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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时代--王小波-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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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以为挨了鞭子之后所有的事就算结了呢,现在知道没这么简单。上级让我谈受鞭刑的认识,谈好了再出院。我觉得这事很古怪,住院是因为我有伤,现在我拄着棍能走路了,还住在医院里干什么。有什么要谈的,等我上了班再谈也可。上级说:这里条件很好嘛,你为什么要出院?我说我想上班。他们就说:我们认为你不必上班,就住在医院里吧。因为他认为这是对你好,所以就不听你申辩,只有对你坏时才让你申辩,但是申辩又没有用。
我说我要出院想上班是真的,虽然听上去有点难以想象。我听说我前妻辞掉了市府的位子,回技术部工作了,像这样的事近十年不曾有过一起,但是现在每天都有好几十起。虽然领导上没让她当常务副部长,但是部里人叫她老大姐。这使我发了疯地想出院回到部里去。这个鬼医院不准探视,也逃不出去,比监狱还监狱。我对数盲说,你们是不是想等我养好了再抽几鞭子?不要拖拖拉拉,现在就抽好了。他们说绝不是的,只是要请我谈谈认识。我已经谈过了(上一节就是),以为他们看到那样的认识会把我放出去。数盲说,那样认识是不行的,还要再进一步。他妈的,不知往哪里进。说实在的,挨了一顿鞭子,我对世界的认识是进了一步,但是我知道把它来不是很恰当,尤其是谈给数盲去听。
数盲们一会儿说我受刑表现很好,一会儿又说,应该再抽我几鞭子才好,简直把人搞糊涂了。他们说我表现好,我就说:谢谢。他们说要再抽我,我就问:什么时候抽?他们目瞪口呆,接不下话茬。这说明这些话都不是认真说的,换言之,是废话。至于蓝毛衣是表现,他们一致认为是恶劣之极,但是谁也不说要抽她。据说有几位数盲看抽她时发了心脏病,这是她裸露身体受鞭之过。这件事不足为奇,他们想看到的是抽我。蓝毛衣是另一个节目,不是给他们看的——放错频道了。
女之鞭刑时必须要露出肉体,但是电视上不能有女人的肉体,这是个两难命题。所以听说现在有了这样一种做法:在受刑前,先在她身上涂一层迷彩,涂得哪是乳房,哪是屁股,全都看不出来。但是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涂了迷彩后,她在哪里也看不大清。所以现在进口了热像仪供掌鞭人使用。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热像仪上看不清谁是谁,除此之外,车把式也不够聪明,操作不了热像仪,所以经常把警卫打着,但是这个问题已经很小了。
至于我表现不好的地方,是当众亲吻了蓝毛衣的乳房。我的态度是,反正亲都亲过了,你看怎么办吧。我的认识就是这样的。顺便再说一句:数盲们把我除名了,我现在不是老大哥了。现在让我谈认识,谈好了放我出国。但我一点也不想出国。既不在技术部工作,也不是老大哥,我还出国干什么。
他们让蓝毛衣出院了,理由是她表现不好,还比了她延长实习期的处分。这对她没有什么,我看她乐意在技术部里干,但是对我就很严重。我现在被转到一个单间里,除了送饭的老太太,谁也不让进来。假如蓝毛衣在,她会打进来,我还能有人说说话。现在除了拿录音机来听我认识的数盲,我谁也见不着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我脾气变得很坏。
有位数盲对我说:你想想,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我们又为什么把你从技术部除名?我说实话:我不知道。和我拐弯抹角地说话是没有用的,除非你是想露一手幽默感。但是众所周知,数盲没有幽默感。等他走了以后,我想:他这不是暗示我得了数盲症吧?假如是这样,这小子就有了幽默感啦。
3
在X架上,最能感觉自己是个造型艺术家,有丰富的空间想象力。比方说,有一鞭是斜着下来的,你马上变成两块硬面锅盔,或者是cheese cake,对接在一起。假如有鞭横着抽在腰眼上,就会觉得上半身冲天而起,自己有四米多高。假如鞭子是竖直地抽下来,你就会觉得自己像含露的芙蓉,冉冉开放。每一鞭的感觉都不一样,这是因为每一鞭都换个把式,每个把式鞭打的概念都不一样——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农村来的,痛恨我们,说我们在城里吃的好住的好,不好好干活还闹事,就是该揍——疼痛也在变化,一开始像个硕大的章鱼,紧紧吸在胸前,后来就变得轻飘飘,像个幽灵,像一缕黑烟。到了这个程度,就快不行了。我这样说,数盲们本该很高兴。但是他们不高兴——这些比方他们听不懂。
蓝毛衣挨抽的感觉肯定和我大不一样。本来该抽脊梁,却常常歪到屁股上。因为这个缘故,受刑之后刚把她放下来,她就冲到车把式面前,挨个儿啐人家,一连啐了三个人,才晕死过去,被人抬走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我被放开时,像水银一样往地上出溜,就地抢救了一阵,才能爬起来。这就是我挨抽的认识,可以断言,不是数盲爱听的那种。
