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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的纽约琐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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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他说的时候正画得顺手,心情好极了,他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画布上片刻的得意就会抵消所有怨恨(反过来也一样),而且回想起来,会得意自己比无益的怨恨强(反之还是一样)。我把这意思告诉他,奥尔愣了一愣,旋即大笑:“Yes; Yes!我们这些傻瓜!”
那天他扛着画同我一起下地铁,说是要给妻子看看。他故意把画面朝外,我知道,他愿意乘客看他的画。
“我们都不能达到自己的理想,”福克纳说“我评价作家,是看他明知做不到而去做,以至光荣失败的程度。”这话漂亮。但既是提到失败,也就还有成功的意思。被罗马人打败的希腊人则另有一条格言,大意是“战死者不丢盾牌”——拿这些话来说奥尔,不免言重了,换在十几年前我还没出来时,我也未必懂得。现如今混在纽约蟑螂堆似的艺术家群之中,久了,虽说“盾牌”、“光荣”之类都谈不上,但偶尔读到这些字句,就能会心一笑。我曾转告奥尔,他好像感动了几分钟,忽儿同我讲圣经,可惜我英文有限,没听懂。
说到英文,我指的是英文的中译,其实有不少冤案,譬如“Artist”(中译“艺术家”),直译过来就是“弄艺术的人”,根本没有“家”的意思。按照中译,奥尔不但尚未“自成一家”,以官家或社会的功利标准,他都算不上“艺术家”;可奥尔教我这个中国“艺术家”知道什么是“Artist”:在美国,一位“Artist”以每天的工作证明白己的身份与人格。就我所见,奥尔他从未间断过画画,在持续的挣扎中,他画出才华洋溢的局部而不自知,他毕竟比过去画得好多了。家庭之累、默默无闻,都不曾使奥尔放弃画画,他竭尽全力单独抚养妻小,而他自己,则活在他十八岁那年所作的选择之中。
奥尔是我的第一个美国画友。今年他三十二岁了,脑门子上已经略微谢顶。他们一家搬到我所在的区域,邀我去坐,孩子们冲出睡房在客厅沙发跳跃尖叫,那娃活像委拉斯贵支画的小宫娥:图鲁兹女人斯苔芬尼两年前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今夏并怀了第四胎——上个月我看见奥尔了,他远远地在街对过的人丛里走,背影健壮,穿着他那条沾满颜料的运动裤,迈着我看熟的步子:有点鲁莽,有点无所谓——奥尔没看见我,我也没叫他。
1997年9月
4。 我的画室(1)
带天窗的画室早已不时兴了,同架上绘画一样,成了古董。纽约艺术家的梦是租用老式工厂仓房整层打通的大画室(英文叫做“Loft”),面积两百平方米上下,大得可以骑自行车转。如果在苏荷一带,月租三五千。再花个几万装修,隔成画室、书房、卧室,然后买来中东地毯、南美盆栽、非洲的木雕、欧洲的古玩——“Loft”其实不仅是画室,它代表后现代的生活方式,纽约上流文艺人的地位,加上每月一叠高额账单。
那么去租带天窗的画室。且慢:更贵。古董会便宜吗?何况这古董是一个房间。60年前的前卫艺术家有福了:那时,万恶的资本主义还没进入消费时代,即便在二战期间寄居纽约的曼·雷、杜尚也能在下东城以低租金(才几十块钱)享受带天窗的画室。
