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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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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审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在我们冷眼中;她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暮春。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记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给刘越捺到长凳上;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噘;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极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小穗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拚命地舞动;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桔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恋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 
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哇?” 
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足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但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小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娥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卜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便去了街道派出所。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营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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