以下的认识,数盲们大概也不爱听。而我这样谈,是因为我已经烦透了。当我露出一身骨头,站到台上向大家致意时,有一种投错胎转错世的感觉。假设有位数盲光着脊梁腆着大肚子到了台上,低头找不到肚脐眼,也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谁生下来也不是为了挨鞭子呀。后来人家用皮绳捆着我手腕往架子上吊(那帮家伙手真狠,把我下巴颏撞破了)让我的光板胸膛体会到X形架的厚重和蓝毛衣的体温,这时候我抬着头看到头顶棕黄色的烟云——万籁无声。此时在我视野里,只有一个血迹斑斑的X开架的上半部,还有楔形黄色的天空,万籁无声,还有背上冷嗖嗖的,时间停住了。你说这是在干吗呢?我不知别人会怎么想,反正我此生体验到的一切荒诞,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数盲们说,我们花了宝贵的外汇进口了鞭子,开了万人大会向全国转播,市长副市长都讲了话,难首,就是为了让你体会到这些?这是巧妙的发问,但也属于我此生体会到的长吁短叹荒诞中的一种。所谓外汇、万人大会等等,都是为了铺垫数盲们的殷切期望和拳拳爱心,而我,渺小的王二,怎敢不感动?我的回答是:你不妨把我想象得更渺小,就说我是个分子,物理学证明,分子有分子的轨道——假如说我不配,那就说我是个原子,原子也有轨道,更小的东西更有轨道,凡是东西必有轨道——你去把你的期望和爱心投到分子上面,看看可能把它从轨道上移动分毫?不管怎么说,挨鞭子的是我,认识是我的事。我的认识还没说完呢。我主,此生体会到的一切荒诞,都在鞭刑架上达到了顶峰。这就是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不是一般的不对头,而是彻头彻尾的不对头。
数盲们要我说明什么叫不对头,我能想到的一切比方都和数学有关,比方说你在证一道数学题,证出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结论:三角形内角和有720度、四方形是圆的等等;此时就会觉得不以头。但是数盲早把数学全忘了,所以就说不明白。这件事说明会讲话不等于会思维。数盲们作大报告,就如坐在马桶上放松括约肌,思维根本来不及。事实上思维就是分辨对头和不对头,而数盲就是学会了如何作报告而忘记了如何思维。我的这些认识都是说给会思维的人听的。我认为我们该做的事是把一切已知的事都想明白,然后再去解偏微分方程不迟。现在我就能想出件不对头的事,是有关蓝毛衣的:又要抽人家,又不让人家露肉,这对不对。假如这样想,就会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两难命题,只有从根上就不对的事而已。我被绑在架子上等着挨鞭子时,就觉得从根上都不对。假如这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不会这样想。
4
小的时候,我哥哥告诉我,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荒唐”,它就像关节疼,有时厉害,有时轻微,但是始终不可断绝。但是我八九岁时哪儿都不疼,所以就耸耸肩,表示不能想象。现在我身上疼的地方可多了,所以认为它是个很好的比方。我小的时候,听到“形势一片大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之类的话,只觉得它是一些话而已,绝不会像我哥哥那样笑得打跌。人是不会在八岁时就体会到什么是荒唐的,但像我这样一直到了四十八岁,挨了一顿鞭子才明白,就实在是太晚了。
我在X形架上感到的荒唐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世界不真实,它没有上点土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谁编出来的故事——一个乌托邦。刚这样想了,背上就挨了一鞭子,疼得发疯——假如你想知道什么是疼得发疯,就找个电钻在牙上钻一下子——这时候我不禁口出怨言:妈妈的,你让我怎样理解才对!在冥冥中得到了回音:你怎么理解都不对,这就叫荒唐!像这样的鬼话,数盲们看了以后一定气得要死。假如真是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抽了我一顿,还让我谈认识。谈了很多次,却说不懂我的意思。
我对荒唐的理解是这样的:它和疼痛大有关系。我们的生活一直在疼痛之中,但在一般条件下疼得不厉害,不足于以发人深省。就以我哥哥来说,去插队(挨饿),得了关节炎,他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关节炎发展到了心脏病,做手术,可巧那一回上级要求做个针刺麻醉的手术给外宾看,就把他挑上了。领导上要求始终面带微笑,他做到了。但是事的告诉我:针刺一点作用没有,完全是干拉。拉到要翻白眼时,大夫说:病人挺不住了,上麻药吧。领导上却说:念段毛主席语录给他听——这是“文化革命”里的事。我哥哥始终微笑着,是怕领导说:这小子做怪相,甭给他做手术了——就这样开着胸晾在手术台上,肯定比疼还糟。做完手术后,他告诉我,有荒唐这种事,但我不懂。砸过碱、关过小号、被保安开过瓢后,还是不懂。等到吊上了架子,挨了一鞭子才懂了。那是一种直接威胁生命的剧痛,根本挺不住的,可是我被吊在那里还有十一鞭子等着你哪,你说往哪里跑吧。由此就得到了疼痛的真意: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轻度的疼痛是威胁的开始,中度的是威胁严重,等到要命的疼时,已经无路可逃了。
我住医院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日记本,拿去研究了一番,又还给我了,还问我以前的日记哪里去了。以前我是不记日记的,原因就是怕数盲们看见。现在我变了主意,不但记日记,还把它放在数盲们能看见的地方。如果有话不说,就是帮助他们掩饰荒唐。在这本日记上,数盲在幽默感有两个传统来源(见“三、蓝毛衣&我前妻”)“数盲和生殖器”处打了个大问号。据我所知,保安员同志们的幽默感也有两个来源,“眼镜”和生殖器。眼镜就是我们,这提示了幽默感从何而来。当你发现有什么人和东西比你聪明,你莫奈他(它)何时,就会开怀大笑。我们比保安员聪明,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生殖器经我们聪明也是不争的事实。它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次都不会搞错。当然,最聪明的是数盲,,他们不但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都能得到。数盲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能够理解,并且利用荒唐。因为他们如此聪明,就觉得那东西蠢得很,一点都不逗了。
