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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灵魂 李佩甫著-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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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把任秋风强拉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大廊柱的一旁,两人站在那儿,悄悄地观
察着那个香水柜台。

这时候的香水柜台,就象是一个课堂、或是一个办讲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
围有二三十位女性,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听这个眼里爬满了蚂蚁的姑娘在讲着什么。

江雪仍在柜台里站着。她身旁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由香水瓶组成的水晶玻璃
塔。那塔晶莹剔透,塔的每一个棱角都折射着迷人的流光溢彩,里边的液体或粉
红、或嫩绿、或绛紫、或米黄、或银白……就象是有千百个不同肤色的婀娜多姿
的女人在塔里翩翩起舞。

只听江雪说:“一位哲学家说,活着可以被理解为感觉着。感觉是什么?感
觉就是一种味道。美国的一项最新研究显示,女性身上如果涂了有个性特征的香
水,男性会觉得你比实际……年轻9 岁。”

江雪说:“女人的味道是千差万别的。您不用开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来的,
也叫魅力。您站在那里,自然就站出了一种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较纯比较正
的,您适合用CD,它凌,也烈,可以调出您内心的一些东西。这不是香水在起作
用,而是您的内心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您不用开口,往那儿一站,就先声夺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这时候,一个女孩说:“我呢,我呢,说说我。”

江雪说:“这一位,年轻,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点,回去一点正好,那就
用‘雅诗兰黛’吧,把你的‘善’提出来。人活泼,又善良,就是一个留有余味
的女孩。善是根基,又可以放射温柔,会时时让人想,让人念。一个让人时时回
想的女孩,是最有魅力的。”

江雪指着一位,说:“还有这位,是否可以用一点‘圣罗兰’,也叫‘鸦片
’。这种香水很跳、很个性,也很神秘。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辣,就是刺激,调
出了你内心的灵动。就象一个很有品的女性,偶尔叼了一支烟,那女人味,才叫
好呢。”

江雪又指一位:“那边那位,那么娴淑,那么静,我建议您用日本的‘三宅
一生’。它透视的是自然、纯粹的美。它调出了您内心的宁静,淡淡的,尤如泉
水一样的清纯,还有幽雅。就象是梦开了花一样……”

渐渐,围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柜台前涌动着,有些纷乱……

躲在廊柱后边的齐康民用赞叹的口气说:“怎么样,我从未看错过人!让她
当营业员,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我告诉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猫在
图书馆里……”

任秋风说:“——图书馆?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你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学生,我当然、当
然关心……是吧?”

任秋风望了他一眼,说:“哎,你怎么把胡子留起来了?也想赶时髦?”

齐康民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说:“怎么样,前卫吧?我告诉你,这就是
学院派。”

任秋风默默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她是个人才。是个商业奇才!”

齐康民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推荐的学生,论经商,她是排第一
的……”可他正说着,突然不说了,眼睛朝着香水柜台望去。

这时候,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拨开众人,一下子站在了香水柜
台前,他“砰!”地把一瓶香水放在柜台上,指着江雪的鼻子骂道:“你什么东
西?骗子吧?年轻轻的你就出来诈骗,你是人不是?!”

齐康民扭身就要冲上去,却被任秋风拽住了。他死死地拽住他,低声说:
“别慌,先看看再说。”

江雪的脸白了一下,仍然微笑着说:“先生,对不起,你有什么事么?”

那男子很粗鲁地说:“狗屁!你给我退了,你立马给我退了!什么东西,要
两千四百八,你劫路去吧!”

江雪低头看了一下,说:“先生,你别急。你要退我可以给你退,可这事,
你跟你爱人商量了么?这是她指名要买的……”

那男子手一摆说:“退退退,坚决退。就这么姆指肚一顶点小瓶,两千四百
八,顶我三个月的工资,你想让我喝西北风啊?”

江雪说:“退是没问题的。我们这里的任何商品,都是可以退的。这瓶香奈
尔五号,是你妻子坚持要买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那男子指着江雪喝道:“你怎么说的?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给你说,你胡吹八吹的,她都告诉我了!“

江雪说:“是的,我告诉她,香奈尔五号,是一位法国女子布瑞拉。夏奈尔
创立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国影星梦露是它的代言人……这香水很贵。可你的
妻子说,她就是仨月不吃饭,也要买一瓶。我曾劝她另选一种,可她说,她就喜
欢这个味。”

那男人吼道:“什么味?什么狗屁味?味能当饭吃么?你给她吹的天花乱坠,
她能不上你的当么?!”

江雪仍是不卑不吭地说:“先生,你要这样说,我给你退掉就是了。可我要
告诉你,你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爱你,是想把美展示给你……”

那男子喷着唾沫星子说:“我老婆我能不知道,还用你说?”

