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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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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使我瞥见了外面的花园。然后她离开了我,说:“松田先生马上就来。”
我是住在森山诚二家别墅里时第一次见到松田的,我和乌龟离开竹田公司后就去了那里。实际上,当松田那天第一次到别墅来时,我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大约六年。那天上午一直下雨,我们一群人就聚在一间屋里喝酒、打牌,消磨时间。午饭后不久,我们刚要再打开一大瓶酒,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大叫大嚷。
那声音粗壮、果断,我们都沉默下来,紧张地面面相觑。因为我们脑海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是警察来找我们麻烦了。这当然是个完全没有根据的想法,我们并没有犯什么罪过。而且,如果在酒吧里聊天时有人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提出质疑,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振振有词地把他驳回去。可是,此刻意外地听到那个果断的声音喊着“家里有人吗”,我们一下子却暴露了内心的负罪感,想到我们喝酒到深夜,经常一觉睡到中午,在一座衰败的别墅里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一个离纱门最近的同伴才打开了门,跟那个喊叫的人说了几旬,然后转过身来说:“小野,一位先生想跟你说话。”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看见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面容消瘦的年轻人,站在宽敞的四方院子中央。我一直很清楚地记得跟松田的第一次见面。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他周围是一个个水洼,还有从别墅上方那些雪松上落下来的湿漉漉的树叶。他的衣着太时髦,不可能是警察。外套裁剪得有型有款,竖着高领子,帽子歪斜在眼睛上,显出一副俏皮的样子。我出来时,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不知怎的,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松田那副神态却使我立刻知道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他看见了我,便匆匆地朝阳台走来。
“小野先生?”
我问他有何贵干。他转过身,又朝院子里扫了一眼,然后微笑着抬头看我。
“一个有趣的地方。这里以前肯定是一座豪宅,属于一个大地主。”
“不错。”
“小野先生,我叫松田智众。实际上我们有过通信。我在冈田一武田协会工作。”
如今冈田一武田协会已经不存在了一是占领军的众多牺牲品之一——但你很可能听说过它,或至少听说过战前每年一次它举行的画展。那个时候,冈田一武田展览是本城绘画界和版画界涌现的艺术家们想要取得公众认可的主要渠道。这个展览名望很高,后来一些年里,本城的大多数一流画家都拿出自己的最新大作,跟那些新秀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就在松田来拜访的那个下午的几个星期前,冈田一武田协会曾写信跟我谈到这个展览的事。
“您的回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小野先生,”松田说,“所以我想登门拜访,弄清是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相信我在回信里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不过,非常感谢您的来访。”
他眼睛周围隐约浮现出一点笑意。“小野先生,”他说,“在我看来,您正在放弃一个提升自己名望的重要机会。因此请您告诉我,您一再表示不愿跟我们发生关系,这是您本人的想法吗?还是您的老师替您做了这个决定?”
“我当然要征求老师的意见。我最近那封信里表达的决定是正确的,对此我深信不疑。非常感谢您拨冗来访,但是很遗憾,我现在正忙着,不能请您进来。就祝您一切顺利吧。”
“等一等,小野先生,”松田说,笑容里嘲讽的意味更明显了,“不瞒您说,我并不关心展览的事。有资格参展的人多得是。小野先生,我之所以上这儿来,是因为我想见见您。”
  “是吗?真不敢当。”
  “是的。我是想说,我看了您的作品很受触动。我相信您是很有天分的。”
“您过奖了。我无疑是多亏老师的精心调教。”
“那是那是。好了,小野先生,我们忘掉这个展览吧。请您理解,我并不是只在冈田武田协会当一个办事员。我也是真正热爱艺术的。我也有我的信念和热情。每当发现某人具有令我兴奋的才华时,我就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才好。我很愿意跟您交换一些想法,小野先生。这些想法您也许从未有过,而我慎重地认为,它们肯定对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发展大有好处。我现在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请允许我至少留下我的名片吧。”
他从钱包里掏出名片,放在阳台的边缘,然后很快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在院子里刚走到一半,他又转过身,大声对我说:“请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小野先生。我只是希望跟您交换一些想法,仅此而已。”
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们都还年轻,雄心勃勃。昨天,松田看上去判若两人。他身体欠佳,病病恹恹,原本帅气高傲的面孔如今也变了形,下巴耷拉着,好像跟脸的上半部脱了节。刚才前来应门的那个女人搀他进屋,扶他坐了下来。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时,松田看着我说:
“你倒好像还挺硬朗的。至于我嘛,你看得出来,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是一天不如一天啊。”
我表达了同情,并说他看上去没有那么糟糕。
“别想骗我了,小野,”他笑着说,“我知道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看来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只能等着瞧,看我的身体是逐渐恢复呢,还是越来越糟。好了。别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话题了。你又能来看我真是令人惊喜。我们上次分手好像并不愉快。”
“是吗?我可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吵架了。”
“当然没有。干吗要吵架呢?我很高兴你又来看我。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肯定有三年了。”
“我想是的。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想过来看你,但总是这个事那个事的……”
“当然当然,”他说,“你的事多。请你千万原谅我投能去参加美智子的葬礼。我本来想写信表达我的歉意的。事实上,我是几天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后来,不用说了,我自己的身体……”
“当然,当然。其实,我相信铺张隆重的葬礼会让她感到不安。而且,她肯定知道你是一直牵挂着她的。”
“我还记得你和美智子当初走到一起的情景,”他笑着说,兀自点着头,“那天我可真为你高兴啊,小野。”
“是的,”我说着也笑了起来,“你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媒人。你那个叔叔根本就办不了事。”
“没错,”松田笑微微地说,“你一说我都想起来了。他太不好意思了,一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脸就涨得通红。你还记得那次在柳町饭店商量婚事吗?”