咱社会主义怎样呢?瞧如今北京新盖的古董四合院,叫价一百万。美金。
我怀念中央美院“U”字楼带天窗的画室(现在上学也得交学费了吧?)。那年头,在我结束八年插队生活的眼光看来,天窗就是天堂,光芒从上而下照在人脸人体上,雍雍穆穆,简直伦勃朗。
人各有记忆。开课那天,侯一民先生笑吟吟走进来。走到我的画架子跟前,他指着老旧的地板说:“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们殴打我,连着打十几天,不让回家。”
如今,“U”字楼成了所有美院同仁的记忆。前年造访旧美院,每间教室上了封条,一枚封条旁还留着陈年标语:“欢迎新同学”。新同学呢,都在西八间房万红街二号新美院的新画室:高大、空阔,没有天窗,原先就是厂家的房子。我转了一圈,想起纽约的“Loft”。
上美院以前,我在中国有过几处临时“画室”(据说偷儿格外记得作案的地方)。1974年江西省美术“办公室”在井冈山举办“学习班”,我有幸混在那儿画了第一幅油画创作。1976年在拉萨“人民广场”的文化馆画好多藏人痛哭,出门北望即布达拉宫。1977年是在南京街巷深处两位朋友的私房,我辗转其间赶一幅部队进藏的大创作。记得想看我画画的小哥们儿连连敲门,我不应,可陋室板扉缝隙太宽,瞒不住。
每回告别一次性“画室”,我都默然四顾,不知下一回能在哪里画大画。1980年去拉萨,我缩在妻子的七平方米的宿舍里弄毕业创作,画纸搁在椅背上,挪到房门口就着过道的天光画。那是藏剧团的小院子,记得有一口用杠杆打水的井,井口碗一般大。黄昏,院墙远处的山峰被夕阳照得像烧红的生铁,我趁着余晖到院子里退远了审视自己的画。
“画室”一词译得太雅。比较接近英文“Studio”的是“作坊”,用白话说就是“干活的地方”——来到纽约,我在不同寓所的窗下摊开家伙将就画了十年,倒也没什么:我从小就习惯干活不一定非得有条件齐全的“干活的地方”。但终于我想画大画(青少年时画惯大画的旧习居然潜伏到中年),草图出来了,“想法”接踵而来,自己的寓所是断乎画不了的,干活的地方在哪儿?“Loft”,是做梦,带天窗的画室更是妄想。回井冈山?去拉萨?
后来是原浙江美院的郑胜天先生赏给我干活的地方。1991年夏他假加州圣地亚哥艺术学院办了一期暑季艺术活动,招集一群中国艺术家,我也算一个。可第三套双联画才铺开,学院开学,学生返校,我们撤出。住在洛杉矶的老哥阿城接我过去,四米长的大画正好同他家大厨房西墙的尺寸相当。窗外的柚子树雨后落一地果子,阿城特意买来两盏白炽灯方便我连夜作画。那些日子我想起在国中打游击似的作案地点——到美国情形还是一样。大画运回到纽约也没处搁呀,索性存在阿城的院子里。没画室,画也没个自己的家。
纽约是房屋的丛林(有理无钱莫进来),是一片难以测知深浅的生态场:各种人,各种生活方式,各种可能性,包括各类租金。总之,1991年底我的美国画友奥尔告诉我时代广场第七、第八大道之间有一所住满艺术家的大楼,每一画室月租金才三五百元。他独用一间,大半时间要去打工,空着也是空着,他频频催我过去。知青生涯留给我的后遗症(或良药?)可能是对一切不抱奢望。所以有些我以为很难的事忽然如愿以偿,半是机缘,半是有人推一把。那年冬天我取到奥尔的钥匙打开西四十二街233号501室的房门,经年累月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撒一泡尿,点上烟,我在五十平方米的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就像初上井冈山那会儿一样年轻,这是我平生第一间自己的画室啊!