这时,江雪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女人,不吃不喝,也要买瓶
最好的香水,你说她是为什么?”

这一眼是极具杀伤力的!那男子一怔,说:“为啥?你说为啥?傻呗!”

江雪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瓶。尔后,
表演一般地伸出两只手臂,左右递着,让人们看了那小瓶……接下来,她的手象
玩魔术一般地翻转着,不知那瓶儿是怎么打开的,就见她两只手腕相互轻轻地碰
了两下,一股极为奇特的、迷人的香水味飘了出来…江雪说:“这就是香奈尔五
号。”

那气味让站在柜台周围的女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立时,周围哄声四起,女
人们群起而攻之:

“这还是个男人么?什么东西!”

“这种男人,只佩扔到粪坑里吃屎去!”

“这女人也真瞎了眼,嫁这样的男人,要是我,一天也不能过!”

“就是,买瓶香水,还巴巴地跑来退,啥人呢!人家把心都扒给他了,他还
不领情!……”

“这年头,好男人都死绝了!真气死人了。你不要,不要不是?我要,我要
了!我买了那怕是摔地上,也比让这样的男人瞎糟蹋强!”

那男子象是淹在唾沫星子里了……他回头四望,一下子显得狼狈不堪!此刻,
他的汗手紧紧地抓着那瓶香水,用哭腔说:“我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还不行
么?”

江雪轻声说:“先生,请你把手松开,别脏了它,这香水是很贵重的。不管
怎么说,它也是你爱人的一片心意。当时,她在这儿待了很久,我都被她感动了
……不过,你还退么?你要退,随时可以退。”

那男子象是被周围的目光锁住了,他走不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恨不能有
个地缝立马钻进去。他的手捧着那瓶香水,喃喃地、一叠声地对江雪说:“对不
起,对不起,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说着,就那么倒着身子,在女人那刀子
一样的目光中,很畏缩地退出去了。

就在那男子走后,江雪一下子卖出了七瓶香奈尔五号。

站在廊柱后的齐康民痴迷地望着江雪……这时,任秋风拍了拍他,说:“我
要重用她。你放心,我会重用她的。”



傍晚时分,齐康民象是踩着棉花一样,来到了香水柜台前。

他说:“我买瓶香水。”

江雪正勾着头对一天的票帐,她随口说:“请稍等,您要哪一种?”可是,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老师。老师显得很奇怪,他留胡子了。

脸刮得很干净,却留了一撮山羊胡儿。她笑了,说:“老师,你要香水干什
么?”

他说:“你不说香水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么?我皮肤太老了,换一层。”

她说:“换一层?”

他说:“换一层。”

她笑着说:“那你还不如镀镀。”

他说:“你度吧。”——两人都在开玩笑,却说的不是同一个字。

江雪在老师面前从没客气过,她说:“你开什么玩笑?整天邋邋遢遢的,去
去去,还不如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呢。”

他头上冒汗了,说:“我,我送人呢。”

江雪有点惊讶地望着他:“送谁?那我得好好替你选一选。”

他小声说:“我送给我的学生,不行么?”

江雪说:“学生?不是不让用香水么?那你送哪一种?…算了吧,老师,我
还不知道你?香水很贵的。”

他嚅嚅地说:“你不是说,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么?你用的是那一种?”

江雪说:“我呀,我从不用香水。”

他诧异地说:“你把香水说的那么好,为什么不用?”

江雪说:“我是卖香水的。”

他望着她,用欣赏的口吻说:“我看了,你是个天才。”

江雪有点伤感地说:“也就你这样说。明明是一筐烂杏,还说自己卖的是黄
桃。”

他说,“你记住我的话,在我齐康民的学生中,你是最有前途的。将来,足
可以打遍天下,一览众山小!”

江雪说:“算了,老师,别在这儿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走吧,要不,
让人看见了,会罚我钱的。”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江雪,晚上陪老师吃顿饭吧?”

江雪说:“你请客?”

他说:“那当然。”

江雪说:“请我们三个?”

他说:“不,就请你一个人。”

江雪一冷,眼里的蚂蚁一窝一窝蓝着。她说:“你是可怜我吧?算了,老师,
我晚上还有事。”

他走了,这会儿脚下已不是棉花,而是钉子。他就象是一只瘸脚老鹌鹑似的,
一歪一歪地走着。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江雪从商学院的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象是有感应
似的,往图书馆右边的台阶上看了一眼,见一个黑影儿在那儿蹴着。她迟疑了片
刻,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说:“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齐康民说:“我看星星。”

江雪说:“哪儿有星星?”