我们都大笑起来。然后我说:
“你为我们做了很多。我都怀疑,如果没有你,事情还能不能办成。美智子总是对你心怀感激。”
“真残酷啊,”松田叹着气说,“战争把一切都毁了。我听说是一次疯狂的突袭。”
“是的。别人几乎都投有受伤。就像你说的,真残酷啊。”
“对不起,我又勾起令人痛苦的事情来了。”
“没关系。跟你在一起回忆她也是一种安慰。我又想起了她过去的样子。”
“是的。”
女人端上了茶。她把托盘放下时,松田对她说:“铃木小姐,这是我的一位老同事。我们过去关系很好。”
她转向我,鞠了一躬。
“铃木小姐既是我的管家,又是我的护士,”松田说,“我现在还活着多亏了她。”
铃木小姐笑了一声,又鞠了一躬,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我和松羽默默地坐在那里,都望着铃木小姐刚才打开的纱门外面。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双草鞋放在阳台上晾着。但是花园本身我看不见多少,一时间,我很想站起来,走到外面的阳台去。可是想到松田肯定想陪我出去,而他的身体又不允许,我便坐着没动,心里猜想花园是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松田家的花园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有品位:地上铺着柔软的青苔,种着几棵形状优美的小树,还有一方深深的池塘。跟松田一起坐在那里,我偶尔听见外面传来泼溅的水声,我正要问他是不是养了鲤鱼,他却说话了:
“我刚才说,我现在活着多亏了铃木小姐,这一点也不夸张。她不止一次起了关键的作用。你知道的,小野,虽然时运不济.但我好歹还有一些积蓄和财产,因此还能雇得起她。别的一些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算不上富裕,但如果我知道某个老同事有了难处,还是会尽量帮助的。毕竟,我没有孩子,把钱留给谁呢?”
我笑了一声。“你还是过去的那个松田。喜欢直截了当。谢谢你了,可是我来的目的不是这个。我也好歹积攒了一些财产。”
“啊,这使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中根吧?就是南帝国学院的校长?我还经常见到他。这些日子,他过得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当然啦,他表面上还撑着,实际上全靠借钱过活。”
“真可怕。”
“发生了一些很不公正的事情,”松田说,“不过,我们好歹保住了自己的财产。小野,你就更有理由庆幸了。你看上去还保住了你的健康呢。”
“是的,”我说,“我确实有很多理由庆幸。”
外面的池塘里又传来了泼溅的水声,我想可能是小鸟在水边戏水。
“你花园的声音跟我那里很不一样。”我说,“只要听声音,我就知道我们是在城外。”
“是吗?我都不记得城市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最近几年,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这座房子和这座花园。”
“实际上,我确实是来请你帮忙的。但不是你刚才暗示的那件事。”
“看得出来你不高兴了,”他点着头说,“还是过去的老样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然后他说:“那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是这样的,”我说,“小女仙子,目前正在谈论婚事。”
“是吗?”
