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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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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彩把谎话一字一字认真地转达,比真话还诚恳。等她们走了之后,她跟比赛场上被人窝囊地打败似的浑身燥热,情绪败坏。她站在电梯门口,电梯不锈钢的门成了竖在她面前的镜子,这么人高马大的身躯从今往后得装填多少谎话?一米七五、一百六十斤的女孩套在黑色西服里,越看越丑。
她走进小休息室,音乐把空间缭绕得烟云蒙蒙,把天窗筛进来的阳光软化了。冯焕熟睡在按摩床上,任凭按摩医师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她跟按摩医师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医师不知何故瞥了一眼横呈着的身体,从胸脯下搭了一块洁白浴巾。太阳是灰白的,浴巾下的身体死了一多半。
按摩医师结束了工作,在休息室里的卫生间洗手。彩彩站在外面,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搓香皂、淋水,再搓香皂,再冲洗,三番五次。彩彩突然把他刚才往那瘫痪者肉体上投掷的瞥目光破解了;他厌恶他手下的病残的肉体,那不过是有着正常思维,准正常新陈代谢的尸首,可如此辛辛苦苦地搓洗他的一双手,一根根指头,手指尖,手指甲地清理,无非是想用肥皂泡和流动的水把那种给尸首按摩的错觉清除掉。
她把按摩医师送到走廊上。他摘下口罩要显老一些,有四十来岁,连头顶至脑后那块椭圆秃顶都比一般人的脸蛋洗得白净。
“你不觉得长久瘫痪的人有股味道吗?”医师说。他明显地要在健康人和残疾人之间拉一条战线。
彩彩认为不管他离间她和冯焕的动机是什么,起因无非是被冯大老板得罪过,被冯大老板不当人过。冯焕拿人不当人的时候不少,对发型师、修甲师、按摩医师都一个态度;他们在他的空间里要么被当成会挪动的家具,要么就是有血有肉的工具。
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乐声音调低。不能关了它,要不他会醒。洁白浴巾下的身体没什么好肉,惨不忍睹,不堪一击。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暧昧,这里却相反,他在阳光中才能放松,感到安全。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底怕多少东西?这个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头找她来是要她来作伴,来壮胆,她看着想着,不明白心里的不得劲是怎么回事,是怜悯不是?那她怜悯他什么呢?
冯焕告诉彩彩,女儿冯之莹得了全国艺术体操名次,向他讨礼物的有两个人:一是莹莹,一是前冯太太。莹莹讨的礼物小,几百块钱的一套校园言情小说才不过两百块,而前冯太太要的“培养女儿奖励”就是个抽象的长期勒索:房子不够大,小区邻居素质不够高,统统摆在冯焕面前,没有上千万休想从她那儿买清静。
问冯焕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清静,既然有那么多钱。他说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时彩彩感觉自己招架不住前冯太太的追问,一辈子的谎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冯焕的教诲,会对他说:把钱给她,让她称心吧。
“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多钱?!”冯焕说。“就算有那么多钱,那钱是好挣的吗?”
彩彩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傻,当然听说过这个大款那个富翁的创业史。从杂志、报纸、电视上看见过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对自己一次次惊呼:这年头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瘫痪了的冯老板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创业史,他也是用经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创的业。又过了一阵,冯焕对彩彩说:没有一个大致富不用别人的钱,要是没有银行贷款,全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杀。
她在心里深深地谢了冯焕,他终于马自己最后的假象剥去,剥给她看了。
在冯焕身边工作到第三个月,她把这个残疾男人全弄懂了,没什么假像遗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里掌握,都被她盘熟了。她的行动总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见他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争论,低下头喘一口气,她就知道下一个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里掺热水,而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正好递他右手边。只要他跟前冯太太一通电话,五分钟之后她就会去把空调的温度降低,因为烦躁比酷暑还消耗他。有时候他正阅读文件,突然私下里张望,她马上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因为他憋闷了,需要点室外的噪音和质量很差的空气。她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走到他面前,也很少空着手从他身边走开,总是能发现一样事务需要操持或处理:几个被他团掉的纸团需要从桌上拿走,展平,放进粉碎机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个上几枝栀子花。她早就发现他对带香味的东西爱得不近情理。也许出于瘫痪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谢不正常而产生令人窘迫的气味。一旦有人来访,尤其来的人超过两三个,客人一走,她就会把地面擦一遍。她知道他不仅仅怕脏,也是出于一种动物式的领土本能,及时清理外来动物的气味和行迹,使他感到安全。瘫痪的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安全。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人进他的办公室的。他宁可麻烦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机,去对方的地盘谈生意,谈合作,谈贷款,或者谈分手谈毁约谈赔偿谈崩。去人家的地盘,他有一种主动感,攻击感,占领感。三个月过去,彩彩对这位重残的富翁的理解还剩一道题空着没填写:到底是什么突然让他想起雇贴身保镖?
