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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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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一郎。那酒量可不小。肯定会让你妈妈头疼的。”
“女人根本不懂我们男人喝酒的事。”一郎说。把注意力转向了面前的午饭。可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说:“外公今晚要来吃晚饭。”
“是的,一郎。估计仙子小姨会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
“仙子小姨买了一些清酒。她说外公和大郎姨夫会把它们都喝光。”
“呵,我们也许会的。我想女人们也会喝一点。但是她说得对,一郎,酒主要是给男人喝的。”
“外公,如果女人喝了酒会怎么样?”
“嗯,说不好。女人不像我们男人这样强壮.一郎。所以她们可能很快就喝醉了。”
“仙子小姨会喝醉!她只喝一小杯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笑了一声。“是的,很有可能。”
“仙子小姨醉得一塌糊涂!她会唱歌,然后趴在桌上睡觉!”
“看来,一郎,”我仍然笑着说,“我们男人最好把酒看牢了,是不是?”
“男人更强壮,所以能喝更多的酒。”
“没错,一郎。我们最好把酒看牢了。”
然后,我思忖了片刻,又说:“我想你现在有八岁了,一郎。你正在长成—个大男子汉。谁知道呢?说不定今晚外公会让你喝几口清酒呢。”
外孙以一种有点害怕的表情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朝他微笑.然后扫了一眼旁边大窗户外面的浅灰色天空。
“你从来没见过你的舅舅健二,一郎。他在你这个年纪,也跟你一样高矮,一样结实。我记得他第一次喝清酒时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一郎,我保证让你今晚尝尝酒味儿。”
一郎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妈妈那儿会有麻烦。”
“别担心你妈妈,一郎。外公对付得了她。”
一郎厌烦地摇摇头。“女人永远不懂男人喝酒的事。”他说。
“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尝尝清酒了。别担心,一郎,就把你妈妈交给外公好了。我们可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是不是?”
外孙继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大声说:
“仙子小姨会喝醉!”
我笑了。“我们等着瞧吧,一郎。”我说。
“仙子小姨会醉得一塌糊涂!”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们正在等冰激凌的时候,一郎用若有所思的语气问道:
“外公,你知道野口佑次郎吗?”
“你肯定是指野口由纪夫吧,一郎。不,我跟他不认识。”
外孙没有回答,似乎在专注地研究旁边窗玻璃上他的影像。
“今天上午,”我继续说,“我跟你妈妈在公园里谈话的时候,她似乎脑子里也想着野口先生。估计大人们昨晚吃饭的时候谈论过他,是不是?”
一郎继续望着自己的影像,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我:
“野口先生像外公一样吗?”
“野口先生像我一样?啊,至少你妈妈就不是这么认为的。那只是我有一次对你大郎姨夫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妈妈似乎把它看得过于认真了。我不太记得我当时在跟大郎姨夫说什么了,但外公碰巧说他跟野口先生那样的人有一两个共同点。现在你告诉我,一郎,昨晚大人们都说什么了?”
“外公,野口先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很难说得准,一郎。我并不认识野口先生。”
“那他是个坏人吗?”
“不,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非常努力地做着他认为
最有益的事情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一郎,战争结束后,情况变得很不一样。野口先生创作的歌曲曾经非常出名,不仅在这个城市,而且在整个日本。收音机里播,酒馆里也唱。你舅舅健二他们在行军中和作战前也唱这些歌。战后,野口先生认为他的歌——唉——是一种错误。他想起所有那些被杀害的人,所有那些跟你年龄相仿却失去了父母的小男孩,一郎,他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认为自己的那些歌或许是个错误。他觉得他应该谢罪。向每一个离世的人谢罪。向那些失去双亲的小男孩谢罪。向那些失去像你这样的小男孩的父母谢罪。他想对所有这些人说声对不起。我认为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野口先生绝对不是个坏人,一郎。他有勇气承认他所犯的错误。他很勇敢,很高尚。”
一郎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视着我。我笑了一声,说:
“怎么啦,一郎?”