“不瞒你说,我有点替她担心。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战争把她给耽误了。不然,她这会儿肯定早就嫁人了。”
“我还记得仙子小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眨眼都二十六岁了。正像你说的,战争把事情都耽误了,甚至把大好的前程都耽误了。”
“她去年差点儿就结婚了,”我说,“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婚事没有谈成。既然聊到这个话题,我倒想问一句,去年有没有人为仙子的事来找你?我没有冒昧的意思,只是……”
“一点也不冒昧,我完全理解。可是,没有,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病得很重。即使有侦探来找,铃木小姐也肯定会把他打发走的。”
我点点头,然后说道:“今年也许会有人来拜访你。”
“哦?那好,我肯定只会说你的好话。毕竟,我们曾经是很好的同事。”
“太感谢了。”
“你来看我让我很高兴,”他说,“不过牵涉到仙子小姐的婚事,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也许我们分手的时候不是很愉快,但那样的事不应该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不用说,我肯定只会说你的好话。”
“对此我没有怀疑,”我说,“你一向是个宽厚仁慈的人。”
“不过,如果这件事让我们俩又聚到一起,我倒也蛮高兴。”
松田费力地探过身,开始给我们的茶杯里添水。“原谅我,小野,”他最后说道,“我觉得你好像还有什么心事。”
“是吗?”
“请原谅我这样冒昧地追问,但是铃木小姐很快就会进来,警告我应该回去休息了。恐怕我不能陪客人多呆,哪怕是过去的老同事。”
“当然,非常抱歉,我真是太不周到了。”
“别说傻话,小野。你暂时还不用离开。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说就赶紧说吧。”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说道:“天哪,你好像被我的无礼吓呆了。”
“没有没有。是我太不周到了。不过,事实上我只是来谈论我女儿的婚事的。”
“明白了。”
“不过,”我继续说。“我原本想把一些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提一下。你知道,目前的婚事调查可能会比较微妙。希望你到时候谨慎地回答那些询问,我将感激不尽。”
“没问题。”他望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极度谨慎。”
“特别是,跟过去有关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松田说,口气变得有点冷淡,“关于你的过去,我只会说好话的。”
“当然。”
松田继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这三年里,我几乎没有走出这座房子,”他说,“但我们国家发生的事情我还是有所耳闻。我意识到,如今那些人因为你我这样的人过去引以自豪的事情而谴责我们。我猜想你就是为这个而担心,小野。你大概认为,我赞扬你的那些话其实正是最好被人忘记的。”
  “不是这样,”我赶紧说道,“你我都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东西。不过牵涉到谈婚论嫁,还是应该谨慎行事。你让我放心了。我知道你会像过去一样公正地做出你的评价。”
“我会尽力的,”松田说,“不过,小野,有些事情我们应该引以自豪。千万别在意如今的人怎么说。过不了多久,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这样的人就能因为我们过去的努力而昂首挺胸。我只希望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我希望看到我毕生的努力得到承认。”
“当然,我也是同样感受。至于婚事……”
“不用担心,”松田打断了我的话,“我会尽力谨慎回答的。”
我鞠了一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
“小野,如果你对过去有这份担心,是不是最近一直在拜访以前的其他熟人?”
“实际上,你是我拜访的第一个。我们过去的老朋友,现在许多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黑田呢?我听说他就住在城里。”
“是吗?我一直没有跟他联系,自从……自从战争开始之后。”
“如果担心仙子小姐的终身大事,恐怕最好把黑田找出来,不管有多么费事。”
“是的。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明白了。但愿他们的侦探也跟我们一样找不到他。不过,有时候那些侦探是很有办法的。”
“是的。”
“小野,你的脸色真难看。你刚进来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健康。这就是跟一个病人呆在一问屋里的结果。”
我笑了,说:“才不是呢。只是孩子的事确实让人操心。”
松田又叹了口气,说:“有时候别人对我说,我这辈子过得挺亏,没有结婚,投有孩子。可是我看看周围,似乎生孩子除了操心没有别的。”
“事实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过,”他说,“想到可以把财产留给孩子,倒也是一个安慰。”
“是啊。”
几分钟后,正如松田预言的,铃木小姐进来了,对他说了几句话。松田无奈地笑着对我说:
“我的护士来接我了。当然啦,欢迎你留在这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请原谅我失陪了,小野。”
后来,我在终点站等汽车把我送上山、送回城时,想到松田的保证,“关于你的过去,我只会说好话的”,我内心感到一阵宽慰。其实,就算我不去登门拜访,我也有理由相信他会这么做。但是跟老同事重新建立联系总是好的。总之,昨天的荒川一行还是很有收获。




一九四九年四月
一星期有三四个晚上,我仍然发现自己顺着那条小路,下山走到河边和那座小木桥,战前就住在这里的一些人依旧管那座桥叫“犹疑桥”。我们之所以还这么叫它,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过了桥就进入了我们的逍遥地,你会看见那些所谓良心不安的人在那里犹豫不决地徘徊,不知道是寻欢作乐地度过一晚上呢,还是回家去陪老婆。不过,如果有时候看到我站在那座桥上,若有所思地倚着栏杆,我可不是在那儿犹豫。我只是喜欢在太阳落山时站在那里欣赏景色,观察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
在我刚才过来的山脚下,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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