4。 我的画室(2)
除了苏荷区,纽约艺术家租用画室比较集中的地段是东、西格林威治村,以及西十四街一带和布鲁克林。地处中城曼哈顿心脏地区的时代广场纵横一二十条街面,既是繁华的商业区,又是百老汇歌舞剧剧场和纽约时装公司聚集地带。然而各种动物总能觅得栖息出没的场所:时代广场西端,第七、第八大道之间的四十二街,二战前有好几家著名百老汇剧场,夜夜笙歌。60年代嬉皮士运动后不知怎么一来没落了,渐渐成了“成人文化”(即色情业)店铺集中点,也曾是毒贩、流莺兜生意的地段。向西去中国领事馆,朝东进入时代广场,都得经过这条街。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异常(没有“成人文化”的中国成人倒是常来此地盘桓),晚上呢,其实纽约到了晚上哪儿都难保不出事(中国画家林琳即是在时代广场附近被歹人打死的)。市政府对这条街头疼多年,苦于没钱整治——没钱的艺术家于是钻了这条街房产贬值、房租低廉的空子。
233号楼总管巴巴拉先生每天气宇轩昂站在大门口,同时和好几位熟人生客插科打诨兼招呼。全楼共有六层,两架电梯。上下进出的人物看来真是艺术家,准确地说,还未成名发迹的艺术家——疲倦,亢奋;沮丧,骄傲;心事重重却了无牵挂;目光冷漠但眼神热情;懒、随便,又显然紧张而工作过度;气质是单纯的,精神则天然地颓废。美式英文的招呼礼节从来简洁,彼此擦肩而过,门一关,美国所有的楼道差不多全都空无一人。
画画。画室里很快摊得一塌糊涂。记者问培根,是否刻意从画室的零乱无序之中画出“有序”,培根回答:“是。”在画室里能这般理性吗?收音机开着(刚占据画室,接上电源乐音弥漫时,真像开了新纪元)。乐曲有序,我无序地听。这里不作兴串门聊天,“干活的地方”就是干活的地方。一天,有人猛敲门,冲进两个警察两个便衣。三人直奔大窗口朝步话机急速讲话,留一位解释:朋友!要抓人,借个监视点,对不起。
二十分钟后,楼下斜对过两个青年已经被反身制服,双手抱头,就像电影里那样。
录像带普及后,四十二街一排成人电影院相继倒闭。看下去,有两座影院的突出门楼上每天聚满鸽子,鸽粪斑斑。有人定时撒食,鸽群飞降街面,挤挤挨挨捣头如蒜(多好。它们用不着画室,也不需要绿卡)。天黑了。下地铁前偶尔会弯进哪家成人商店(这词想得真好)。我也是成人。千万册杂志画报(十八岁以上的成人照片)可以随便翻看,翻着,忽然就想起楼上我的画室,我当天的画——我是谁?从何处来?我在哪里?井冈山、拉萨、时代广场?
居所和画室分开真有道理。松节油气味仿佛催眠剂哄着我进入恒定安稳的工作,工作专注到近于痴呆,快乐的痴呆,以至忘记快乐。累了,醒过来,发现自己睡着了。画室在日光灯下的宁静呈现一片无声的吵闹:这里那里都是被灯光平均照亮的画或画册,所有画面抢着说话。美国的生活教会我如何同自己相处,教会我如何工作(倒不见得教会如何画画)。每次当我买下做内框的成捆木杠背回画室,心里就想:干什么?谁叫我画这么多无用的大画?每次办展览,搬运货柜车停在楼下,几条彪形大汉铺一地家伙包装,我就觉得闯了祸似的。渐渐地,我和奥尔的大画堆不下了。1994年,我单独租用楼下的406房间,并铺开画一套十五米长的十联画(真是疯狂)。几年来不少过访纽约的中国画家来过,登时一屋子北京话、四川话、上海话。在这个陌生地方,他们见到从前熟悉的人。
我已熟悉得仿佛从来就在此地,也将长此以往。一个地方让人踏实下来,只为这里有你摸熟的书画、抽屉,一堆随手拿起放下擅自作案的家当。往昔漂泊粗陋的作画条件变得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失去这画室?失去每天开锁进门,泡上茶,坐下来审视前一天画好的(或画僵掉的)作品的权力?是的,这是我的唯一的权力。恐惧倒还不至于,但绝不好玩。单是这许多大画寓所就根本放不下。
4。 我的画室(3)
好吧,我想:知青日子我也趟过来了,还能怎样?多年来我调动这个念头对付种种挫折,正如那位阿Q,这大概又是知青生涯留给我的良药(或后遗症)——1994年夏末,406室的中国阿Q兼老知青(包括楼内的所有艺术家)果然遇到了最不愿遇到的问题。