外孙似乎想说话,却又转过去看着他映在窗玻璃上
的脸。
“你外公说自己像野口先生,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我说,
“他只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下次你再听见你妈妈讲到野口先生,就把这话告诉她。从她今天上午说的话来看,她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你怎么了,一郎?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吃过午饭,我们在市中心的店铺里逛了逛,看玩具,看图书。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在樱桥街一家时髦的餐厅又请一郎吃了一客冰激凌,然后我们就前往大郎和仙子在泉町的公寓。
你可能知道,泉町如今成为家境良好的年轻夫妇非常热衷的一个地方,那里确实有一种干净体面的氛围。但是吸引年轻夫妇的大多数新建的公寓楼,在我看来缺乏想象力,很压抑。就拿大郎和仙子的公寓来说吧,是三层楼上一套狭小的两居室,天花板很低,能听见隔壁人家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楼房和窗户。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这套房子憋屈,我相信这并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我那座宽敞的传统老宅。不过,仙子似乎对她的公寓感到很得意,嘴里不停地赞扬它的“现代”特征。房子看上去很容易保持干净,通风也很好,特别是整个公寓楼的厨房和浴室,全是按西方风格设计的,就像我女儿说的,比起我那座房子里的设施来,不知道要实用多少倍呢。
厨房虽然方便,毕竟还是太小,那天晚上,我想进去看看
两个女儿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却似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这个,还因为两个女儿看上去都很忙,我就没有跟她们
多聊。但我还是说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一郎今天告诉我,他很想尝尝清酒呢。”
节子和仙子并排站在那里切菜,都停住手,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我们不妨就让他喝一点尝尝,”我继续说道,“不过也许应该用水稀释一下。”
“对不起,爸爸,”节子说,“您是说让一郎今天晚上喝酒?”
“就喝一点点。他毕竟一天天在长大。不过我说了,你最好把酒稀释一下。”
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下目光。仙子说:“爸爸,他才八岁。”
“只要你用水稀释一下就没关系。你们女人可能不理解,但这些事情对一郎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自尊心。他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爸爸,这真是胡说,”仙子说,“一郎只会感到不舒服。”
“不管胡说不胡说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们女人有时候不能充分理解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我指着放在她们头顶格架上的那瓶清洒,“一小滴就够了。”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仙子说道:“节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听见从我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大郎和我外孙的欢笑声。我压低声音,接着说道:
“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一心盼着呢。你们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理解别人的自尊心。”
我又准备离开,这次是节子说话了:
“爸爸这么体贴地考虑到一郎的感受,真是太难为他了。不过,是不是最好等一郎再长大点呢?”
我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吗,我记得当年健二这么大的时候,我决定让他尝尝清酒,你们的妈妈也是这样反对的。结果,喝一点酒并没有给你们的哥哥带来什么害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在这样琐碎的争论中提到健二。是的,我记得我当时对自己非常恼火,很可能投有注意听节子下面的话。我记得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毫无疑问,爸爸在培养哥哥上是很用心思的。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我们发现至少在一两点上,倒是妈妈的观点更加正确。”
说实在的,也许节子并没有说出这样令人不快的话。也许我把她说的话完全理会错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仙子对姐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厌倦地转回去继续切菜。而且,我也不会认为大家好好地交谈着,节子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当我想到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节子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言词时,便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的。总之,我记得节子最后说道:
“而且,恐怕池田也会希望一郎长大一些再喝酒的。但是爸爸这样体贴一郎的感受,真是太用心了。”
我担心一郎听到我们的谈话,而且不愿意给我们难得的家庭聚会罩上阴影,便没有继续争论,离开了厨房。我记得我后来就跟大郎和一郎坐在客厅里,一边等晚饭,一边愉快地聊天。
过了一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坐下来吃饭了。这时,一郎伸出手,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上的酒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朝他微笑,但什么也没说。
女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大家就轻松自如地聊了起来。大郎给我们讲了他一位同事的故事,把我们全都逗笑了。那位同事愚蠢得可笑,再加上运气不好,总也完不成任务,并因此而出了名。大郎讲这个故事时,说道: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们的上司也开始叫他‘乌龟’。最近一次开会时,早坂先生没有留神,竟然张口宣布道:‘听完乌龟的报告,我们就休会吃午饭。”
