宾。

不是没有幻想,我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幻想,从被马师兄电话叫醒到现在,我一直在想昨晚到底是梦还是他真的来了。如果他始终不跟我说话不这样近不这样近的用这种平静而宁定的目光望着我,我就会一直让自己耽溺于那个微渺的幻想,不敢奢望但也不决绝肯定那不过是一个梦,是一个可以乱真的梦。直到离开,直到离开以后的无尽岁月。

可他此刻这样平静而宁定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再不愿醒来也终究还是要醒来,再不想确定也终归还是要确定。他,连一个让我继续耽溺于梦境的机会也不给我了。而那个梦,原本也与他无关。

那个女孩这时走过来,与安谙近得几乎就是偎靠在安谙身畔,纯澈眼眸好奇将我打望。我亦看着她。要到这么近我才看清她的脸,年纪轻得过一片叶子,脉络清晰,承托轻盈,清秀好看得不像话。

耳膜不再轰鸣,心也归于静寂,在年轻与年长,幻灭与醒悟之间,我展露一个微笑,微笑着伸出左手,对她道,“你好,我叫程旖旖,是安导的学生。”

她握住我手的霎那,我想,我藏起没有循依惯性伸出的右手,它无名指上的指环,无论我有多么不舍,也终该还回去了。或许这个女孩才是它最终的主人。

女孩笑起来有淡淡羞涩,看来不太习惯跟人握手,也不太擅于与人作此一种礼节性应对,直到握住我手才猛然想起似的对我道,“你好,我叫贺清诺。你可以叫我小诺。”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听在耳里别样柔甜。

我继续微笑,微笑着对她道,“你可以叫我程姐。”

小诺缩回手,抿唇浅笑,“我觉得‘旖旖姐’比较好听一些。嗯,是旖旎如画的‘旖’么,旖旖姐?”

“是。是那个‘旖’。”笑到脸都酸痛,我仍然在笑,笑着望着小诺,她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亦未被世事污染。

“走吧。大伯他们已经走了。”安谙轻轻拍拍小诺肩膀,看着我道,“这里到枫泾有一段路程,你什么时候回去?来得及么?要不,我先送你去机场?”

我想说枫泾在哪是不是很远如果太远我就不去了我得尽快赶回去上班,可另一个意志却令我不想留一个仓皇离去的背影给安谙。如果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我希望我能走得从容一点,即使从容下面隐着绝望和惨伤但那也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身后的安谙他看不到。而我手上的指环,我总也得还给他。

“不急。我想送完安师母。”我对着他道,太阳眼镜掩着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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