她终于把最后这一则问答题列在冯焕面前。这是去戏院的路上。冯焕坐在车子后排座上,彩彩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向后视镜探一下脸,那张戴浅茶色眼镜的脸腊像似的。所有表情都封在里面。彩彩当然是机灵的;冯老总不愿意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司机听到什么。
车停在长安大戏院门口,彩彩把冯焕安置在轮椅上。那是个比一般轿车还贵的轮椅,会上下车,会爬楼梯。冯焕似乎知道自己还欠着彩彩一个回答,突然在她手上握了握。
一直把冯老板当长辈的彩彩明白这一来不好了,辈份变了。
进了剧场第二道门,彩彩看见他们是第一拨入场的观众。冯焕爱好不少,爱看球赛,爱逛古董市场,爱看京剧、昆曲,爱听相声,芭蕾和歌剧他也常常订票。就在他和她往第一排靠拢时,他向后扬起脸说:“你见过恐吓信吗?”
“你收到恐吓信了?”彩彩反问。
“小声点。”
他们在第一排和戏台之间行进。他们的座位是第一排五号七号。垂着的紫红色丝绒大幕看上去重得很,却不知被什么推出一个波纹,又推出一个波纹。从幕后传出胡琴的几声咿呀,不时有“嗵嗵嗵”的闷响——谁在台上翻了一串串跟斗。
“什么时候收到恐吓信的?”彩彩问。
“三个月前,我也回了信,他威胁我,我也威胁他。”
真的走进电视剧的故事里了。整个看戏过程,彩彩微微欠着脚跟坐在座位上。台上唱念作打,又是锣又是鼓,她随时准备蹬着一个锣鼓点飞起来,把来犯者放倒。这时候她知道冯焕挑就挑她是个女的,女保镖出人意料,会让对方麻痹轻敌,因此制胜的把握更大。谁会想到坐在一个瘫痪者身边,穿白色毛线外套,长着大圆脸蛋的女孩是个保镖?偷袭者一定会忽略她。他会在他们退场的时候偷袭吗?趁着人多,从老远抡过来几尺长的铁链,头端系一把大锁……或者斜刺里捅出一把短刀,高矮正好达到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脖子……
散戏时,直到彩彩看着冯焕上了车,坐稳,关了车门,她的牙关才松开。她有个毛病,一打比赛下牙必定去咬上牙。每次记者抓拍的照片上那个瘪嘴兜齿的女孩对于彩彩几乎是陌生的,她不能相信自己凶狠起来会那么走样。
彩彩刚要打开前门,冯老板有令了:“彩彩,来,坐这儿。”他现在要她保护,要她作伴,要她壮胆,还要她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热,冯焕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握得紧而又紧,过一会,又放开,轻轻地拍。不再是长辈对晚辈了。肯定不是。彩彩对曾经在冯焕身边做晚辈的那个自己有些缅怀。 

 
 第28章 
 
 


在一次听相声的时候,冯焕主动告诉彩彩,他发出去的那封信的内容。内容大致是“反恐吓”。对方恐吓说假如冯焕不出让那个预测六合彩软件的专利,他就会把冯焕在几年前贿赂沿海某省领导,低价购置地产,打着开游乐园的名义开赌场的事情举报出去。冯焕回信进行反恐吓,叫他最好先把老婆孩子都隐名埋姓转移,从此去过幸福的地下生活再举报他冯焕。因为他冯焕也掌握着他们在云南明里开酒店暗里设赌馆的事实。就是那个时候,冯焕开始面试贴身保镖。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在长安剧场看京剧。一进场冯焕的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息:“干嘛从侧门进?是躲着谁吧?”冯焕马上往后张望,进场的观众不多,个个看上去都若无其事,同时个个都暗含杀机。第二条短信息跟着到了:“别回头看,埋伏不在你身后,说不定就在你前面。”彩彩读了短信息之后,不由地也远近看了看。她握了握冯焕的手,让他别怕。第三条信息说:“新泡上的妞儿?块儿够足的!对女人的口味变了?”