“是吗?”我有些吃惊地大声说。“真有意思。我以前也有一位同事叫那个外号。原因似乎也大同小异。”
大郎好像对这一巧合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礼貌地点点头,说道:“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我们也都叫他‘乌龟’。实际上,就像每个团队都有一个天然的领袖一样,似乎每个团队也有一个‘乌龟’。”
然后,大郎又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啦,现在想想,女婿的话完全正确。由同类人组成的团队。几乎都有自己的“乌龟”,虽然并不总叫这个名字。比如,在我的学生中间,就是绅太郎担当这一角色。这不是否认绅太郎的基本能力,可是跟黑田之类的一比,他的才华就逊色多了。
我想,总的来说,我并不欣赏这个世界上的“乌龟们”。人们也许赞赏他们的吃苦耐劳和他们的求生能力,却怀疑他们缺乏坦诚,善于欺骗。最后,人们会唾弃他们打着事业的名义而不肯冒险,或为了他们声称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理念而退缩不前。乌龟之流永远不会成为某个重大灾难的牺牲品,就像杉村明在改造河边公园的计划上遭受重挫那样。然而同样,虽然他们有时也能混成个老师之类,获得一点地位,但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任何超凡脱俗的成就。
我承认,在毛利君别墅的那些年里,我是很喜欢乌龟的,但是我从来投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是由我们关系的性质决定的,我们的友谊,是从乌龟在竹田公司受迫害的时候开始建立,又在初入别墅,乌龟艰难起步的那几个月里逐渐牢固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友谊形成了固定模式,他始终对我给予他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支持”感激不尽。后来他已经掌握技巧,知道怎样作画才不致引起别墅其他人的敌意,而且他凭自己随和的、乐于助人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但是他仍然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我说:
“我太感谢你了,小野君。多亏了你,这里的人才这样善待我。”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的激励,显然他永远不会考虑离开竹田大师的公司,投师于毛利君的门下。他对迈出这冒险性的一步犹豫再三,可是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他便从没有怀疑过当初的决定。是的,在很长时间里——至少在最初两年——乌龟对毛利君恭敬有加,我记得他无法跟我们的老师对话,只会唯唯诺诺地说“是的,先生”或“不,先生”。
那些年里,乌龟继续像以前那样慢悠悠地作画,但这并没有激起任何人的反感。实际上,很多人的工作速度都很慢,而且这帮家伙还喜欢取笑我们这些作画敏捷的人。我记得他们称我们为“机械师”,把我们有了灵感之后的专注、狂热的工作方式比作一个蒸汽机驾驶员,不断地往火里添煤,生怕机器随时都会熄火。我们反唇相讥,把这帮磨洋工的人称为“后退者”。“后退者”原本是别墅里用来形容这样一个人的:他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作画,周围都是对着画架工作的人,他却总是每过几分钟就要后退几步,观察他作品的效果——结果,他就总会撞上在他身后工作的同事。当然,这么说是很不公平的,不能因为某个画家愿意从容不迫地作画——用比喻的说法,就是后退几步——就说他行为孤僻,但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里的挑衅性。是的,我记得我们经常说说笑笑地拿“机械师”和“后退者”来打趣。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为“后退”感到愧疚,因此,我们工作时尽量避免挤在一起。在夏季的几个月里,许多同事把画架支在阳台上,彼此拉开距离,或者就在院子里,另一些人则坚守在许多房问里,因为他们喜欢根据光线的变化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我和乌龟总喜欢在那间废弃的厨房里工作——那是别墅侧翼一座很大的、类似谷仓的附属建筑。
进门时脚下是踩实的泥地,再往里走,是一个垫高的木板平台,很宽,放得下我们的两个画架。房梁很低,有许多挂钩——可以把锅和其他炊具挂在上面——墙上有竹架子,正适合我们放置画笔、抹布和颜料什么的。我还记得我和乌龟把一个发黑的大罐子灌满了水,拎到平台上,挂在那个旧滑轮上,我们作画时,它便悬在我们肩膀的高度。
我记得一天下午,我们像平时一样在厨房里作画,乌龟对我说:
“小野君,我对你现在的作品感到很好奇,肯定不同一般。”
我笑了,眼睛没有离开我的画布。“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做一个小实验,仅此而已。”
“可是小野君,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你这么专注地工作了。而且你要求保密。你已经至少两年没有要求保密了。自从你开始为第一次画展准备那幅《狮舞》之后,就再没有过。”
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偶尔,一位画家觉得某件作品在完成前会受某种评论的干扰,便要求对那件作品“保密”,大家便知道,在画家撤回他的要求之前,谁也不能看那幅作品。大家这样密切地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这是一种合理的安排,使画家有自己的探索空间,而不用担心出洋相。
“真的这么引人注目?”我说。“我还觉得我把自己的兴奋掩饰得很好呢。”
“小野君,你一定忘记了,我们已经肩并肩地在一起作画快八年了。嗯,没错,我看出这幅画不同一般。”
“八年了,”我说,“我想是的。”
“投错,小野君。跟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一起工作,是我的荣幸。偶尔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但实在是一种很大的荣幸。”
“你过奖了。”我微笑着说,一边继续作画。
“没有过奖,小野君。真的,我觉得,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的作品在我眼前不断激励着我,我绝不可能取得这样的进步。你无疑注意到了,拙作《秋日的姑娘》从你的杰作《日落的姑娘》里获得了多少灵感。小野君,这只是我试图仿效你的才华的许多尝试之一。我知道,只是一种单薄的尝试,但毛利君非常仁慈,夸奖说这是我的一个显著进步。”
“我不知道,”我停住画笔,端详着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也能给你灵感。”
我继续研究我那画了一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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