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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苦难-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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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黎明。

早晨五点多,一起床就赶鸭子下田。下田后一小时,饭才会好,可以轮流回去吃饭。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好不“高兴”!在田里引吭高歌,手舞足蹈,不住地和歪嘴老伍和郭胖子开着玩笑,全然没有一丝悲伤……

灯明,你这家伙今天捡到钱了吧,这么高兴?郭胖子问我。

怎么不高兴?我哥快来了,我就要解放了……我嘻笑着回答。

可是,郭胖子和老伍哪里知道,在我心里,又是怎样的黯然啊!

之所以要强颜欢笑,瞒着小纪他们,是家里人的要求,他们怕小纪知道哥哥不在了,会落井下石,独吞这群鸭子。

父亲让我瞒到鸭子快可以卖了,到时会派人来浙江,再告诉小纪真相。

也就是说,还有20几天的时间,我得演一场戏,并且要在每一天都演好。

这,才是令人不堪的折磨呵!

端午节那天,我吃完午饭往回走,抽空到路边一个小店给家中挂了一个电话,安慰一下侄女和父亲。

打完电话走出店门时,赫然发现门外的路边站着歪嘴老伍,差点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家伙听得懂我家乡的方言,他会不会听到我和侄女的交谈了?

我问老伍,怎么不等我回去你再来(吃饭)?

人家肚子饿坏了,就趁鸭子们在休息,先回来一步哩。老伍咧着嘴回答,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敢断定他是否听到了我跟侄女小鹃的谈话,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是惴惴不安的,生怕老伍知道了“告密”。

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我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慢慢放了下来。

每一个白昼和黑夜,都是那么漫长

端午节,原是为了纪念屈原的,所以又有人称为“诗人节”。可是,对于我这一个所谓的“诗人”来说,这一个端午节,是我最为悲伤的节日。

从这一个端午节起,我再也没有吃过家里的一个粽子。

哥哥的死,对于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人亡家破的开始。

哥哥死了,而我却活着……我想起这半年多来为什么那么一个“死”字始终缠绕着我,比如我写的那篇《假若今天我就死去》;比如我在自己的《野火集》的封面上竟会选用了巴金的“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比如我在激愤中为金凤之死写下的另一首祭诗“什么时候我也想好好死上一次”……

哥哥死了,而我却活着……为什么要让哥哥死呢?难道真是我“引鬼进村”所遭到的报应?这一下,下园村那些诅咒过我的父老乡亲可开心了吧?他们一定(事实上也的确是)在幸灾乐祸,认为是“老天有眼”,谁让你这驼背敢向祖宗千年的规矩“叫板”呢?在我的家乡,被雷电打死的人,人们历来都认为这个人肯定是做了什么愧对上天的事情,才会被天“收去”……可是,老天也真是瞎了眼,为什么不把我这个“叛逆”收去,反而把死亡降在我原本不该死的哥哥身上呢?

哥哥死了,我却活着……这个世界是如此荒唐呵!人一说死就死了,就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哥哥的一生,就在那一声震天地裂地的雷声中结束了,哥哥被公认为是全村“最有本事”的人,可是,他又留下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呢,我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老天“收去”?我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哥哥死了……哥哥死了……从知道哥哥的死讯开始,死神的影子就一直跟随着我,噬咬着我,走在公路上,我害怕汽车把我撞了;走在河边,怕跌进河里淹死……是的,人是渺小的,死神是强大的!只是,亲爱的死神呵!你别太早把我的生命取去,我还有太多的责任与使命没有完成……

在对死神的恐惧中,在强颜欢笑的煎熬中,我度日如年地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每一个白昼和黑夜,都是那么漫长,漫长得几乎令人窒息!

第十章 欲哭无泪(7)

不知道是一次用药过量,还是其他原因,我们辛辛苦苦养的上千只鸭子只只得了豁嘴的怪症,下喙向上翻转扭曲,像人得兔唇一样,不仅难看,还影响它们采食。

这种怪症,谁都没见过,连养鸭的专业书籍上也找不到,这也就像老伍的歪嘴和我的驼背一样,成了无药可治的“终生残疾”。

小纪夫妻更是气急败坏,认为就是因为带了我和老伍这两个“破相的家伙”,才造成了鸭子的“破相”。

收购鸭子的鸭贩提前来看了看我们的鸭子,他们大都是小纪的老熟人,见了我们歪嘴裂唇的鸭子,都连连摇头,说小纪你他妈的别养鸭了,养了那么多年竟然会养出这样一批怪物,这样“破相”的鸭子,谁要?

