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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1-平步青云-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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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

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

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

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大两岁,人根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

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下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于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

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

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

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敢放屁”,则又何能力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

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

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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