纽约市长朱利昂尼今秋再获连任。政绩:过去四年犯罪率大幅降低(没话说),失业率获得控制(也没话说:艺术家反正从来无业)。还有,悬置二十多年的时代广场整建方案终于在他上任后强力通过付诸实施。钱哪里来?一说是香港财团有巨资介入,另一说很快证实:沃尔特·迪斯尼集团包下统吃。
都没话说。
巴巴拉照旧站在大门口谈笑风生。大家在电梯里多了一两句对话:听说吗?听说了。规模较大的事是一点点变化的:对街停车场那幅巨大的梦露性感广告拆卸了,接着,门面最大的成人中心悄然关闭(往日生意清淡时,二楼常有舞娘抽着烟凭窗张望)。废弃几十年的剧场“维克托利”和“阿姆斯特丹”被施工铁架包围,开工翻新,周边街面也封锁起来。其实,迹象早已昭然若揭:从1993年起,市政府就在这条街举办好几次露天艺术品展示(雕塑、装置、行为艺术),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文化气氛,让纽约人看看曼哈顿黄金地段这条失落的街道快要改邪归正了(后来当我们抗争时就有人指控市府在时代广场先利用艺术而后驱逐艺术家)。1994年春,我窗户对街的大墙画上了迪斯尼卡通广告,那只大白兔造型日后在经济上、政治上的超级势力,轻易打败了楼内全体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
地皮早就圈了出去,轮到我们的节目只是扫地出门——我的耳目太迟钝了。
入秋的一天,两位男子敲门进屋,西装笔挺,不就座,站着,递过一份“市府开发四十二街计划”知会,附表是长串动迁文件,内有本楼房号和租户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目。“下一步我们会及时通知,任何问题请来电话,劳驾,隔壁几位今天进来没有?”名牌风衣、领带、皮鞋,男用香水味隐隐袭来,头发朝后梳得一丝不苟。留下名片后他们离去,转身的动作潇洒而干练,不愧大公司雇员有恃无恐的气派。此后几天这两件簇新的浅亮色风衣在老旧的楼层内飘荡,寻访每道门背后的租户(许多艺术家在外兼职,并不天天来的)。
工作如常。传说怎么也得拖到来年春天。不过很快艺术家们就行动起来。冬初,我被叫到六楼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女画家画室中开会。那是全楼二十多位同行头一遭会齐,彼此通了姓名,大家看向一位衣履光鲜面色红润的秃头男子。他用坐惯皮沙发的姿势靠在一张铁椅子上,胖手团握,言语清晰,说一句话就目光炯炯环顾众人。他是老牌律师雷康,他说,案子他接了,同时上告市府和所谓整建计划办公室罔顾人权欺负艺术家,上策争取不迁,下策要求赔偿。输,他免费效劳;赢,每人赔款他抽成百分之二十五。
接着商量具体措施。群情激奋。我只能听懂小半,兼以遇到开会我就神志涣散,思想眼睛同时开小差:意大利女画家专画欧美大幅地图,她长得像个吉卜赛人,乌眉黑发,赤脚,脚趾上又是颜料又是趾蔻。瘦高个招集人名叫克里斯蒂,据说是音乐家,又是观念艺术家,蓝眼睛露着忧郁、嘲讽的神色,讲话慢条斯理。大半来者早就面善,在这样的场合,言谈之下情同难友。散会时大部分来者在公诉合约上签字,围着救星兼侠客雷康先生,又聚在楼道里谈了很久,话题早已不是官司,而是哪个画廊的哪期展览——灾难临头的艺术家。那位吉卜赛女画家趿一双用大红绳子编结的南欧凉鞋,在人丛中无缘无故地尖笑。
此后几个月邮件不断,一类是整建办公室提供的画室出租资料,曼哈顿各地段都有,租金贵多了。另一类是雷康办公室的诉讼报告,并迅即来人登记各位同行的画室私产以便报备索赔。两件风衣又来过几回,询问(明明是催逼)另租画室的意愿。显然所有人厌恶这一对活宝,不久,头儿亲自出马:一位伶牙俐齿的时髦女郎,她略去我的姓直呼名字,接着是飞快的唱歌般的开场白:“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也是画家,当然,你们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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