齐康民说:“不在天上,就在心里。”

江雪说:“你酸不酸哪?快起来吧。”

齐康民很听话地站起身来。江雪说:“老师,你别再送我了,我没事。”

齐康民叹一声,说:“江雪,我看过你的档案,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从小就
……”

江雪正色说:“谁是孤儿?我有父有母的……乱说。”

齐康民说:“好,我不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江雪望着远处的灯光,说:“老师,别再送我了。我实话对你说,在这个世
界上,敢对我怎么着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齐康民心里一寒,喃喃说:“我要是太阳就好了……”他想说,我就可以暖
暖你了。可他没敢说。

江雪说:“可惜你不是太阳。你要是太阳,早把我们烤(考)糊了。”

齐康民说:“你要相信……”

江雪截住了他的话头,说:“我当然相信。走吧,我送你。我送你好了。”

往下,就象是押送俘虏似的,江雪把齐康民送到了商学院家属院的楼门口。

在楼口处,江雪说:“老师,过去一直是你教育我们。现在我们已经走上社
会了…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你愿听么?”

齐康民说:“当然。你说。”

江雪说:“老师,你是个好人。做学问的人。你就好好做你的学问吧。以后,
你不要再到那里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那里,真的不适合你。

听我的话,别再去了。“

齐康民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是不是觉得…老师很无用?”

“不是的。是你人太好……好人也可以成为毒药。”说完,江雪指了指自己,
象恩赐什么似地,说:“要分手了,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抱抱我吧。”

齐康民看了一下四周,喃喃说:“就在这里么?”

江雪却毫无顾忌,说:“没事。就在这里。”

齐康民象大虾似的,弓着身子,伸出两手,很郑重地很笨拙搂了江雪一下…

…他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来找老师。”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十
分精致的小盒,递给了江雪。

这是一瓶香奈尔五号。

江雪笑了笑,接在手里,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齐康民呆呆地站在那里,
目送着一个单薄的人儿,朝着一片灯火走去。



任秋风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九月,天已有些秋意了。傍晚时分,热还是热,那一绺儿一绺儿的风里,竟
有了些许的凉爽。家属院门前的这条马路,又在加宽,一半能走一半不能走,所
以显得车来人往,拥挤不堪。街角的一栋高楼,初春时挖的地基,这会儿已高高
地立起来了,到处都在建设之中,浇灌水泥的压缩泵在空中刺耳地响着……半年
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回这个曾经的“家”。他是硬着头皮回来的。有些事情,
一旦正面对待,那话是很难说出口的。

门是自动开的。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着是不是敲门?门一下就开了。

苗青青淡淡地说:“回来了?”

任秋风生硬地笑了一下,说:“你没值夜班?”

“这星期没夜班。”尔后她说,“你要的文章,已经发了。”

任秋风点点头说:“我看到了,不错。那啥,效果很好。”

往下,屋里的空气有些稠,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两人都象是很费力地在找
话说……任秋风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干干地咳了两声,说:“你那职称,
评了?”

苗青青说:“评上了。我的票数最高。”

任秋风说:“评上就好。往后…你就是高级编辑了。”

苗青青说:“副高。就那回事吧。”

说着说着,任秋风的话突然拐弯了,他说:“……那个字,签了么?”

他的弯儿拐的太陡,苗青青没接上气,说:“哪个字?”

任秋风不知该怎么说了,他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就上次、说的……那
个字。”

苗青青回过味来了,却没接着往下说。她站起身来,到里屋转了一圈,拉开
床头柜的抽屉看了一眼……又重新走回来,说:“你那里越来越红火了。”

任秋风说:“就那样,还好。”

过了一会儿,苗青青说:“你,急着要呢?”

任秋风心里实在是着急,就说:“噢。”

苗青青说:“听说你那里进了三个女大学生,一个比一个漂亮……”

任秋风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只有沉默。可又觉得沉默不妥,就有些尴尬地
说:“也很、一般嘛。”

可苗青青话里的醋味却越来越浓:“不一般吧?有一个,挺会笑的,不还上
了中央电视台么。”

任秋风说:“那是广告。”

苗青青说:“哦,广告……”就这么,话是一瓣一瓣的,劈开了说的,底里
透着悲惊。片刻,她又接着说,“那份,不知丢哪儿去了。要不……你再写一份?”

任秋风着实有些恼火……可是,他又不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就硬着头
皮说:“也行。”这么说着,他又掏出一支烟,趁着掏烟的功夫,又从兜里掏出
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他是有备而来。他怕万一她说找不到了……结果,还真让他猜中了。他把这
份放在茶几上,说,“我带了一份。你看看,要没啥的话……签了吧。”

苗青青笑了,她眼里竟笑出了泪……她说:“到底是生意人了。”

任秋风很坦白地说:“是,我是生意人。”

苗青青用嘲讽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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