冯焕飞快地发了一条回信:“有种露出狗头来!”
“你这双Belly皮鞋够漂亮的,不过白糟蹋在你这双脚上了。”
信息象子弹一样快,不胜抵挡。
“裤子是POLO吧?糟践了。你那腿也叫腿?穿什么不一样?”
冯焕又回一条信息:“躲在暗处算什么东西!”
对方气度比较大,不跟冯焕抬杠顶真,只是说他自己的。
“让你那妞儿换个打扮,她可不适合穿绿色,跟一棵巨大的大白菜似的。”信息评头论足。
冯焕把手机的信息亮给彩彩,彩彩一眼读完,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浅绿色运动外套。彩彩很少买衣服,曾经的运动服够她穿半辈子的。她看看附近几排已入座的观众,没一个人在摆弄手机。
“别往上看了。脖子都仰断了。能这么容易就让你看到吗?”信息说道。特别得意每条信息在他们这边引起的的强烈反应。
二楼看台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大部分成双结对。彩彩向冯焕建议,关上手机。一分钟不到,彩彩的手机来了短信息。这人就然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信息跟彩彩聊起来:“手上那块表是瘫子给你买的?太次了。他给他的女人从来没买过这么次的表。”伏击者离得很近,连她带的表都看得出。表确实是冯焕送她的,是某个公司的赠品,表面是黑色,镶了四块比钻石更亮的莫桑石。彩彩往“太平门”的门帘后面瞅一眼。几秒钟之后,短信息说:“怎么往那儿瞅?谁会藏在那儿?还不让灰尘给呛死!”她把轮椅推到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正要拐弯,又来了一条信息:“瞧你神不守舍的,留心脚下!”彩彩一惊,已经晚了,轮椅的轮子撞在一个障碍上,冯焕瘫痪的身子太无力被动,被抛起来,又被扔出去。
彩彩赶紧上去把他抱起来,直接抱着出了最靠近第一排的“太平门”。冯焕动动掸不得,狼狈不堪,粗口都出来了:“操你妈的彩彩,你把我撂下!我要你带着我逃跑吗?我倒想看看他能干什么?!……”
彩彩随他发脾气。她得把局势好好想一想。对方显然比冯焕下流卑鄙,是个无赖。也许他并没有布置杀手,只想玩垮冯焕的心智。但她怕的是万一。这是个肮脏的游戏,但她既然进来了,不能一招不过就出局。再说冯焕毕竟重残在身,孤苦伶仃,对方玩残废人,那是古老的一大缺德,彩彩那儿童式的保护欲和正义感都不能允许。
出了戏院,彩彩给司机打电话,司机却不接。他一定在某个吵闹无比的小馆子吃晚饭,听不见电话铃。彩彩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冯焕塞上后座,两只宽大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会儿。这一按似乎是有作用的,冯焕的面部肌肉松了下来,浅茶色镜片后面,两个眼睛里都是退让,退让到她的保护后面,由她包办他的一切似的。短信又来了:“轮椅不要了,Bally皮鞋也不要了?”她从窗口一看,一个剧场清洁工拿着一只鞋正站在出租车旁边。那是个六十多岁的清洁工,眼神是武丑的,过分精神灵活,脖子缩在双肩之间,一定是哪回翻跟斗没翻好,把脑袋永久地杵进去了。
“在哪儿捡到的?”彩彩接过鞋。
老清洁工指脚下的地面。
彩彩请老头儿帮忙,去把那个轮椅推出来。老头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轮椅。这时彩彩的手机咕咕地震动,这一条短信息说:“能让轮椅消失就能让你也消失。”