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鸭当然会有人要,但价格肯定要大大低于一般的鸭子,这也就是说,我们投入的鸭苗、饲料,老伍、郭胖子的工资,这一两万元的投入,还有我和小纪夫妻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换来的可能就是只有两个字:亏本……

命运呵,你为何总是这样捉弄人呢?难道,就不能给我哪怕一点点的公平?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我们又开始“战略转移”。

一千多只鸭子,并且是长大了的一群鸭子,在我们的驱赶下,浩浩荡荡地向新的目的地进发。

小纪嫂留在大桥下看着行李,我和小纪老伍、郭胖子四个人,小纪在前,郭胖子殿后,我和老伍在中间,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手挥“白旗”,口里“呼嘘呼嘘”地驱赶着鸭子前进。

高速公路是新修的,还没有完全通车,所以车辆不是很多。

但即便车少,只要有一个司机开车经过时不耐烦地按了喇叭,都可能使鸭子受惊,使队伍大乱,甚至有的鸭子向路基下的田地狂奔而去。

这,是最要我们这些“鸭司令”的命的。

赶出一段路之后,天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鸭子们被雨淋得纷纷缩紧羽毛,“嘎嘎嘎”不安地大叫着,拥挤着,想要“造反”。

我们上蹿下跳,“白旗”舞得呼喇喇响,口中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竭力维持着鸭子们的秩序。

一辆该死的警车,它尖厉的鸣叫和车顶红黄蓝的闪烁灯光,一下子惊炸了我们的鸭群!

首先是郭胖子赶着的那一队“哗”的一下猛扑向老伍的那群,然后又波及我的这一群,恰好我这一群太靠近路的一侧,有几只鸭子一下子就被挤下了路基……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鸭群也朝着路基下的水田蜂拥而去!

我急忙跨过护栏,哪知刚跨过护栏,脚下就“哧溜”一下滑了出去,我几乎是倒翻着栽进了下面的水田里……

老伍赶下来,从泥水里把我拉了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老伍早已蹿到田中间在拼命地赶着鸭子。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扯掉沾满泥浆的碍事的雨衣(反正身上已经湿得差不多了),蹬掉灌满泥水的长筒靴,顾不上脱袜子卷裤管,一脚蹚进水田里,拼命驱赶起鸭子来……

那一天,我们四个人都成了泥人。

我身体最弱,感冒了。

这是我在浙江第二次感冒,却是第一次上诊所,还打了一针退烧针。

当天晚上,我们安家在一座低矮的桥下。

桥下有一块空地,旁边就是一条快涨到空地的河流。

河水浑浊,激流滚滚。

真担心这河水涨上来,把我们和鸭子冲走。

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吃完晚饭,我头痛欲裂,缩在被窝里,眼前尽是哥哥的身影……

“灯明,你哥哥死了!”小纪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昏昏沉沉中震醒……

我哥死了?!不可能吧?我故作惊愕。

我刚打了电话了,是真的。我就怀疑这一段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哥,就往别人那里打了电话……这下怎么办呵?你哥死了……说着,小纪“哇”的一下哭开了。

接着,小纪嫂,老伍也放声哭了起来。

郭胖子没有哭。

我,也没有哭。

小纪终于知道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哗哗”奔流的河水,像一截木头……

半夜里,小纪他们都睡过去了,我悄悄起身,上了公路。

天上飘着小雨,夜黑得看不到一盏灯火,像一座死人的坟墓。

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在公路上走啊,走啊……

不知走了多久,雨开始下得大了起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灯的所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收费站。

这是一个尚未投入使用的新的收费站,我走进玻璃亭子,靠在冰凉的玻璃上,仰望头上亮得有些炫目的灯火,口中喃喃地念着:哥哥死了……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雨“哗哗”地在灯光下倾泻下来,划出惨白的线条,无数的泪水在我心头激荡,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却哭不出来……

很久,很久,我才从欲哭无泪的悲恸中平静下来:哥哥死了……哥哥是代我死的……哥哥到底要以他的死来启迪我什么呢?……

雨,依旧“哗哗”地倾泻着;夜色似乎越来越浓——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第十章 欲哭无泪(8)

天亮以后,小纪发现我不在,大惊。

他赶忙叫上老伍和郭胖子,沿着河边分头寻找——他以为我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据最新统计,中国每两分钟有一个人自杀死亡,每年有28万人死于自杀。

但是,我,活着……

每一个人,我是千百年进化……

我继续挥着“白旗”,继续风里来雨里去,继续忍受着小纪的谩骂,也继续在天地间高歌“月亮出来亮光光,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终于,在得知哥哥的死讯第18天后,我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哥哥的妻弟和连襟,他们前来和小纪一起处理这批绝对亏本了的鸭子。

他们替了我半天的工作,在田里上蹿下跳,一样气喘吁吁,满身泥水。

哥哥的妻弟满头是汗,说,这么难放的鸭子,给我2000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

这两个多月,你真是辛苦了!哥哥的连襟由衷地说了一句理解我的话。

他俩给了我路费,让我先回家,剩下的事情由他们来办。

原本想放完鸭子好好去嘉兴城里逛一逛,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南湖,然而,这时的我,又哪有心思呢?