有位数盲警告我说,我的认识很危险。这就是说,我已经和易燃易爆品列入一类了。危险的东西应该由上级来掌握,这就是说,我再也别想从医院里出去了。
有关“危险”这件事,我现在是这么看的:假如有什么东西对他们有用处的话,数盲就说:这有危险!说了以后,它果真就有了危险——谁敢来拿就会挨顿揍——当然,这种危险是对我们而言。我不明白,我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我一个糟老头子,一条腿也被打坏了,走路都得拄拐。就算他们是同性恋,这个玩笑也开得过分了。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够解释通了。当然,危险的定义还要拓宽一些。队了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对他们危险的东西也在内。比方说,有魅力的女人,比方说,我前妻,其实对他们毫无用处,但是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时什么却敢干,所以对他们有危险,要赶紧从我们这里调走。鬼聪明的男人,比方说小徐,也有危险,假如不吸收他入伙,就会把什么都揭穿。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什么对我们是有危险的,甚至连鞭刑都不危险。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还要说,数盲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也就拿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等到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有最大的危险性——这是对他们而言。这就是说,干什么事都要有个限度——物极必反。
5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就是女人为什么不得数盲症。
他们把我从医院里放出来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回到技术部一看,一个人都没有。有种直觉叫我到海滨广场去看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七、 结 局
老大哥王二在我受鞭刑时死掉了——我是他的前妻,这本日记现在在我手里。他住院时,领导上说他得了数盲症,但是我不信。他不会得数盲症,因为他是天生的老大哥,永远不会改变。我要说,他对危险的态度过于乐观了——他以为受过鞭刑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对他危险的事了——他就是因此死掉了。女人不得数盲症的原因很简单——得了没有好处,所以很少有人得,得了也只会受人耻笑。老左就有数盲症,她跑到我这里来,我们三个女人:我、蓝毛衣、老左,哭了一顿,纪念这个男人。对于爱上他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今后也不会爱上别的人了。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时,后者受鞭刑,鞭子就会打到前者心上。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惟一的区别是,我的心脏比他的好。现在我人活着,心已死。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平静地干我该干的事了。
——窝子录入完成于2004年8月15日。未校对稿。
王小波:黑铁时代
王小波最后遗作,窝子敬录
大学四年级
一
在大学里的第四年,以前空空荡荡的信箱忽然满了起来,我开始收到推销各种东西的邮寄广告:时装、皮衣、首饰、化妆品、成套的唱片、CD、LD、丛书、文库,等等。有些东西过去买不起,有些东西人家不卖给我们;现在这些东西我都有了,堆在双层床的顶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付过钱,全是赊购。它们不仅是商品,还是我已经长大的证明。有一样东西人家在努力推销,我还没有买,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权。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再有一年,就要毕业,搬出学生宿舍,住进黑铁公寓。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记述,对我来说,大学的四年级是第一个值得记录的年度。
所有上过大学的人,都必须住在有营业执照的公寓里。据说公寓里特别好,别人想住都住不进去。假如你生在我们的时代,对这些想必已经耳熟能详,但你也可能生在后世,所以我要说给你知道——假如有样东西人人都说好,那它一定不好,这是一定之理。我有一个表哥,开着一所黑铁公寓。我和他说,想到公寓里看看。他说,我正要搬家,你就不用过来了。他正要搬进我们学校对面的旧仓库,正在那里装修房子。闲着没事时我常去看看,但装修公司的人不让我进去,说是这种地方不准学生来看。我说我是业主的表弟,表哥让我来看看工程质量,他们才让我进去了。
我表哥的公寓里地下铺着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涂着黑色的油漆。整个楼层黑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倒是蛮别致的。地面和四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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