彩彩没让冯焕读这条短信。她发了一条回信,说:“这样逼一个残废人,能耐真大。”冯焕把后脑勺搁在那每天要搁置上百个后脑勺的出租车座的背上,一句话不说。
彩彩看了看他,也是一句话不说。这回是她主动,手碰碰他的手。车子走上春天夜晚的长安大街。她说:“没事了。别怕。”
不到十秒钟,信息参加到他们的谈话里,说:“现在知道怕了?事还没完呢。才刚刚开头。”他见她要删除那条信息,伸过手掌。她只好把手机给他。
他读了信息马上去看出租车司机。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司机,和北京成千上万的出租车司机毫无区别,永远默默地发着无名火。如此迅速,对位,准确的回应只可能来自于他。而绝对不可能是他。
冯焕读了那条信息便往车窗外看。彩彩也看看侧面的窗外,又扭头去看后窗。长安街上,下班高峰接着晚宴高峰,从一边街沿到另一边街沿,满满地都是将动不动的车。前后左右,任何车窗里都可能坐着这个偷袭者。可他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听见她刚才的话,怎么就插起嘴来了?
又是一条信息,直接回答了彩彩和冯焕的疑问。它说:“往哪儿找?找不着的。因为报应无处不在。别以为你缺德丧良只有天知地知。”
“不用理他。”彩彩说。她把两个手机都关了。
出租车的斜后方,一声喇叭长啸。冯焕一个机灵。她再次按了按他的手。另一侧也响起喇叭。两侧的喇叭一唱一和,叫得十分难听。彩彩把窗子打开,想看看恐怖分子到底在哪辆车里。
冯焕大声叫道:“关窗!”
彩彩已经找到了正在怪叫的那辆灰色奥迪。
冯焕有大喊一声:“彩彩,叫你他妈的关窗!”
司机不高兴了,嘟哝着说有什么病啊,嚷得他差点把油门当刹车踩。
彩彩顾不上跟冯焕计较,也不理司机。她在想,也许所有短信息都是自言自语,它插进他们车内的谈话只是巧合。写手可能是把它们事先写好的,现写谁能写那么快?……
快到西单的时候,冯焕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往金融区一家酒店开。那家酒店的大堂在二楼,一楼只有个不起眼的小门廊,其实是个电梯间。门廊里放着长短沙发、仿冒雕塑、绢绸花卉。
冯焕在长沙发上坐下来,让彩彩呼叫自己的司机。在等车来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尽一个瘫痪者最大的力气往大理石地面上一砸。手机价值四千多,现在那几十种功能都碎了。他让彩彩把变成了好几块的手机捡起来,交到他手里。他接过手机,胳膊往回拉,脑袋向侧面略偏,但他的瘫痪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使他无法把掷铅球的预备动作做得完美。那手机从他手里再次飞出去,砸在对面的墙上。彩彩看着它从墙上溅起、落地。如果手机有五脏六腑,有头有脸,一定给砸得脑浆四溅,一团糟泊了。
冯焕在司机把他和彩彩送到国际俱乐部酒店时对他说:“你回家吧,明天不必来了。”
“您明儿不用车?”司机说。
“用车,但不用你。”
司机还不明白自己跟随冯总鞍前马后的五年已经结束,问冯总后天要不要他上班,如果不需要,他想陪儿子去沈阳的姥姥家玩一两天。
“那你就好好呆在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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