我甚至顾不上在嘉兴找旅馆住上一晚,好好洗涮一下身上的风尘,就匆匆地踏上回家的列车。

我在日记本上,留下了最后一则“漂泊日记”:

1996。7。5 星期四 阴

总算到头了!

天依然阴沉着,阳光在云层间极力挣扎,犹如我已憔悴不堪的心。过去的像一场梦,一场消失得太快太早的梦,未来呢?

哥,我来看你了……

回到家中,读到王国维的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长久黯然无言。

“果实,如果秋天死了

埋葬掉一半,请为我留下另一半……”

偶然间,我听了一盘录音带,是自己以前录下的一段广播节目——友人凡诗朗诵的我寄去的《果实》。

整首诗只听得到这两句,后面,是长长的哀乐。

一定是有人认为这是一盒空磁带,把它拿去录了哀乐,在哥哥的葬礼上播放。

我一遍遍地听着录音机里凡诗为我重复着的这两句诗,一遍遍地,忍受着内心被撕裂的巨痛……

这是一种怎样悲哀的预言呢?

是的,哥哥和我,是同一个“死去的秋天的果实”,哥哥是被上苍取走的一半,我是留下的另一半。

既然留下了,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我一个人,悄悄地上了山,找着了哥哥的墓地。

——哥,我来看你了……

——哥,你看看我吧,我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在浙江吃的怎样的苦呵?……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我想见你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呵!……

——哥,你出来,出来陪我说一句话吧,我想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

哥哥,沉睡在黄土下的哥哥,还会再回答我么?

默默地,我在墓前跪了下去。

我真想痛哭一场……

然而,没有泪水。我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我连我亲妈死都没这么哭过!……哥的一位朋友说。

你哥真是个好人哩!我没钱没米,找你哥,碰上村部也没钱的时候,你哥就从自家拿米给我,从自己的口袋中掏钱给我……村里唯一的五保户“玉仔婶”在我面前谈起哥哥大水时,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唉,大水死得真是可惜!不管对谁,不管贫富贵贱,他都从不摆官架子,从来都一样看待……一向心高气傲的七旬老人“何弟仔”,叹息着对我说。

你哥死时,我都想去送他,又怕人家说我巴结当官的……和大贵一起混的小龙告诉我。

小龙和大贵在村里被人视为“二流子”,但哥哥大水并没有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逢到他们有事来找他,他都尽力给他们办理,如果碰上吃饭,总是硬把他们拽到饭桌上,一起吃饭。

我们家,经常像一个小饭馆。

哥哥死在村外,尸体要进村时,一样有人想阻拦,但没有拦住。

哥的生前好友H亲自为哥主持丧事。

H是镇上的干部,早年派驻村里,据说正是他,以并不太光明的暗箱操作手段把哥哥送上了村长的宝座,而现在,又是他,亲手“葬送”他的好朋友。

镇政府为哥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镇上几大领导班子的头儿都来了。

全镇十多个村也各派代表前来。

你哥的追悼会是“镇长级别”哩!一位致悼词的领导事后对我说。

在我们镇的历史上,镇政府如此兴师动众为一个人的死召开追悼会,还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为一位殉职的乡长。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哥哥的死,真可以说是轰轰烈烈了。

然而,哥哥死得太不是时候了——父亲老迈,弟弟残疾,二女儿和小儿子即将初中和小学毕业,大女儿即将谈婚论嫁,这所有的亲人,哪一个不要依靠他这一个主心骨?

第十章 欲哭无泪(9)

我们家的顶梁柱,在一夕之间轰然坍塌了……

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1)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或许不是亲人的生离死别,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情与冷漠。

而我,尽管曾被伤害过,但多年以后,我谅解了我的嫂子和姐姐们。

因为,我不想也用无情与冷漠,去制造另一种伤害。

宽容,应成为每一个人应有的品格。

——沙漠舟

爱情,时代强加在哥哥身上的悲剧

谁又能想象得到,我的哥哥,一家之长和一村之长,一个40多岁的成熟男人,在他死之前,竟然想要和另一个女人私奔!

是的,私奔!

“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先生这样说过。

哥哥的悲剧呢?

1953年,哥哥在浙江出生,童年时随改嫁的母亲跟了我的生身父亲。小学读完,成绩优秀的他,因为要帮着养家糊口,被父亲赶下了田。

少年的他,第一次承担了贫穷年代强加在他身上的悲剧——失学。

如果哥哥能继续读书的话,以他的聪明和才干,必定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而不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老大哥。

哥哥极有艺术天分,他十分爱好文学、音乐、戏曲、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经济有了一些好转,哥哥便毫不吝惜地买了大量的诸如《十月》、《收获》、《小说月报》、《散文》、《大众电影》等杂志。他经常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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